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不相識(一)

第 7 章 不相識(一)

流束這日從洗纖閣回來,轉過山路,看見院子門口站了個人影。

「阿花?」他吃驚道,這時才午後剛過,但對方往往是黃昏時分才練了劍過來,「你今日怎麼來這麼早?」

謝真:「你聽到新王來訪蜃樓的事情了嗎?」

「聽到了!正要與你說!」流束恍然,「是二公子被叫過去了,所以你出來的早?」

「也算是。」謝真道,「趕早來問你一下,有什麼辦法能見到新王嗎?」

流束:「……」

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謝真,萬萬沒想到這除了練劍就是喝茶的傢伙,居然也有特意要去看熱鬧的一天。

不過,那畢竟是王,許多小妖都沒見過呢,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個我也打聽過了。」他往院子裏走,邊道,「等我先把東西放下……各部使者出訪,一般都從山上走,主將在蜃樓頂上的水閣迎客。仙門喜歡擺譜,妖部沒他們那麼講究,據說王庭以往西瓊大人來訪都是沒聲沒息的。這次王駕親臨,應該不會那樣吧。」jj.br>

「山頂上?」謝真從沒往上去過。

「對,主將也住在那邊。」流束把背着的大木箱子放回房間,再折返回來,「洗纖閣里的同僚告訴我,水閣前面有條路,看熱鬧……我是說夾道歡迎的話就都跑那裏去。不過也只能遠遠看一眼啦。」

「足夠了,多謝。」謝真說,「那條路在哪裏?」

「不要問在哪裏了,這麼大的事情我當然也要去看了!」流束一揮手,「走,我們現在就過去!」

他們匆匆上山,到了路邊,那裏起碼擠了幾百個人。

謝真:「……」

「全蜃樓閑着的全來了嗎……」流束擦了擦汗,「也太多了吧!」

謝真現在的身高比原來低一些,沒什麼優勢,面對前面的各種狼妖樹妖老虎妖,簡直像是被懟在了牆根下面,啥也看不到。

「我們往前擠擠。」流束一副很熟練的樣子,抓着他的胳膊,以免擠丟。

謝真從來沒幹過這事,被他拉到前面的時候,整個快要擠成一塊鮮花餅。剛冒出頭來,前面就來了一排守衛,把人群往後推,給路邊清出足夠大的地方。

「那邊!」有誰緊張地說,「已經到了!」

人群喧雜着四處張望,謝真已經抬起頭,看向北面的天空。

一道黑影自遠而近,幾乎瞬息而至。從天而降的是兩隻黑羽、金喙、腹部雪白的崖鷹,翼展幾乎有十五尺,落地時雙翅一收,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使得旁邊的人一時間只覺頭髮都差點被燎卷。

崖鷹身後拉着一架輦車,黑漆金紋,裝飾極具古意。在圍觀群眾快把這座車盯穿的好奇視線下,車門打開,先下來一個白髮少年,衣着莊重,神情嚴肅。

「這是誰的孩子啊?」人群里有聲音小小地問。

立刻有人捏住他嘴:「那是奉蘭大人,比你爺爺都大好嗎?」

「我沒爺爺……」

「那比你姥姥都大!」

守衛低聲警告:「快閉嘴吧你們!」

奉蘭站定,還沒說話,另一邊的車門也推開了。下來的身影略整了一下袖子,反手把門關上,便向前走去。

奉蘭眼皮直跳,這時候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小跑步跟上。

圍觀群妖中一片寂靜,所有眼睛都瞪得很大,恨不得看得再清楚些。

這位傳言中驚才絕艷的深泉林庭新王,盛名之下,確實不虛。此刻兩邊大多是年輕一輩,但也有不少年長的,見過那位深居簡出的先王。他偶爾應三部主將之邀出遊,總是乘車,或由侍女撐傘,許多人都還記得他玄衣高冠,眉目俊雅,笑眼溫柔的模樣。

而這位新王,除了奉蘭大祭,身邊半個隨從都沒帶。他一身黑衣,腰間佩劍,肖似先王的面容上殊無笑意,目光凜冽,在四周一掠而過,不曾多做停留。在路上的守衛都還沒反應過來行禮之前,他就已經大步走過這段路,朝着水閣去了。

那乾脆利落的姿態,如同名劍出鞘時雪亮的光華,比起金尊玉貴的三部之王,他更像是一名流浪人間,孤獨而沉默的旅人。

謝真被兩隻鵝妖夾在中間,看着長明從面前一陣風般地走了過去。

即使聽到了再多傳言,他總還是想着眼見為實,而真的看見之後,他心中百味雜陳,一時不知要作何感想。

長明的變化之大,讓他幾乎都認不出來。

只有那成熟了許多的面孔上,還能找到一點昔日少年秀麗的輪廓。然而他眼中的狡黠,笑容的飛揚意氣,已經全數消失無蹤,宛如冰消雪融,露出底下堅硬的岩石來。

眼前沒了人影,謝真仍望着空蕩蕩的路面,胸中彷彿有驟雨前灰暗的層雲,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

