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刀師(三)
無憂雙手緊握,十六枚青花在他身周疾轉,盪出一片銳利青光。
施夕未立在他身前不遠處,左手平抬,一道碧藍的霧氣在他手臂上纏繞。看似平和,但無憂知道,若他稍有遲疑,就會遭到雷霆一擊。
他曾見過施夕未為數不多的幾次動真格,彼時霧氣遮天蔽日,外人看都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什麼,轉瞬之間,勝負已分。
雖然他爹打他總會手下留情,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須得先下手。
無憂輕喝一聲,青花向前飛去,與霧氣迎頭撞到一起!
劈柴妖給他的訓練成果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六角青花飛舞的方向幾乎無跡可尋,霧氣盤旋飛舞,青花卻已經纏了上去。
無憂十指在緊張中蜷起,青花飛轉,深深切入霧氣中間。很好,他想,接下來就是將它們聚在一處……
「還不錯。」施夕未道。
無憂此刻卻駭然發現,這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的。
施夕未的身影化為水霧散去,空中的青花頓時失了方向。接着無憂只感覺後頸遭到一擊,打得他眼冒金星,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
站在他身後的,是手握霧氣,姿態與之前全無改變的施夕未。
電光石火間無憂已經明白,從進入這間靜室檢查他功課的一開始,施夕未的位置就沒有變過——只不過,是他將面前的幻影當做了本人。
施夕未伸手拿過一朵在半空中旋轉的青花。雖然是無憂的術法,那青花在他手中也絲毫不敢造次,任憑無憂怎麼催動它飛回來,也是無用。
「有巧思,也還算嫻熟。」施夕未給了一個中肯的評價。
無憂抬起頭,神色失落,但也帶着幾分希冀。
「我會給你一個「優」。」施夕未淡淡道,「……如果你是靜流部研習斗戰的小妖的話。」
血色漸漸從無憂的雙頰褪去,施夕未走到他面前,他清瘦的面容仍然有一絲憔悴,神色卻嚴厲。
「你大約是把時間都放在這上面,以至於疏忽修鍊幻霧。」施夕未看着他,「幻術是你立身之本,修鍊不到家的後果你根本無法承受。但是,想來你也沒把這話聽進去。」
無憂的嘴唇微微顫抖。施夕未道:「你與我血脈相連,今日卻連如此簡單的幻影都看不穿,你修鍊的成果,也不須我多說了吧。」
他將捻着的那一枚青花放在無憂手上。這片青花既不旋轉,光澤也黯淡,六個角無言地待在原地,彷彿僵死一般。
無憂手中躺着那枚似乎在譏諷他的青花,一直到靜室中只剩下他一個,他也還一動不動地站着那裏。
謝真在流束那邊用過飯,又到他常去的小樹林裏練了一陣劍,還下山去探望了一下之前分配他活計的熊妖。熊妖自從謝真被帶走,一時間找不到人來劈柴,只好自己上手。謝真幫他劈了會柴,順便討來一段沒劈過的紅心木,給自己削了兩把劍,預備着回頭練習用。
直到燈火初上,整個蜃樓陸陸續續都安歇了,他才背着三柄劍,慢慢往回走。
他現在不大想和施夕未碰面。施夕未的幻術千變萬化,謝真與他試過兩手,走的都是以力破巧的路數。但若說幻術造詣本身,恐怕妖族三部無人能與他匹敵。
精研變幻者,常常也有些破幻的心得,謝真現在還沒搞清自己的花妖身體到底是怎麼來的,萬一被他看出身份,更會麻煩。
謝真邊走邊思索,到了無憂的院子,一進門就被侍女拉住。
「阿花,別去打擾公子。」侍女對他說,「今日主將過來了,之後公子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裏,誰去都被他趕出來。」
謝真:「這麼說,主將不太滿意?」
「大約是了。」侍女憂心道,「我們做什麼也無濟於事,你還是回去歇息吧。」
謝真對他道了聲謝,便繼續往前走。侍女詫道:「你往哪去,不是那邊,……你要去看公子?」
謝真:「我去看看。」
侍女:「哎,去了也是挨罵,這又何必……」
謝真擺擺手示意無妨,順着廊下,去了靜室。
門被敲了兩下。無憂不耐煩道:「滾!」
「是我。」謝真的聲音在外面說。
無憂強壓火氣:「不見,你回去吧。」
門外便沒聲音了。無憂看着合攏的門扇,咬着牙,神色不停變幻。
下一刻,他看到一柄泛着微光的銀白劍刃從門縫裏插了進來。
無憂:「……」
靜室的設計本就防君子不防賊,門擋用的香木,面對劍刃只有被一刀兩段的份。謝真切了門鎖,推門進來,轉身把斷成兩截的木條取下,再拿魚鱗布重新裹好劍,代替門檔別在上面,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
無憂簡直被他氣笑了:「我送你的劍,你就這樣拿它來砍我的門?」
「這樣損壞的少。」謝真說,「否則整個門都要換。」
無憂:「……」
敢情還要謝謝你沒有一巴掌把門拍破怎麼的?
