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一刀師(一)
靜室中,無憂整個歪在涼席上,兩隻袖子擼到肩膀,聚精會神地看着指尖上旋轉的一枚青色六角花。
他的得意術法「青花」,原本不是他自己所創,而是從靜流部的藏書中找出來的一種古老術法。不過他現在用出的青花,已經和記載中的大不一樣了。
這片青色六角花,看上去既像雪花又像精心雕琢的珠玉,雖然真正用起來的時候,也根本沒人能看清楚長什麼樣。它一脫手就會飛快地旋轉起來,無憂也說不清有多快,總之是快成一道殘影,快得無法被阻攔住;面對靈氣的阻擋,它的刀鋒會迅速切入進去,以點破面,銳不可當。
就連施夕未也對改進的「青花」頗有稱讚,結果他今天竟然在一把生鏽的柴刀上栽了跟頭。
不過,經過這麼一記教訓,他又有了許多想法。青花以攻速見長,但也容易被人擊破,那個耍柴刀的劈柴妖想必就是一刀砍在上面,直接把它劈掉的。
他只要好好修改一下它的結構,肯定就不怕柴刀……當然,能防住柴刀也沒啥稀奇的,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嘛。
等他改完了,就先去讓那柴刀妖體會一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弟弟。
一研究起術法來,就容易忘記時間。
他早就說過在靜室里不許打擾,侍女也沒法進來叫他,他琢磨得差不多,就躺在涼席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經是雞鳴時分。他揉揉眼睛,從涼席上翻身爬起,窗外已天光微亮。
他張開五指,新的「青花」光芒閃動,令他欣喜不已:成了!
這就去找那柴刀妖……等一下,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無憂忽然想起,他昨天好像拿了塊煌木叫那柴刀妖劈來着。劈肯定是劈不開的,現在不知道在哪睡覺——不管了,雖然天色還早,但二公子想練功,他就得起床。
他從靜室里出來,樓閣間靜悄悄地,所有妖都還在夢中。晨間的氣息濕潤微涼,他吁一口氣,覺得昨天的惱火都被呼了出去。
他走在迴廊上,發現自己也不知道那柴刀妖被安排到哪裏去了,只好去找侍女。路過後院時,他餘光見到好像有個人影在,往那邊瞧了一眼。
後院裏站的那個,不就是柴刀妖嗎?
「你怎麼也起這麼早,還挺自覺……」
他門也不走,從牆上一翻,落到地上。下一刻,他睜大眼睛,愣在原地。
石墩上擺着的木塊,黑中帶金,正是他昨天從庫房裏翻出來的煌木,絕不可能認錯。
然而它上面已經裂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分開的木塊向兩側張開,就差一點,馬上就要被劈成兩半了。
「你你你……」無憂指着木塊,話都不會說了。
那花妖仍然舉着柴刀,一下一下,對着木塊劈下去,口中道:「早啊。」
無憂拔高聲音:「你是怎麼用柴刀把它劈開的!」
花妖道:「照着同一個地方劈。」
無憂發現他每一刀落下,確實都落在同一處,不差分毫。
他腦中不由得浮現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想法:「……你劈了多久?」
花妖繼續揮刀,側頭看了一眼天色,略一算:「六個時辰不到。」
「你在這劈了一晚上?」無憂獃獃地說。
花妖:「是。」
對於謝真來說,完全有更好一些的方法。如果用上劍氣,那麼煌木對他來說,也不過是稍微硬一點的柴火罷了。
不過既然柴刀能劈,也不需用別的。反正這種事情他早就習慣了。
世人在話本故事裏想像的劍仙,總是十分風流瀟洒,有詩有酒有美人,一年到頭五個月在門派間交際,五個月在到處旅行,剩下兩個月在處理那十個月裏惹來的情感糾紛。至於修行?修什麼行,難道不是天生就這麼厲害的嗎?
