第七章
我停下沾滿土腥的雙手看他。
好像初見那般,他不染塵埃,我跌入泥土。他永遠用乾淨俊秀,反襯着我的狼狽不堪。就這樣把我瞧在眼裏,卻又平靜無波,掩蓋所有的情緒。
真想看看他淡然的面具下是怎樣輕蔑的嘴臉。我坐在土堆上拍打泥土,用從未有過的冰冷聲音道:“公子知不知道,我也是儺鬼。”
“哦?那又怎樣?”他不甚在意地道。
“給公子小小的建議。”我指着剛挖出來的大坑嘲諷:“不如把我和他一起埋了,也省得你一路上試探我,擔心我,還要打起精神跟我演戲。其實現在殺了我能快點,反正我總歸會死在你們手裏。”
他的眉宇兀自一緊。
這些日子的試探,我以為都可以不在意。
原來它們深埋我心底。
我總想着,葉莫和白端的相似不會是巧合。他們必然有着某種聯繫,只要我能守住初心,也會撥得雲開見月明。可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耐心,也低估了白端的狠心。
溫和腹黑,步步算計。翩翩公子,人面桃花。哪怕是這次驅儺的把戲,也盡在他算計之內。當我跌落在他馬蹄下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一場劫難。
而我偏偏甘之如飴。
直到現在,一顆初心被毀得乾乾淨淨。
我直勾勾的瞅着城裏的火光,方才叫囂不堪的心早就冰冷下來。大喜大悲后,徒留一片空虛,我啞着嗓子問:“你要的東西拿到手了嗎?”
“嗯。”
“要殺我就趁早吧。”趁我還甘願,趁我心已死。
眼前一道藍影掠過,帶起沉重的露水和林間的寒氣,玉手輕巧地扼住我的喉,我的後腦勺狠狠磕在土堆上,胸口近乎憋悶,眼淚在眼眶拚命地打轉,看到他淡漠疏離和神情,心中一陣抽疼,我強忍住眼淚,不泄一滴。
喉嚨間的力道越來越緊,呼吸被完全抑制住了,夜空越來越悠長,月色越來越清亮,一切彷彿靜止了。
原來這就是死嗎?腦海即將空明的時候,他突然鬆手。
脖子得到釋放,新鮮的空氣奔涌而入,我咳到口吐白沫,好幾次被搶得背過氣去。等緩過神,我大口吐息,整個人眼冒金星。
“死的感覺,貓兒覺得可好?”他雙手撐在我肩側,一雙眼睛俊雅至極,黑袍凌亂,隱約露出脖頸下三寸旖旎。
我別過視線,不敢注視他:“還好。不利索。”
“只是這樣?”他用手指重重彈了我額頭:“你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再賭氣也要愛惜生命。既然心疼你的同伴慘死,就更應該好好活下去。”
聽他這麼一說,我滿肚子委屈,張口咬在他胸膛之上,他皺眉:“當我沒說。”
我和白端將林兄埋在這陌生的地方。
一座青冢,刻着“林浩然”三個字,生命原來是如此淺薄可憐。
這座小丘上埋了他的骨,如果還能重返這裏,我定會記得。我披上白端的黑袍,踉踉蹌蹌的離開,月光渡在小丘山,寂靜沉默。
回到羅城的大街,人們對今夜的火光異議頗多,絲毫沒注意到我。
我跟着白端到了客棧才鬆口氣,客棧里的人早早回屋休息,唯有幾盞燈光徹夜長明,狗兒也不聲不響的進了門。
他顯然也沒看到我,動作僵硬地走着,比我還像行將就木的乾屍,我扯住他,狗兒頓一下,冷冷道:“你怎麼還活着?還有什麼事?”猛地掙開我的手,也不看白端一眼,繼續僵硬地回屋。
“檀香呢?”我問他,他推門的動作剎那間有些停滯。
“不知道啊……”
儺祠的混亂差不多安定下來,我們找了好些地方都沒見到檀香。
等啊等,終於等到一道瘦弱熟悉的身影。
她從不遠處的街口走來,沒有往日的溫婉柔美,渾身散發著熏天的酒氣。她似乎醉了,臉頰緋紅,紅彤彤的臉蛋愈發迷人,整個人就像剛成熟的水蜜桃,晶瑩剔透。
檀香迷離的眸子向這看來,眼神在仔細地辨認,在看到白端后,先是難過,剩下哀痛。她跌跌撞撞,酒香混着女兒香,很是好聞。
“公子啊……”她趴在白端胸膛上,抬頭索望,紅唇泄出一陣銷魂刻骨的氣息:“我喜歡你,你可知道?”
