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兩世身(三)

第 3 章 兩世身(三)

紅衣少年瞪着謝真,一時氣急無話,半晌才罵道:「你哪來的?怎麼還隨身背着一柴刀?砍柴的嗎?」

「正是。」謝真答道。

流束在旁邊已經傻了。紅衣少年一副根本不信的樣子,威脅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是誰了?等着瞧,今晚你就得給我滾出濛山!」

謝真敷衍道:「嗯。」

紅衣少年:「……」

他很想再給這傢伙一下,但他心裏有數,面前這花妖能把他剛剛擲出的「青花」用一把柴刀劈散,他別的手段恐怕也奈何不了對方。

這時有一列巡山守衛從山路走上來,紅衣少年面色一變,仔細瞧了瞧謝真,似乎要把他的臉記住,接着一擰身飛出亭子跑了。

守衛們到了亭子裏,為首的問流束:「看到二公子了嗎?」

流束還驚魂未定,聽了下意識道:「剛走。」

守衛點點頭,加快步伐沿着山路追了過去。

流束這才腿一軟,坐到亭子的圍欄上,心有餘悸道:「多謝你了……但這樣一來,恐怕給你惹上麻煩,這可如何是好。」

謝真:「做都做了,有麻煩到時候再說。」

流束一時間十分感動,怎麼也沒想到不言不語的謝真竟然是如此頭鐵一個妖。謝真問道:「所以那小孩是誰?哪個二公子?」

流束驚了:「你不知道?那是靜流部主將的二公子啊。」

看來真的是施夕未的兒子,謝真忖道。剛才那術法確有獨到之處,但氣神不足,許是修鍊不勤的緣故。

「我看他好像躲着守衛,是怎麼回事?」他問。

流束剛好要將東西送到山下,便與他邊走邊說。

二公子名叫無憂,平日十分頑劣,連他爹施夕未的話都不太聽,和自己的長兄關係尤其糟糕。

流束在培育靈花藥草的洗纖閣工作,這次是將大公子點名要的花給他送去,結果半路被無憂攔下,非要拿走。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無憂看見守衛就跑,估計也不想被抓到。

「倒是你,居然能攔下他的術法。」流束笑道,「我們都小瞧你了。」

「我也只會耍耍刀而已。」謝真有一說一。

流束真誠道:「那也很厲害!謝玄華說「知道手中有劍,就不需知道其他」,正是這樣!」

謝真:「……」

首先這話不是他說的,其次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還是很有用的,例如花妖一般不會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阿花……

他又問了些蜃樓里其他的事情,流束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在山下便分開,流束一再囑咐,如果有難事,就來洗纖閣找他。

無憂從樹間一路飛掠,接着一折身,落到種着兩株梨花的院子裏,接着拉開碧紗窗,跳進書房。

樓閣中清風微微,幽香浮動。他穿過一道門,來到中廳,從桌上的翡翠盤子裏抓了串葡萄,往旁邊的錦榻上一歪。

門外隱約傳來講話聲,想必是那群守衛追到了這邊,正在與侍女告狀。無憂眯着眼睛,把葡萄一個個扔進嘴裏吃了,直到汗意漸消,侍女方才走進來。

侍女為他拿來冰過的手巾,道:「公子怎又溜出去了。」

「我看主將是要活活憋死我。」無憂把葡萄梗往盤子裏一丟,「禁足三個月,他怎麼不直接把我關地牢算了?」

他從不管他爹叫爹,侍女也習慣了,柔聲道:「再有小半月,就能出去了。」

「我才不信。」無憂氣哼哼地說,「他肯定會找個由頭再給我關一陣,關到王庭使者離去,無非不想讓我給他丟臉就是。」

侍女道:「主將只希望公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無憂嗤笑一聲,沒再說什麼。他把手巾搭在額頭上,懶洋洋道:「對了,我要找個妖,就在濛山上。」

侍女應下:「這妖姓甚名誰?」

「名字不知道。」無憂說,「長相,好像是個花妖,年紀看着比我稍大些。」

侍女等了片刻,也沒聽到下文,哭笑不得道:「這要怎麼找呀。公子找這妖有何事?」

無憂當然是想找他麻煩,但他轉念一想,「青花」的修習他一向引以為傲,結果這次被個路邊小妖拿柴刀隨手給挑飛了,這事要是讓他爹知道,豈不是更加丟臉。

不成,他琢磨,得找個別的由頭。

無憂:「我要強搶民男。」

侍女:「……」

她不由得驚住了,二公子她也服侍日久,雖有這樣那樣各種毛病,以前可沒幹過這種事啊!