而實際上,劍之一道的修鍊,不過就是無盡的重複。天資固然重要,但沒有持之以恆的耐性,也不可能有什麼成就。
這話自己想想就可以,說就不必說了,萬一被什麼箴言收錄,更加完蛋。雖然他懷疑那本倒霉語錄里很有可能已經有了類似的話……
他曾經于飛流下鍛煉劍擊,也曾只靠一柄鐵劍在山中求生,現在有塊木頭給他盡情地劈,讓他有些找回了當初飛劍砍蚊蟲的樂趣來。
越是枯燥,越是安寧。
無憂已經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了,只能喃喃道:「你怕不是個傻子吧……」
謝真沒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頗有「你才傻」的意思。
無憂顧不上生氣,他探頭過去看那木料上的裂紋:「你到底砍了多少刀才砍成這樣?」
「一萬兩千零十五。」謝真道。
他停下了手:「勞煩幫忙翻一下。」
無憂也不知道怎麼就聽了他的話,真的把那木塊翻了過來。
謝真又是一刀劈下,木塊發出一聲脆響,啪地從中斷裂。
「零十六刀。」
他說:「好,接下來還要劈成四塊不?」
無憂撿起分成兩半的木料,久久無話。
謝真站在旁邊,稍微活動一下手腕。半晌,無憂道:「你這花妖很不一般。你想試試我的新「青花」嗎?」
「好啊。」謝真沒什麼意見。
無憂深吸一口氣,剎那間雙手中青光大作,使出了全力。
謝真見到他面孔上有一陣擾動的霧氣轉瞬即逝,心道雖然他長得和施夕未不像,但看來確是是施氏後人,血統做不了假。
三朵青色六角花於湛湛光輝中現身,分別朝着不同方向疾轉而去,殺機凜然。
謝真橫握柴刀,出了兩刀。
一刀斜掠,斬下一朵,將另一朵黏在刀刃上。再一刀上挑,刀刃上那朵撞到最後一朵,噗地一下,一起滅掉了。
無憂:「……」
特別過分的是,他起手時,看到那花妖退了半步,擺出認真的迎敵姿勢。等他把青花使出來后,對方卻收了架勢,站姿復又隨意起來。
怎麼看都是,見到了他真正出手后,覺得「不過如此,沒必要認真」的感覺……太欺負人了吧!
無憂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很想發火,自尊卻讓他開不了口。
再想到他昨日把這花妖忘在院子裏,導致這傻子砍了一晚上柴,又拉不下臉道歉。
謝真見這小孩彷彿要頭冒青煙,便把柴刀伸到他面前:「你的術法有些進步,看,這裏燒了個口子。」
無憂:「……」
把那破柴刀燒了個口子很了不起嗎?
「你用起那個術法,雖然精細,但不純熟。」謝真又道,「無論追求百般變化,還是專精一道,都需要許多練習。」
他多說兩句,是因為這小孩委委屈屈的樣子令他想起了師弟們。
尤其是五師弟小裴,總有些天馬行空的念頭,每次拿些新東西來挑戰他,都被一劍劈回去。雖然垂頭喪氣,卻也不會低落太久,隔日又歡歡喜喜地來找他討教了。
小裴現在也不知在何處,而其他的師弟……他打住念頭。
無憂抬頭看他,這花妖年紀不大,講起話來卻老氣橫秋的。
他忽然有了個自認絕妙的念頭:「喂,叫阿花的,陪我練習「青花」吧。」
「不行吧。」謝真說,「我不懂術法。」
無憂還是第一次見到理直氣壯地說「不懂術法」的妖,不禁側目:「不懂術法,你也算個妖啊……柴刀耍的好又怎樣,你總不能劈一輩子柴。」
「也能劈你的青花。」謝真道。
無憂:「……」
這混蛋說話怎麼這麼噎人呢!
「我不管,我叫你來你就來。」無憂蠻橫道,「你來劈我的青花,我用多少你砍多少。這麼練,肯定可以。」
他也意識到,之前那些練習根本不算練習。他爹不太贊成他把時間花在這旁門左道上,他能找來的那些陪練又水平不行。現在這個柴刀妖,倒是各方面都很方便。
謝真:「也成。」
「就這麼定了!」無憂一拍手,「你以後也不用劈柴了,就陪我練習。」想想又得意洋洋補充道:「跟着我,你不會吃虧的。」
這件事有些打亂了謝真的計劃,但倒也是個探聽消息的機會。他說:「好。」
無憂十分滿意:「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想想,等下先去換一套衣服,我身邊的人不許穿這麼隨便。然後你就住在我旁邊的屋子。對了,訂的今年的《玄華箴言》也到了,分你一套,不謝。」
謝真:「……」可以,但不必。
而且怎麼每年都還有新的版本,這玩意還是期刊嗎?