「你們兩個!適可而止一點啊!」流束從旁邊回過身來,努力推開把謝真夾住的兩隻鵝妖,「都快把人家擠暈過去了好嗎?!」

一對卿卿我我的白鵝低頭看看中間那弱小無助的花妖,訕訕地讓開了點,謝真終於又可以呼吸了。

「你還好吧?阿花?」流束拍拍他的後背。

謝真:「……沒事。」

流束覷他臉色:「你瞧着不大舒服,被擠得不行了是吧,反正看也看完了,趕緊回去吧。」

人群漸漸散去,兩個花妖遂準備原路返回山下,沒走兩步,忽然有個侍女攔住了謝真。

「阿花是嗎?」這個面生的侍女道,「請隨我來,二公子想要見你。」

謝真:「在這個時候?」

侍女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流束面有疑惑,但看謝真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麼,看着他被帶走了。

謝真從前來施夕未的正殿,是從前面走,這還是第一次從後頭七拐八拐地往裏繞。如果說無憂那間水閣只是亭台周圍有水,那靜流部主將的院子幾乎整個建在水上。

迴廊交錯,蓮香浮動,水面宛如一整塊色澤幽深的翡翠,如果盯着仔細看上一刻鐘,或會覺得它實在是平靜得過分,連飛蟲也不會在上面停留。

一直走到最裏面偏遠處,周圍已十分寂靜,侍女才道:「二公子就在裏面,進去吧。」

謝真進到院裏,只見最裏頭的窗戶敞開着,無憂正趴在窗口往外看。

「你終於來了!」他一見謝真就招手,「進來進來!」

謝真正納悶,走進去一看,這房間四壁如雪,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看着樸素的很。

「沒想到吧,其實我只是換了個地方關禁閉。」無憂把門一關,坐在椅上,唉聲嘆氣,「大概是怕我出去亂跑他們看不住,結果把我叫到院子裏關起來,這下好了,連新王幾個鼻子幾個眼睛都看不到了。」

「就一個鼻子一個眼睛。」謝真道,「沒什麼好看的。」

無憂:「……一個眼睛?」

「兩個眼睛。」謝真改口。

「你不是吧,怎麼看着這麼心不在焉的?」無憂稀奇道,「吃壞東西了?」

「沒有。」謝真不欲多說,反問道:「公子叫我來又是做什麼?」

「我一個人關禁閉太沒勁,所以叫你來一起關。」無憂理所當然道。

謝真:「……」

無憂只當他爹變着法子關他禁閉,但謝真覺得施夕未不會做些無用之事,此舉或許是因為不希望王庭使者見到無憂。

不對,不是王庭使者,否則當時也不會急急忙忙令侍女將人叫走,而是會早有安排。

他明白過來,施夕未大概也是剛剛知道來的是長明本人,因而他是不想叫長明見到無憂。

可是這又是為何?如果長明來與他商討的是妖族三部的大事,又和無憂這小孩有什麼關係?

桌上有幾本書冊,想來是給無憂解悶用的,謝真隨手拿了一本翻開。旁邊癱在榻上的無憂本來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沒心沒肺地扇着風,看着他翻了會書,忽道:「別動。」

謝真就只有手在動,聞言停住了:「怎麼?」

無憂跳下地,過來捉住他手裏翻到的書頁,攤開在桌上。謝真本來心不在焉,這時一眼望過去,微微一怔。

那一頁上有一幅精緻的印繪,畫的是一條怪裏怪氣的三首大魚,兩個頭在上,一個頭在下,上面的兩個魚頭頂上各有一片豎起的鰭,用淺色表示明亮發光。

旁邊注着兩字:歸亡。

謝真翻回封面瞧了一眼,這是本風物誌,記載各地名山大川,精怪異獸。無憂又把那頁翻回來,對着魚左看右看,終於說:「這個魚我好像在哪見過。」

謝真往後翻了一頁,果真看到上面的註釋:燕鄉民間又稱「燈籠旗」,只存在於傳聞中。

「肯定不止是傳聞啦。」無憂托着下巴思索,「這個畫的有形沒神,我見過那個,十分可怕呢。」

謝真:「為何忽然在意這個,你見到那條是靜流部所有的?」

靜流部依山傍水,濛山下是一片大澤,是水生妖族勢力最多的一部。假如世上還有活的「歸亡」,靜流部有一條也不奇怪。

「記不清了,所以才奇怪。靜流部現在應該沒有吧。」無憂想了半天也沒結果,「我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我總覺得是我很小的時候見到的,你懂我意思吧……」