侍女小心翼翼地勸說:「主將定不會高興的,何況強扭的瓜不甜啊公子。」

無憂不耐煩道:「我又沒要把他怎樣,總之先給我查到!拿紙筆來。」

侍女忐忑地拿了來,在桌上鋪好,無憂回想了一下那花妖的長相,揮毫而就,幾筆畫出一副畫像。

畫完,他把未乾的紙一揭,塞給侍女,自信道:「按照畫像去找就是。」

侍女只好應是,接過畫像端詳。

不管怎麼看,她都覺得紙上畫的是張點了幾點紅芝麻的大圓餅。

侍女:「……」

從這畫像中,實在看不出半點慕艾之心啊。

無憂沒等多久,午後時分,侍女便來回報,說找到人了。

要憑那芝麻大餅的畫像尋找,無異痴人說夢。侍女是問了當時來回報的守衛一路上是否遇到什麼妖,接着查到洗纖閣的流束,再查一下與他相識的同一批進來蜃樓的花妖,這才找到正主頭上。

「這麼快?」無憂午覺剛醒,興緻勃勃地問:「他叫什麼?」

侍女:「阿花。」

無憂:「……什麼?」

侍女:「真的叫阿花。」

無憂:「他爹媽取名的時候在想啥?他哪裏來的?做什麼的?」

「他是今年青崖送來的雜役之一。」侍女道,「如今在柴房劈柴。」

無憂好像明白他說要把對方趕出蜃樓時,那花妖為什麼會一副油鹽不進的態度了。

敢情這傢伙本來就是被抵押給靜流部幹活的雜役,把他攆走還便宜了他。

「很好,很好!」無憂不氣反笑,「我要把他調進我院子裏。」

侍女勸道:「公子不熟俗務,其實蜃樓上下部眾,都自有編製記錄在冊。把一個負責劈柴的調進來,沒有道理呀。」

無憂:「怎麼沒有道理,我就是道理。他是劈柴的對吧?好,我有柴要讓他劈,這個理由夠了吧?」

侍女:「……」

傍晚時分,謝真從鎮上回來了。

此次他收穫不多,鎮上的大多是些小妖,聽不到什麼有用消息。再者,他發現自己暫時也沒必要考慮那些天材地寶買不起的問題,因為鎮上也根本沒得賣。

繼續在蜃樓里劈柴已無益處,不如早日抽身離去。

謝真一路思索着回到院裏,剛一進門就被兩名守衛堵了個正着。其中一個還是剛才在山路上遇見的,板著臉道:「阿花是吧?收拾下東西,跟我們走。」

還沒等謝真說話,熊妖就從外面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兩位,這小妖是惹到什麼事情了?」說著擠到他們中間,將謝真擋在了後面。

守衛:「是二公子要這小妖調進他院子去。」

熊妖一愣,謝真已從後面拍拍他:「沒事,我跟他們去。」

他進屋把少得可憐的一點東西用另一件替換的衣服兜起,打了個小包袱,走出門。在熊妖有些擔憂的視線中,他將背後柴刀取下,鄭重地雙手托着,還給對方:「多謝照顧,這把刀便歸還你保管了。」

熊妖:「……」

如果不是這把破破爛爛的柴刀正是他交給對方的,瞧着嚴肅的態度,他簡直要以為謝真還給他的是什麼家傳至寶、神兵利器……

他吶吶地說了句「多小心」,就看着花妖被兩名守衛夾在中間,押上山路帶走了。

水閣中,侍女見到了這名叫「阿花」的花妖。

他衣着樸素,氣質卻卓然,肩背挺拔,神色平靜,並未因為忽然被叫到這裏而不安。

雖然對他觀感不錯,但想到屋裏正鬧脾氣的二公子的命令,她也只好作嚴肅狀:「知道你過來這裏是要做什麼的嗎?」

謝真:「不知。」

侍女:「二公子叫你在這劈柴,劈到他滿意為止。」

謝真:「好。」

侍女看他着實十分鎮定,不禁更同情了。她將謝真引到後院,兩株梨樹花落如雪,一座石墩上擺着一段木料,黑黝黝泛着隱約金色,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旁邊還立着一把柴刀,樣子很新,磨得寒光閃爍。