「你是來安慰我的嗎?」他硬邦邦地說,「聽說了我的禁足沒解除,是吧?不用你管,我丟臉也和你沒關,你最好趁我沒改主意之前快滾。」
謝真:「倒是沒想安慰你,但是,今天的對練還沒做。」
無憂:「我他媽都這樣了今天還要對練?!」
謝真:「你今天想必術法也用累了,那換個方式,練劍吧。」
無憂:「……」
謝真解開背上的包裹,裏面是兩把木劍,把手還沒打磨光滑,一看就是剛削出來的。他遞了一把給無憂:「我不還手,隨便你砍。」
或許是這話打動了他,無憂陰沉着臉,把木劍接了過來。
「這可是你說的。」他甩了兩下劍,為這粗糙的手感直皺眉,「我不會手下留情……你倒是聰明,沒拿真劍給我,怕我把你砍死嗎。」
謝真:「主要是怕你傷到自己。」
無憂:「……」
他黑着臉,一劍劈了過去。謝真也握着一柄木劍,隨手一擋。
「你不是說不還手嗎?」無憂質問。
「不還手說的當然是不砍你啊。」謝真奇道,「難道站着給你劈,那對練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去砍木樁算了。」
無憂差點被他噎死,悶聲不吭,上去就是一套暴風驟雨的攻勢。
他主修術法,但其實劍術不止略懂,施夕未曾親自教導過他,以圖他在窮途末路時也能多點防身的技巧。
這點水平在謝真看來也沒練過差不多了,但觀察片刻,他不禁有些奇怪。無憂的劍術雖然亂七八糟,卻有一點毓秀派的影子。
毓秀派與妖部的關係算是仙門中最差的了,也不知道施夕未從哪裏請來毓秀門下來教導靜流部的公子……說不定是騙來的也未可知。
無憂很久沒有好好練過劍,今天卻打的酣暢淋漓。每一劍下去,都會被剛好接住,恰到好處又不會打亂他的節奏,與其說是對練,不如說是對方在引導着他,與他在劍光里共舞。
打着打着,他幾乎已經忘記了煩惱,忘記了手裏拿的是平時當柴火都嫌粗糙的木劍,忘記了面前的花妖平時是怎麼吊打他的,只有出劍,出劍,出劍——
謝真見他出招太狠,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便伸手去扶。無憂卻抬起頭,狡猾一笑,將劍從下往上一遞。剛好戳在了謝真等在那裏的劍上,並且因為用力過猛,一下子自己的劍被格得飛了出去,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無憂:「……」
謝真有些尷尬:「這個不算還手吧。」
師弟們練習時裝乖賣傻,假裝摔倒,假裝腿疼,假裝頭疼,假裝全身哪都疼,假裝舊疾複發……時被他挑飛的劍,換成木料,可以再搭一個山門出來。剛才這情景實在過於熟悉,他下意識地手腕一轉,無憂的劍就被彈飛了。
無憂獃獃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神色有些茫然。
謝真歉意道:「對不住。」
他要去把劍撿回來,無憂卻一下跪坐在了地上。謝真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但想多半是小孩子心氣不順,便一撩衣擺坐在他面前:「可還好?」
無憂把額頭嗵地砸在他肩上,片刻后,無聲地嗚咽起來。
次日一早,謝真練劍回來,侍女便來喚他,說公子叫他過去。
侍女與他走在迴廊上,半是佩服半是同情道:「公子居然真的被你哄好了,昨天你沒少挨罵吧。」
謝真:「也還好。」
昨晚無憂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頓,回過神來之後,自覺十分丟臉,馬上把謝真攆了出去。不過看現在時間,以往時候無憂這會兒還沒醒,看來經由昨日之後,確實有所改變。
無憂坐在水閣中,四面通風,案上擺着晶瑩魚膾,與細頸銀瓶盛着的花釀。謝真落座后,無憂屏退他人,給自己倒了杯酒。