謝真點頭,他提到這事才過去沒多久。

無憂:「所以我想,會不會是我跟我娘在一起的時候見到的?」

他一縱身,坐在桌案上,晃蕩着兩條腿,也虧得這會兒他的侍女不在,否則必然又要被勸誡一番。

「我一直不知道我娘是誰,非但主將不告訴我,他周圍的人似乎也沒人知道。」他認真道,「不是不說,是不知道,我試探了很多次,不可能每個人都瞞的天衣無縫吧。所以,我懷疑我是主將從外頭抱回來的,而我娘,說不定是仙門修士,或者無名小妖,或者什麼凡人女子……總之,雖或許已不在世,也不是沒可能還活着。」

謝真:「你是說,你想找到你娘。」

「是啊。」無憂點頭,神情有些興奮,「之前我記不起別的了,現在至少這條魚是一個線索,如果能搞清楚這種魚是在哪裏,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她了!」

謝真曾走遍大江南北,情知循着一點微末線索,想找一個十幾年未見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但他仍然道:「去找吧,至少找過了,就不會後悔。」

無憂笑道:「阿花,你總是很懂我。」

謝真:「不,因為你雇我幹活,因而我總是撿好聽話講。」

無憂:「……」

他捲起書冊拍了謝真一下:「你說話好聽?這世上再沒有比你氣人的妖了!」

謝真:「肯定有,就是你沒見過。」

無憂:「……」

他懶得理這傢伙了。過了一會,他想起來問:「對了,你知道這種魚嗎?」

「它叫歸亡,是因為它天性能追逐亡者的殘靈,即使死去,魚骨也有着相應靈性。」謝真指了指書冊,魚頭上豎起的鰭,「至於「燈籠旗」,你看這個,是不是有些像旗子。」

「哦,是這個意思啊。」無憂好奇道,「你好像很清楚的樣子,你是從前見過嗎?」

謝真似乎曉得他會問這個,點了點頭。

窗外暮色漸近,橫斜的光影由紅轉黛,照進這小屋裏。有那麼一會,無憂竟覺得他的神色有些溫柔。

謝真醒來時,方才發現自己睡了過去。

天色已經黑透了。他已經習慣了在山野中找地方睡覺,起來后肩頸酸麻的感受,哪怕是仙門修士,該痛還是不會少。不過這會兒他幾乎沒覺得哪裏不適,不禁有些奇怪。

他坐起身,看見後頸下頭擱着捲起來的一件黑色外衫,再往上,頭枕着的地方……

長明:「你醒了。」

他若無其事地看着謝真,瞧得對方不好意思起來:「你腿麻不麻?」

「什麼腿?」長明道,「我好像沒有腿了的感覺。」

謝真:「……」

他拍了拍手,施展給練完劍的小孩們揉捏酸痛筋骨的熟練手藝,剛按了兩下,長明就告饒道:「行了行了,別按了,我有腿了還不成嗎?」

謝真不管他那套,長明苦着臉,好不容易才得以換個姿勢,靠坐在船邊。

星河灑下微光,周圍湖水仍然幽暗,他們彷彿正行駛在萬丈深淵之上,不過船上都不是等閑之輩,並不似凡人那般不安。

視線不能窮盡時,其他感官反倒更加敏銳,但這湖面上始終一如平常,無波無瀾。風清,水靜,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們兩個,既不往前,也不向後,凝定在永恆的寂然中央。

不知過了多久,謝真伸手握住了劍柄。

他一動,長明就有所察覺,直起身來。他在船板上一拍,尖尖的船頭上,驀然亮起一線紅光。

這光十分柔和,但也明亮,眨眼間便照亮了前方好大一片水域。兩人不約而同抬頭,向上望去。

一道巨大到彷彿橫貫天際的大門,從黑暗中浮現而出,傲立湖上。他們所乘的小船,在這道門下就如同漂過拱橋下的一片落葉。

「果真到了。」長明站起身,喃喃道,「它真的不只是傳說而已。」

謝真見他有些激動難抑,在旁邊道:「這船是骨頭做的,怎麼會亮?」

長明回過神來,笑道:「這就是「燈籠旗」的來歷,魚首上骨鰭形如旗子,在夜裏發光,好似燈籠。不過,雖然是紅燈籠,代表的卻非吉兆,而是水上有死物之意。」

「那就沒錯。」謝真點頭,「我們找的不就是這個嗎?」

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是的,我見過。」謝真說。

他合上書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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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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