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儺祠回來,狗兒終於忍不住,下意識的往門外跑,好在我早有準備,拿起桌上的匕首朝他指去:“從剛才起我就沒退路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他死掉。先前我們怎麼玩鬧都是無傷風雅的小事,可你如果敢向儺教告密,我就敢攔在這之前下手。看看是你的腿快,還是我的刀狠。”
見我不像開玩笑,狗兒略帶驚嚇的看向白端:“公子啊,我們竟然撿個災星回來。但凡她惹出什麼禍,以後都要算到公子頭上。公子想想惹怒離州的教訓,想想月娘,現在除掉她還來得及!”
還好白端臉色不變,檀香只是受點刺激,唯獨狗兒動靜最大。
我見其餘二人都沒有狗兒反應強烈,於是威脅道:“退一萬步來說,你就算告訴了儺教,我不能阻止,那我也能把你說成同夥。到時候魚死網破,誰怕誰。我只怕連累公子和檀香,讓他們蒙受冤屈,以儺教的行事,怕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吧。”
狗兒下意識地看了看檀香,終於放棄告密。他似乎很生氣,眼裏都有了冷意:“丫頭,我記住你了。你夠狠。”
“你在我眼裏也是如此。不光是你,還有儺教,還有今晚的烏合之眾,僅僅因為幾句胡言亂語,就要殘害一個人的性命。”我朝他報以冷笑:“你們口口聲聲要別人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有什麼資格能決定他的死活!生而為人,每個人都在好不容易的活着,憑什麼該受你們的編排和踐踏!”
狗兒還想說什麼,被白端打斷:“救回儺鬼不難。”
我剛要欣喜,他雲淡風輕道:“只是貓兒,我為什麼要幫你?”
“你要什麼?”
他感到好笑:“你有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腔熱血和一副行將就木的身軀。還有心么,心也要給你了啊,我的公子。
“我們做個交易吧。”我說。
白端聽后淺笑,同意幫我。
明天就是驅儺之夜,儺女會獻祭最後一曲。我唯一可行的機會就是化身儺女,製造混亂,趁機救人。
為此,檀香花了一夜的時間教我儺舞。情況緊急,我又沒有姣好的姿態,只求以假亂真,在驅儺之前能矇混過去。
沒想到儺女的舞蹈還挺難,尋常人家的女孩也學了幾年才會,饒是我這種運動神經還算不錯的人,也不敢保證和真正的儺女有三分相似。
一夜不眠不休,終於在天亮時分初具規模。
驅儺之日。
我站在窗前渾身酸疼,明明困到不行,卻怎麼也睡不着。只是直勾勾望向儺祠的方向。
狗兒說我入魔了。
正好我買的胭脂水粉到了,檀香讓我褪去衣衫,她好繪製儺女的紋身。我抖着手解開腰帶,緩緩露出疤痕交錯的身體。
明明雪白色的肌膚上,佈滿着藤蔓滾進肉里的痕迹。
傷勢雖然早就好了,這些疤痕卻一直跟隨着我,還有我的臉,還是這麼可怖而醜陋。
檀香嘆氣,用玉手蘸着紅色胭脂料,點在我因緊張而略微顫抖的後背,她說:“貓兒,你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吧。”我想到再也不能跟着公子,便更難受了。
只見一朵朵繁瑣的花卉在身上綻開,配合著儺女火紅模樣的裙子,很是好看。
想給公子看,想告訴他泡桐花的含義,想向他細細描繪我記憶中的葉莫,只是我不能了。
我偷偷溜出屋子時,狗兒目露凶光,我也很厭惡他。我們就像處在兩個陣營,他不願意過來,我不願意過去。我擦着他的身側而過,好像風中說了一聲“再見”。
我戴着儺面跟隨人群混進儺祠。
沒想到白端還是羅城城主邀請來的,儺祠的看守也給他幾分面子。他沒讓狗兒跟來,又讓檀香等到外面,一個人領我進了最裏面的內院。
我看見儺女鮮紅的衣擺,剛要偷偷混進去,就被一把拉住。
身子頓在半空實在很難受,我回頭問道:“公子還有話要說?”
