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子動作很快,那天和武安侯夫婦吃了飯,過了幾日便下了旨意,封了武安侯為輔國大將軍兼太府卿,其夫人亦被加封為華陽郡夫人。
武安侯是爵位,而輔國大將軍則是二品武散官,真正有分量的是太府卿,從三品職事官,掌錢穀金帛、營造器物,乃是有實權的肥缺。
元羲得了消息,笑着同身旁侍女道:“看來那日舅舅和陛下談得不錯。”公主殿下站在高台之上望着整個宮城,略有些嘆息道:“也不知我是否有這樣的好運?”
四喜笑道:“陽信長公主都得陛下厚賜湯邑,殿下是陛下之女,想也不會太差。”
公主聽了這話,輕聲道:“但願如此。”說罷便再不言語。
站在這高台之上,風從腳下溜過,俯瞰巍巍皇城,更是煩惱全消。元羲看了會兒,卻道:“原以為站在這兒能看到些好風光,卻看了場好戲。”
四喜原是畢恭畢敬低着頭,聞言順着元羲的目光抬眼一看,卻是看到弘文館那邊似有爭執發生。
“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弘文館中,沈瑜正柳眉倒豎,看着顧幼澄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是怎麼回事?不長眼睛嗎?我拿着硯台你還往我身上撞!”
顧家的兩個孩子也憑着君恩進了弘文館,顧幼澄這才來了兩天,就把沈瑜給得罪了。
沈瑜覺得這個南蠻子實在不可理喻,一副嬌嬌弱弱的樣子,似風吹一陣便要倒下,心眼卻真壞,竟主動撞上她。如今這南蠻子身上那丁香色的襦裙上有一大團黑色墨漬,看着格外刺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沈瑜怎麼欺負她了呢!
她才沒那麼無聊。
顧幼澄白了張小臉,緊張地道歉:“沈小姐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撞上來的。”
一句話成功地讓沈瑜更加生氣了,她抬起頭來,眼睛直冒火:“你不是故意的,那你是瞎了嗎?”
嘉蓉聽了,喝道:“阿瑜!”
沈瑜低了頭,盡量平復自己的心火,想着今日她是免不了回去被母親罰了。跟姓顧的產生衝突,雖然這事根本就不是她主動招惹的,估摸着回去也沒好果子吃。真是倒霉,出門遇見喪門星。
嘉蓉也有些無語。
她前段時間被她母后罰了禁足,因她不願低頭,至今還未解禁。這些日子以來行事十分低調,除了來弘文館讀書,以及一些必須要到場的場合外,其它哪裏都不去。卻還是免不了遇上這樣的沈顧相爭之局。
還是這種小姑娘扯頭花級別的爭執。嘉蓉從小在宮裏長大,已是看慣了這些,且如今正失意,心灰意冷的,便也不想出面管此事。
她看着從遠處走來的元羲,嘴角扯出一抹笑,看着顧幼澄,意味深長道:“皇姐來了,必會為你作主。”
元羲走了過來,一眾人同元羲見禮,元羲揮了揮手,示意免禮。她走到顧幼澄面前,看到了她衣裙上那團墨漬,便道:“不過是一件衣裳,也值得你們在弘文館大聲喧嘩。”
好戲登場了,一旁的看客都打起精神來,準備看元羲公主如何發威。
沈瑜臉紅紅低着頭不說話,心中暗想,這根本不是一件衣裳的問題,這是在挑釁。顧家才剛來帝都,就敢來挑釁沈家,真當沈家人好欺負嗎?
只可惜元羲公主看不到她的心裏話,只對着顧幼澄道:“我那兒應該有表妹能穿的衣裳,表妹便隨我走一趟吧。”
說完又風度翩翩朝周圍人微一欠身,道:“失陪。”
未成想元羲公主竟然輕拿輕放,並不如何發作此事。一眾看客都失了興緻,作鳥獸散。
顧幼澄跟着元羲回了玉藻宮,目光在元羲寢宮裏逡巡一圈,拿起擺在自己面前的緋色宮裝,復又放下,笑道:“要見你一面可真難。”
哪裏還有在弘文館時那緊張怯懦的神情,言笑晏晏,神態自若,便似來做客一般。
元羲坐在一旁喝茶,聞言抬起漂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杯盞,饒有趣味道:“為了見我去碰瓷人家小姑娘,嘖嘖。”
顧幼澄看了看自己狼狽的衣裙,跺了跺腳,道:“還不是為了你!”
沈瑜卻是想錯了,顧幼澄撞上她,並不是對她有什麼意見,而是她必須要在弘文館裏鬧出些動靜,才能有這樣的機會與元羲單獨相處。而沈瑜只是恰逢其會,剛好有機會被她碰瓷而已。
元羲笑盈盈看着她,道:“現在你人也見到了,說吧。”
顧幼澄瞪着她,看了數息,見元羲不動如山,只得泄氣,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同元羲說起這些年顧氏在外經營情況。
元羲聽完,看着她道:“活好事少不粘人,表妹還真是可造之材。”
顧幼澄看着她,明媚一笑:“還不是表姐調|教得好。”
兩人看着對方,俱都笑了開來。
儲氏是才女,顧幼澄自幼便記憶超群,可謂過目不忘。她尤擅算學,記賬更是一流,這些年來一直跟元羲兩人做着些買賣,旁人不知,便是儲氏也被蒙在鼓裏。
“你的及笄賀禮,便就是這些了。我不便帶賬本進宮,若你需要,我可以在這裏寫出來。”說完,顧幼澄坐了下來,拿起元羲倒好的茶水,一飲而盡。世人都不知,這看着文弱的小姑娘,實是個女中豪傑。方才與元羲說了許多,若有經驗老道的賬房先生在旁,便會知她所言之巨。
“有勞你了。寫出來卻也不必,這種東西留下痕迹是個麻煩,我心裏大致有數即可。及笄之後我便搬出宮去,以後來往就會方便許多。”
元羲說著,拿出一張銀票,狹促道:“前幾日舅母給的,說是公主有公主用銀錢的地方。我想着,今日你來,便正好花在你身上。算是你的辛苦費。”說著她又瞟了一眼顧幼澄那染了墨的衣裙,笑了起來:“還有置裝費。”
顧幼澄伸出兩指,夾起銀票,屈指在票面上輕彈一記,笑道:“阿娘還巴巴的來給你送錢,哪知你錢多的根本花不完。”
元羲笑而不語。
顧幼澄收起了銀票,看着她,眼珠一轉,道:“其實我一直想問,當年祖母把這些都留給了你,你怎麼後來又都給了我呢?你不怕我私吞了嗎?”