謝真:「今天怎麼如此早。」
無憂:「以後都這麼早了。」
說著又甩出一個盒子:「給,說好的獎賞。」
謝真挑眉看他,心道你不是都被你爹削了一頓嗎。無憂氣鼓鼓道:「都準備好了,你拿着就是!再說,他還誇獎了我的青花,我才不會耍賴抹掉你的功勞。」
謝真微微一笑:「那麼,多謝。」
無憂示意他打開看看,謝真掂了一下扁扁的錦盒,覺着挺輕,便打開盒蓋。
盒子裏擺着一本錦緞封面,珠光寶氣的《玄華箴言》。
謝真:「……」
「不錯吧,上次說要送你,結果回來的商隊沒帶,這次是我託人大老遠帶回來的,限定冊哦。」無憂說,「你翻開第一頁,還有瑤山石碑上劍痕的拓印。」
謝真:「……」
「看你劍用的這麼溜,一定是劍仙的傾慕者吧,我知道你會喜歡。」無憂說,「收好吧,別瞧了,怎麼都高興傻了。」
謝真:「……」
送完東西,無憂仍神色鬱郁,有一搭沒一搭地動筷子。
謝真收好盒子,默念劍訣平心靜氣了一下,才問:「主將誇獎了你的青花,怎麼你昨天還……」
「停,再說一個字你就別吃了。」無憂惡狠狠地說。
謝真做了個手勢,意思你懂我在問什麼。
無憂:「青花是不錯,但主將一直叫我練一種……家傳本領,我練的不大好,惹他生氣。」
他說的模糊,不過謝真知道,這必然指的是施夕未最擅長的幻術。
「從沒見你練過。」他說。
「是啊,因為我不喜歡。」無憂憤憤不平道,「無論什麼術法,不都是有用的嗎?為什麼非得修這個,不能修那個?我就是喜歡研究古法,礙着誰了?」
謝真就事論事道:「通常家傳術法與血脈相關,是最易修鍊,進境也最快的一種,拋下不練的話,有些浪費。」
無憂冷冷道:「一個術法都不會使的花妖,你跟我說這個?」
謝真:「……」
終於在嘴上勝過劈柴妖一次,無憂十分爽快,不過沒高興一會就又沮喪起來。他低落道:「每次主將來見我,就是叫我修鍊,修鍊,修鍊。說什麼我有他的血脈,必須得練這個。」
說著,他連飯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扔:「我哪裏都比不上大哥,大哥千好萬好,我呢,對於他來說,我是不是只有血脈重要,除此之外一無是處?他從來都是那樣,就好像除了叫我修鍊這個,別的他都不關心,我偏偏不想!」
謝真不知道講什麼,只默默陪他坐着。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紅色。」無憂說,「我打小就不知道我娘是誰,主將也不告訴我,但是我有一點記憶,就一點點。有個紅衣服的女人,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她把我抱在懷裏,走了很遠很遠,我猜那就是我娘了。」
他眼中有淚,望着水閣外振翅遠去的飛鳥。
半晌,他問:「劈柴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只會任性發脾氣?」
「並不是。」謝真認真地答道,「你很聰明,也有靈氣,就是平時懈怠了點。假如你每日修鍊六個時辰,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你只用青花也能打敗你爹。」
無憂:「……」
還沒能他就「六個時辰」發表意見,忽地看到在水閣通向一側的迴廊上,侍女匆匆忙忙地奔了過來。
「公子!」她一到水閣下,便提高聲音道,「主將有召,請您整理衣冠,立刻過去。」
「什麼?」無憂愕然,「我的禁足結束了?等等,是王庭使者來了嗎?」
「禁足不禁足先別管了。」侍女急道,「這次,是新王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