“小心。”他長身旖旎,嘴角莞爾,分明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樣子。他伸手撩撥我頭頂的假髮,順着鬢角滑下,緩緩的道:“你要記得之前答應的。你的皮囊和骨肉都是我的了,不要偷偷跟哪個俊俏鬼差跑了,我留着你日後還有用處。”
“公子放心,尋常鬼差不配收我,我只喝你這碗迷魂湯。”
白端鬆開手,屈指彈我額頭:“早去早回吧。”
他還要我?我簡直開心到炸裂了。
等白端走後,我躲在儺祠後院,想對路過的儺女下手。
只是她們有氣無力的樣子,跟我想像的實在不同。別說打暈了,我怕戳根手指頭,她們都要嚎啕到昏厥。
我在後院潛伏很久,眼見外面騰升起煙花,知道驅儺時刻馬上來臨。等到鳴鼓三聲后,該輪到這些儺女獻舞了。一籌莫展之際,終於聽到腳步聲,伴有抽泣聲,正往我這邊走來。
一個儺女哭得梨花帶雨,濕了半面的紅妝,我趁其不備捂住她的口鼻,將明晃晃的匕首加在她脖子上:“別動。不要出聲。把衣服脫了。”
“別、別傷我,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她的聲音很輕,好像也沒力氣:“人都可以給你,只要你別害我。”
“啊?”我不劫色啊。我也沒這技術條件啊。
我見她嚇得口齒不清,本來就沒想對她怎樣,只希望她能配合:“只要你聽我的。”
懷裏的儺女含淚點頭,扭捏地脫衣服,摩擦之間,她似乎呆愣一會,好半天說道:“原來你是個姑娘啊。”
“啊?”這都被發現了。
我放下匕首,讓她轉過身,原來是前兩天贈我花燈的儺女。
她也認出我是誰了,沒想到再見面是這幅景象,於是壓低聲音問我:“姑娘為什麼在這兒?”
我簡短說了假冒儺女的事,想請她幫助。沒想到她滿口答應,忽而破涕而笑:“我只盼逃離苦海,你做什麼都與我無關。你就是砸了這個場子,我也只說一個‘好’字。”
“啊?”我還就是來砸場子的。
“我叫宋綾。是城主的女兒。”她娓娓道來:“儺女並不像想像中的高貴,我已經好幾天滴水未進了,你看我渾身無力的樣子,馬上還要被逼着吃一種藥丸,吃完藥丸才能在驅儺時分跳出最驚艷的舞。不光如此,他們還往火柱里下了葯,到時候就算能活下來,也熬不過接下來六天的折磨。這世間根本沒有能活下來的儺女。而不能活下來的儺女,都會被視為骯髒,受到大儺神的譴責。家人也絲毫不會傷感,只會為骯髒的儺女感到羞愧。”
這就是獻祭的真相,披着華麗的外表,骨子裏跟山林野獸有什麼兩樣!
自以為能愚弄昏聵的百姓。
和宋綾換完衣服,鑼鼓響起第二聲,我慌忙捂着心口走出後院。
一個消瘦的儺女尋來,忍不住抱怨道:“我的二小姐,你剛才去哪兒了?小桃找您半天,還以為你跑了呢。”
“有些疲憊,我去散散心。”我隨便打發了她,她對我似乎還有疑惑。
但是第三次鼓聲響起了。
臨上台前,儺師果然塞了一顆藥丸在我嘴裏,我假裝咽下,後來發現其他人也都在假裝。她們沉默不語的肩挨着肩,只等踏上檯子的那一刻,才發覺腳下原來是一個燒紅的砧板,台下黑壓壓全是人,這一嚇,不巧把藥丸給吞了下去。
我看其他人也是如此,只能苦笑,還是太年輕了。
人們的臉被火柱燒得通紅。
木台中央由木桶換成三足兩耳的鼎,鼎壁刻着大量的文字符號,我心裏彷彿有千百隻爪子在撓啊撓,大概葯起作用了,身子不聽使喚的跳起來。
儺師焚香,投入火柱,緩緩的熏香隨風飄逸,人們癲狂起來。
起先身子還綿軟無力,半柱香過後,精神越來越煥發,我沒看到白端,想來我現在的樣子也十分難看。
我將目光投向火柱里的熏香,看來這就是宋綾所說、能透支體力的迷香。
想到這,咬了下舌尖,絲絲血腥讓我清醒幾分。
只是清風混着熏香,夜色籠罩火光,我又想到白端了。原來我真的喜歡他。
世人要討伐儺鬼,要懲奸除惡,沒想到換副皮囊,我就從萬人坑殺的儺鬼變成令人神往的儺女,可見是鬼是人全憑一張嘴,真正的“儺鬼”永遠遊盪人間。
一曲結束,我拼儘力氣推倒火柱,任火球灑遍黑暗。
台上的老人指責我:“宋綾,你要做什麼!你想要全家跟你陪葬嗎?”
旁邊高挑的美人扶着老者的臂彎,凌厲而冷靜的目光穿刺而來:“二妹你真要做到這個地步,三妹死了,記恨我們有什麼用?”
我對家族的恩怨是非實在不感興趣,想來他們是宋綾的父親和姐姐。
趁着人們混亂,我走向中央的鼎,手一個勁的抖。
直到有儺師反應過來怒罵:“她一定是被儺鬼附身了,才做出這種褻瀆神靈、殘害生靈的事。正好將她同先前的儺鬼,一同驅逐!”