我驚呆了。
檀香不是個直白的人,她竟能如此坦露心跡。勇氣可嘉啊。
沒等白端作出回應,葛老闆引來儺教的人,似乎早認出我就是那個惹出禍事的儺女。
“宋二小姐,跟我們回去吧。”
宋二小姐?是了,他們還以為我是原先的儺女。我將面紗往臉上一戴,知道再抵賴也沒有用了,黑袍里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掉。比起暴露儺鬼的身份,倒不如讓他們把我當成儺女。
眼前的儺師還算客氣,沒有將我五花大綁起來,大概顧忌白端的身份。我絲毫沒有想過抵抗,只是路過白端身旁,想告訴他,伏在他身上的檀香和記憶中小家碧玉的模樣有點不同,怕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來不及說,就被押解離開。
沒有想像中的酷刑,儺師將我和儺女們關在一起。
儺女在驅儺之夜過後,會在儺祠待上六天,每個儺女都盤坐在神獸石像下。
我打量一身的污垢,鮮紅的儺衣已經看不清初色,伴隨着血腥味和泥土味,異常難聞。坐在神像下,解開衣裳,將白端的黑袍裹在身上。
周圍分開坐着儺女,各個都憔悴不堪,身上的紅衣換成素衣,鎖骨也高高的鼓起。藥效過去,這些儺女像是精疲力盡的鳥兒,即將沉默在儺祠里。威嚴的神像,渺小的儺女,鮮明的對比讓人不經傷感。
儺教的崇高至上,真是建立在無數人鮮活的生命之上。
人們對其滿目信從,將兒女的骨肉奉上,等着微薄的獎賞和可悲的憐憫。眼前的一幕,是宏大背後的卑微,是人們眼裏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的可怕。
儺女,潔凈之軀,達官顯貴爭奪的玩偶。
能活下來的儺女當真寥寥無幾,數不清的少女死在儺教的騙局和親人的無知當中。
六日的凈身,每日三頓只喝一碟甘露。
前兩天吃過的飯,使我體力好過其他人。最後我也是飢腸轆轆倚着神獸像,看着儺女一個個倒下,再也醒不過來。
清晨的光從開啟的門縫裏透來,是儺師來送甘露了。
我動了動僵硬地身子,緩慢的向甘露爬去。
“二小姐救救我。小桃還不想死。”蹲着甘露,路過一個儺女面前,她細若遊絲般的聲音讓我記起,是先前喚我上台的儺女。
我將手裏的小碟子貼在她唇邊,甘露太少了,還不夠她潤嗓子的:“好點沒有?”
她清醒一些,突然睜大眼睛看我:“你不是二小姐!她這麼自私,怎麼會救我!”緊緊攥住我的手臂,聲嘶力竭的喊道:“來人啊,她不是二小姐,她是……”儺鬼。
我眼疾手快,用手捂住她的口鼻。
本想幫她一把,沒想到差點招來災禍。儺師顧忌宋綾的身份,只是將我和其他儺女一起餓死,這樣一了百了,也能保全她親爹的顏面。我只要能安全度過這幾日,就能變成靈魂和身體“潔凈的儺女”,到時候就有機會出去了。
絕不能讓她喊出聲。
沒過一時,儺女漸漸地翻白眼,臉色也青了。我鬆開手,見她緩緩倒了下去。
我竟然殺人了!
到了這步田地,不但保不住自己的命,還要為此奪走其他人的生命,我和儺鬼有什麼區別!
我終於在千錘百鍊中成了儺鬼。
大儺節最後一天是祭祖之日,也是將自家神像從儺祠請回家的時刻。
臨近正午,正堂的門被緩緩打開,儺師托着銀盤陸陸續續進來。銀盤上放有幾個玉壺和數個小茶盞,散發著清涼薄荷味的葯香。
儺師將玉壺裏的液體倒入小茶盞,再硬生生灌入儺女口中。儺女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們擺佈。等回過神來,一個年輕的儺師向我走來。
我耷拉眼皮,年輕的儺師似有疑義,問其他人:“宋二小姐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救儺鬼?分明是儺鬼害死她雙胞胎妹妹,難不成真被邪祟附了身的?”
“那夜的事不要再提了,城主大人只當沒她這個女兒。”一人嘆息:“好不容易尋回的雙胞胎閨女,一個跌落山崖生死不明,一個放走儺鬼犯了大忌,如今也只有宋大小姐苦苦支撐宋家了。”
“這藥酒還要不要給她喝了?”我旁邊的儺師晃着茶盞問道。
那人蹙眉:“喝是要喝的,你多喂一些,讓她死得痛快些。”
儺師抬起我的下巴,將小酒盞里的酒喂下。
只感覺那液體像是一團火焰,灼燒着五臟六腑,把渾身的疲倦趕盡。腹中升騰着熱氣,如火如荼的竄上心口,整個人燥熱難耐,張口便吐出一團濕氣。腦海里既清醒,又迷糊。
眼前清晰起來,儺女晃動身子,一個個竟有了精神。
本該瀕死的儺女全都動了,朱唇緋紅,面頰生春。我剛想出聲,喉間炙熱至極,只得壓着嗓子,等這股燥熱勁頭過去。
“這酒到底是什麼寶貝?”年輕的儺師訝異:“剛才還動不了,現在都活了過來。”
“這酒真是妙。你去欲凰樓,一淘一個準。”其他儺師笑道。
年輕的儺師目瞪口呆:“傳聞中起死回生的珍酒,就是欲凰樓里的逍遙釀嗎?”