晨光熹微,一日之初,越過山與原野,另一端的萬頃林木也從長夜中蘇醒。
本地土話稱那片森林為「芳海」,即「白樹」之意,無論四季,樹林中的枝葉都是一成不變的銀白,遠遠望去如同置身北地的冬日。森林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獵戶和採藥人從不敢深入太過,據說其中不但有猛獸,更有神秘莫測的妖類,一旦誤入,說不定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傳說並非空穴來風,倘若有人能一直走進森林中央,又沒有被迷霧吞噬,他將會目睹一番前所未見的美景。
落葉勝雪,湖水如鏡,擁簇着妖族的千年王庭,深泉林庭。
這在傳說中聽着有去無回的恐怖之地,在朝霧中一片靜謐。
一名黑衣青年憑欄遠望,手裏托着一包桂花糖,一粒一粒撿起來吃,嚼得面無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喜歡吃的樣子。
「殿下……」有人在下面喚道。
青年看也不看,朝他的方向扔出一粒糖。
出聲的男子在而立之年,但一副憂思過甚的模樣,伸手一接,當做無事發生,仍舊道:「殿下,奉蘭大人站了三天,您就算不答應,也別放着不管罷。」
「別說三天。」黑衣青年漠然道,「站三年也不會有事。」
男子:「畢竟他盡忠職守這麼多年……。」
「算了。」
青年捏了捏裝着糖的紙袋,拂去衣袖上一枚雪白葉片。
他一身黑衫,發如鴉羽,若不看那雙凌厲的眼睛,相貌可說是十二分的雅秀。只是他目光掃過,總有種森然審視之感,既似評判,也似譏嘲,叫人坐立難安。
正是深泉林庭如今的新王,祈氏長明。
長明道:「西瓊,你別摻和。」
那叫西瓊的男子還待說話,長明已一轉身進了迴廊。
與深泉林庭各處繁複精巧的裝飾不同,隱於王庭中央的祈氏祖祠雖在高牆環繞中,本身卻只是一座小而樸素的屋舍。
此刻,正有一個白髮及地,身量不高的背影站在祖祠門前。大約是站得久了,他的姿態也不復嚴肅,正一手撐着旁邊的柱子,垂頭休憩。
長明腳步無聲,來到他身後,開口道:「還沒站夠?」
那人驚得差點跳起來,轉過頭,看面容不過十四五,衣着莊重,腰上佩劍。
「殿下!」他立刻退後一步,擋在祖祠門前,「請收回成命,這個萬萬不行!」
長明:「奉蘭大人,自我入主王庭,從你嘴裏聽到的「萬萬不行」,已經不下五個,最後似乎也都挺行。」
「這個真的不行。」奉蘭堅持,「是萬萬不行中的萬萬不行。」
「真當祖宗供起來,那王庭衰微時怎麼沒把我爹的腦子治一治呢。」長明無所謂地說,「東西不就是拿來用的?」
奉蘭被這一連串十分不敬的話氣的臉都快和頭髮一樣白了:「殿下!聖物之所以不能動用,是因為不好掌控!您還年輕,假以時日,總會得到聖物的承認,何必現在冒險?」
「再等多久?一百年,五百年?」長明嘲道,「那些一輩子都等不到的,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行。」
說罷,他向著祖祠的門伸出手。
一道銀光倏忽衝破門扇,疾馳而來。隨着一聲錚然清響,長明五指中已經捏住了一枚銀鈴。
銀鈴色澤斑駁,略微有些晦暗,數道划痕深深刻入表面,當中並無鍾舌。
奉蘭一臉見鬼的表情:「您……」
「如你所見,我顯然行。」長明晃了晃鈴鐺,「祈氏這些年隱忍慣了,忍成孫子,它想必也不高興。不過,若不是你在門口擋了三天,它怕還不會這麼著急跟我走。」
奉蘭嘴唇顫抖,片刻后重整神色,向著這枚銀鈴拜下,鄭重行禮。
「奉蘭。」長明說,「你在這與世隔絕的破地方呆太久,也不是好事。這次西瓊留下,你跟我出門走走吧。」
「出門?」奉蘭抬頭,也暫時顧不上王庭被叫做「破地方」這回事了,「您要去哪裏?」
「靜流部,濛山。」
長明說:「此次出巡,我會親自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