人們一呼百應,說著要爬上來。
我又推倒幾根火柱,滾燙的火炭穩穩地向人群砸去。
人們發出凄慘的叫聲,滾滾黑煙燃起,火星四濺,猶如煉獄。
再接連推倒所有火柱后,我拔出匕首,對準掌心就是一刀。
疼痛湮沒熏香的藥效,本以為這是場普通的穿越,沒想到會是放在砧板上烤着的殘酷。我搖搖晃晃走向木桶,半米高的桶里浸泡着大量的血水,他身上無一處是完好的地方。
烈火燒得木台劈啪作響,台下的人們只顧抱頭鼠竄,誰還管得了我,我只覺這火燒得不夠旺,不夠狠。
它沒有燒盡世間邪惡,卻徹底改變我原本青嫩稚氣的面容,我在“儺鬼”麻木冰冷的眼底看到那個近乎瘋魔的我。我抱着他跳下木台,很多人沾滿火焰撲來,我趕緊避開,才發覺小小羅城快要被火焰吞沒了。
我背着他走了很久,他沒有雙腿,所以很輕,輕到我記不得一個人應該有的重量,那麼多血都從他身上流出,我甚至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會有那麼多。
可他沒有死。準確說,還沒人允許他死。
是啊,掌握生死的無上儺教,怎麼會允許他悄然的死去呢。他必是被千刀萬剮致死,必是死在所有人的手上,必是讓仇恨與怨惡飄蕩整個人間!
不知走了多久,走過火光,走過街市,走過城門,直到一個踉蹌跪在地上,他從我背後狠狠地滾落,泥土掩面,我慌了,卻再也站不起來。
眼淚打濕咸澀的泥土,再也不能變成完好的那個我。
像是被抽掉線的木偶,我也開始空洞僵硬,難以言喻。只想停在此時此刻,趁我還沒死去,趁心剛剛死去,就這樣跪在這,到達盡頭。
忽然一陣重重的咳嗽,我聽見他幽幽地出聲:“是羅羅嗎?”
羅羅是誰?是他愛的人嗎?他還有愛的人啊。
“我不是。”我握住他的手,他空洞的眸子很快又被沉重的灰堆滿:“你不是羅羅……那你是誰?”
“我是步遙。”
他拚命地在找焦點:“遙遙?是你!你還活着?”
是啊,我還活着。但我情願死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虛弱的問。
我用袖子擦拭他臉上污泥和血:“你要被處死,我扮成儺女,推倒火柱,燒了羅城的儺祠,才把你救出來。”
他眼裏有希冀:“你有沒有看到羅羅?”
我說沒有。
“是啊,你看不到她。”他咬着牙:“因為她死了。她原來真的死了。”
“不會的。”
他突然死死摳我手上的肉:“你說你燒了羅城?”
我吃疼,還是說:“是。”
“燒得好!燒得好!這裏太可怕了,所有人都該死!但還不夠!”
他眼裏綻出精光,說話不再斷斷續續,連臉頰都呈現出紅暈。我低頭不敢看他,我知道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
他已經走到了盡頭。
“儺教害我至此,害羅羅失足身亡,還要囚困眾生為它做劊子手!答應我,日後你如果有建樹,一定要為我報仇。”
“他們鞭打我,讓百蟲活生生啃掉我的雙手雙腿,用盡一切酷刑讓我生不如死。”他的指甲深入肉里,血水一下子湧出來:“我不可以死。我還要救羅羅。”
我泣不成聲,流淚點頭:“我們一起救。我幫你,我們一起。”
“我知道,我要死了……他們說我是儺鬼,我該死。我可以死,但羅羅不可以。她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帶着她逃啊逃,可他們就是不放過她。他們是羅羅的親爹和姐姐啊。”
“別說了。”我捂着他的嘴,血沫從指縫裏溢出。
他平靜下來,臉上已經是死灰色:“遙遙,你還記得蘇涔嗎?”
“我記得。”蘇涔跟我一同長大,一同被葉莫領養,也一同穿越而來。我怎麼會忘了他呢。
“你既然記得他,為什麼不找他。他一直在找你啊。”
蘇涔一直在找我?他們見過面?
“我知道怎麼回到天上了……”他還想說什麼,一口濃黑的淤血梗在喉嚨,雙眼翻白,就這樣死不瞑目。
蘇涔有個基友,一起翹課泡妞。記得那年初見他的時候,他還戴着斯文的眼鏡。蘇涔將我帶到他們的球場,這個斯文的少年打量我幾眼,對蘇涔戲謔道:“你什麼眼光啊。”
我冷笑,踢了他的大長腿。蘇涔笑道:“林兄見笑了,家教不嚴。”說完勾肩搭背地走遠。
那樣的蘇涔現在下落不明,那樣的林兄眼下客死他鄉。
我用手挖出一個坑,指甲都翻蓋了,竟然毫無知覺。
挖完坑,我把他半個殘軀放進去,再用手掩埋。
做好這一切,我終於能趴在地上好好吐了,高高在上的神啊,究竟為什麼要把我們困在這個世界,任人宰割?
“貓兒。”順着聲音,只見白端黑袍深邃,俊美溫潤的臉上斑駁着月光。頭髮高高束起,綰着白玉冠,顯得從容優雅,少了幾分慵懶。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深諳:“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