謝真:「這裏好像不是柴房。」

「我們這裏沒有柴房。」侍女道,為二公子異想天開的折騰人方式暗中嘆息,「二公子叫你把這塊木頭劈成柴火。」

謝真依舊是一個字:「好。」

侍女看他拿起柴刀,往木塊上一劈。木頭上金光流動,連條印子都沒留下。

她搖搖頭,估計二公子也只是晾他一晾,再過一陣自會讓人來找他,便關上院門離去了。

侍女離開后,謝真放下刀,把那塊木料提起。

這東西他認識,乃是來自南海之濱的煌木。它遠比一般樹木巨大,顏色美觀,常用作牌匾之類,這塊大概是裁下來的邊角料。

這裏原本是間風雅的小院,現在連與石桌搭配的坐墩都被拿來劈柴了,那小孩還挺能折騰。他擺好木料,握住柴刀,默算方位。

片刻后,刀光連閃,他接連劈下二十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精準地劈在同一方位上。

不用仔細查看,從手感的變化上,他已經感覺木料被劈出了一條痕迹。只是印子極淡,就像用指甲在梨子表面掐出的淺痕。

煌木用凡俗兵器很難砍斷,一刀下去啥事沒有,因而誰都知道,這個任務就是耍着他玩的。

然而一千刀,一萬刀呢?

謝真伸手正了正木料的位置,再次將柴刀舉了起來。

侍女手中提燈,從青石台梯拾階而上。

蜃樓最高處,是靜流部主將居所。主將並無妻妾,兩名子嗣分別住在半山與山下,此處裝飾並不奢靡,反倒有些冷清。

越過一串串垂落的碧藍藤花,侍女將燈交給門外的護衛,走進水閣。

濛山上許多景物依水而建,這間水閣也是如此。燈火稀疏,月色幽靜,潺潺水聲中暗香浮動,亭台中擺着軟椅,蜃樓的主人正獨坐其中。

靜流部主將施夕未,乍看上去並沒什麼權柄在握的氣勢,只是一名略帶病容的年輕男子。正值夏日,即使水閣中稍清涼些,暑熱也還未退去,但他衣衫仍穿得一絲不亂,領子嚴密地合著,一雙消瘦蒼白的手輕輕搭在膝頭。

侍女走上前去,輕聲將近日二公子無憂的諸般行事,一一彙報清楚。

施夕未低低地咳了兩聲,道:「不錯。」

他的聲音也帶着抱病之人的一絲虛弱。侍女猶豫了一下,又把無憂看中了一個劈柴的花妖,把人家調到他院子中的事情也講了。

「還有這事?」施夕未饒有興趣道,「他叫那花妖過去做什麼?」

侍女:「叫在後院裏劈柴……」

「……」施夕未搖頭道:「看着他點,別欺負人家,鬧得太過。」

侍女應是,施夕未便示意她離去。

她走後,水閣一側又轉出個身影,披一件鯉紋青衣,赫然是無憂的兄長,施晏。

施夕未:「無憂最近還在鬧你?」

「是啊。」施晏爽快地點頭,「他脾氣上來了就這樣,或許過一陣子又看我順眼了。」

「他不是看你不順眼。」施夕未道,「他想找我麻煩,一時半會找不到,只能去鬧你了。」

施晏:「那倒還不如一直來找我的好。」

施夕未靜靜望着燈座里飄搖的火光,再開口時已經換了個話題:「洗纖閣那邊如何了?」

「十分順利。」施晏笑道,「等這一批藥草成熟,就可以開始水煉了。」

「總算有個好消息。」施夕未頷首,「王庭使者呢?」

「王庭說是要遣使過來,」施晏道,「現在也不知道使者是誰,何時到達,拖拖拉拉,不知道在搞啥。」

「慎言。」施夕未淡淡地說,「王庭今非昔比,若說最後要將三部一網打盡,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施晏變色:「他怎麼敢!」

「有什麼不敢?祈氏新王,實在是王庭千年來第一等的天才。」

施夕未說完,又道:「三部也不是束手就戮的廢物,何況就我看來,他志不在此。」

施晏眉頭緊皺:「那他想做什麼?」

「不曉得。」施夕未彷彿是隨口一提,「他還是看仙門不太順眼,我時常疑心謝玄華的死是否與他有關。」

忽然聽到這名字,施晏也是一凜:「您知道些什麼嗎?」

「唔,有些猜測,但不好講。」施夕未道,「比如傳聞無人敢在他面前提謝玄華的名字,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十七年了還沒消下去。」

施晏想了想:「假如謝玄華在世,能否與他一戰?」

「你要是見過劍仙本人,就不會問這個問題了。」施夕未嘆了口氣,「……那可是謝玄華啊。」

這個名字如同一片薄薄的冰,被含在口中嚼了嚼,旋即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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