“那你以為是什麼?羅城這種小城,哪能求得來珍酒,不都是想其他法子代替嘛。珍酒過分珍貴,用一瓶給儺女,還不如留一瓶保命呢。”老儺師教導:“反正儺女都活不了六日,怎麼也得獻給大儺神。”
聽到這,我咬牙切齒,又不敢吐露一句。
儺女的命運早已人定,分明是活活餓死,再加上烈葯的摧殘,活不了六日是必然的。這些儺教教眾無不道貌岸然,用暗地裏的手段,想盡辦法把儺女折磨死。
腹中的熱流愈發猛烈,毫無辦法,只能咬破舌尖,讓血腥和刺痛止住燥熱。灼燒感被蓋住,洶湧澎湃的心潮也平靜許多。
待儺師們走後,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去。
先前被我捂死的儺女,仍是一動不動,不知是窒了息,還是昏迷過去。當時慌慌張張,也沒來得及確認,剛才也沒引起儺師的懷疑。
我動了動酥麻的腿,準備跑路。
既然儺女是必死無疑的。即便活過六日,也會遭到殺害。
沒等動一步,門外突然響起炮竹,儺鼓聲沉沉,伴隨着人聲鼎沸,向正堂步來。看來是祭祖迎神像的時辰到了。
我繼續盤坐在神獸像下,不敢輕舉妄動。
大門被打開,憋悶數日的空氣湧進來,人們滿面紅光的踏入正堂,華服錦衣,猶為隆重。
人群有序的祭祖焚香,領回自家的儺神像。偏偏有一些人注意到我,眼睛裏帶着憎恨和仇視,錯開排好的長龍,狠狠的逼近。那一雙雙眼睛猩紅血色,恨不得將我拆骨進腹。想來都是因火災痛失了親人,這才怨憤不已。
情形險峻之時,突然驚起一地的碎裂聲。
一些瓷片散落在我的腳跟前,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失手了,諸位繼續。”那聲音溫和平靜,不偏不倚的在我耳邊響徹。
我抬起頭看他。
他正俯身撿碎片,皙白修長的手配上折射微光的碎瓷,一同恍惚了眼睛。
精緻的五官溫潤清冷,在日陽的輕撫下,一寸寸流連婉轉。比初見時驚為天人,更讓人心癢難耐。
貪一抹溫存,貪一世繁華,於眼前,難得到。
我開口喚道:“公子。”
“倒是委屈了葛老闆家的神像,為見貓兒,不得不砸了。”他沒有正視我,繼續撿碎片:“幾日未見,貓兒可好?”
“我餓。”我抽搭鼻子。
他淺淺一笑,如沐春風:“那就還好。”
一、點、都、不、好。
“八寶記的糖要不要?”緩緩起身之際,塞給我一個糖包。
我驚訝一下,反應過來,緊緊地捏住,藏在袖子裏。
白端撣了撣沒有灰塵的衣衫,回到疏遠柔和的樣子,對剛走過的儺師悠悠道:“打擾了。”
我來不得跟白端再說上句話,便見他捧着碎裂的儺像,隨人群走出正堂,頃刻間不見身影。
夜正濃,香盡空,一室寂靜。
我蜷縮在神獸像下,雙手緊緊的攥住手裏的糖包,任高燒瘋狂的侵略,黏稠濡濕的汗漬浸透黑袍,將消瘦的身子團團圍裹。
手裏原來是包了葯的,快要被汗水化開,連同紙上的小字,齊齊的沒入手心:信我。
這是什麼藥丸?懲罰或救贖?
難過?失落?不重要。萬千思緒打着結,隨着藥丸和紙條的下腹……
沒有疼痛,沒有飢餓,我甚至感覺不到手指的顫抖,只是眼前還徒留一些景象,映着迷迷糊糊的燈光,一群群飛蛾撲朔而來,不計後果。
隱約中聽到兩人的對話,細微低沉,就站在正堂門外。
一人聲音柔和清麗,是個女子:“就這麼讓她死了?”
“鳳血種脈,勾陣將星,我怎會讓她輕易死去。”聲音陰冷,是個男子:“她是藥引,又是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