元羲斜睨了她一眼,反問道:“哦,那你會私吞嗎?”
顧幼澄急道:“問你呢,怎麼反倒成你問我了。”
元羲輕啜一口茶,老神在在看着她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難道還信不過你?若你真為了這些而拋棄我,也只能怪我識人不明,為私情所蒙蔽。”
顧幼澄聞言,愣了愣,笑若春花:“阿姐真是巧舌如簧,慣會蠱惑人心。”
元羲聽到這聲久違了的“阿姐”,也笑了起來:“有同榻而眠的緣分,若真的同室操戈,也不是一人之過。”
顧幼澄捧着臉,嬌聲道:“阿姐這等蠱惑人心的功夫只拿來對付我便夠了,可不能對着哥哥這般。”
元羲頓了頓,才道:“表哥嗎?表哥才不吃這套。”
顧幼澄奇道:“那哥哥吃哪套?”
元羲笑而不語,道:“你問得有點多了。”
顧幼澄眨了眨眼,“哼”了一聲,便道:“不說就不說。”
她換了衣裳,扶了扶頭上金釵,柔順地福了福,已是另一番風情,只聽她婉轉道:“多謝殿下贈衣。”
哪裏還有剛才姐姐妹妹時的不拘禮節,已然恢復成弱質纖纖卻知書達理的嬌小姐模樣。
元羲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道:“這衣裳倒是與你相配。”
顧幼澄露出個羞答答的表情,把元羲噎了一噎。想是她這些年做慣了生意,已是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又要在舅母膝下承歡,變臉已是成了本能。
該說的話說完了,衣裳也已換好,元羲又同她一起回了弘文館。
及笄之前她還是要去弘文館接受當朝學士大儒的教誨,剛開始天子還會派人來“請”她,如此這般“請”了幾日,她便會自己去了。
去了弘文館,卻見校書郎也在。弘文館除了是皇子皇女們讀書之地外還是國朝最大的藏書之所。這裏彙集天下書籍三十餘萬卷,朝廷設校書郎二人,作校理典籍刊正謬誤之用。
如今的沈珏沈韶卿擔的便是弘文館校書郎一職,只見他領着低了頭彆扭着的趙瑜,沖元羲拱了拱手,便走到顧幼澄面前施禮道:“舍妹今日莽撞,冒犯了顧小姐,還請顧小姐海涵。”
顧幼澄看着他,低了頭嬌嬌怯怯道:“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沈小姐,應是我向沈小姐賠罪才是。”
沈珏見此,讓開了身子,露出了身後的沈瑜。沈瑜可能是被沈珏教訓過了,見了顧幼澄,一咬牙,道:“是我魯莽,弄髒了顧小姐的衣裙,在此向顧小姐賠禮道歉。”說罷深施一禮,朗聲道:“對不住!”
元羲在一旁看得都覺得心疼,小姑娘怕是慪壞了,沈珏可真是個狠人。元羲想到此處,便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他竟也在看她。元羲向來是輸人不輸陣的,見此便露出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沈珏定定看了她幾息,在被人誤會之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顧幼澄半側身未受沈瑜全禮,又還了一禮,輕聲道:“我也有不小心,不知可有撞傷沈小姐?”
沈瑜只想趕緊結束眼前的這場所謂的道歉,聞言便道:“沒有,我好得很。”
顧幼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一臉欣喜道:“幸虧沈小姐沒事,不然我斷難原諒我自己。”
元羲看完全場,覺得她若是沈瑜估計要當場氣到暴斃。澄兒可真有本事,一個人便是一台戲,比起宮裏的娘娘也不妨多讓。
沈瑜果真有被氣到,她看了看兄長的臉色,想着自己也賠禮道歉了,便同元羲道:“殿下,我還要回去溫書,請容臣女告退。”
元羲攏了攏衣袖,隨意道:“沈小姐請便。”
沈珏見元羲放了自家妹妹離開,便也行禮道:“下官告辭。”
元羲嘴角一勾,道:“沈大人公務繁忙,自是公務為重,不必拘禮。下次若有機會,本宮再向沈大人討教。”
這位公主殿下是條難纏的美人蛇,沾上了不死也要脫層皮。沈珏心中有數,聞言卻是一笑,道:“殿下說笑了,應是沈某請殿下多多指教。”
有時候美色也是一種手段,所謂色令智昏便是如此。元羲見沈珏對她笑,便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對自己使手段,但又想到他應是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想來這只是他帝都第一貴公子的處世風度,不是真的想跟她多打交道。
只可惜長成這副樣子,她竟無福消受。
沈珏走後,顧幼澄走到元羲身邊,道:“你看他就像是貓在看一條魚,有那麼好看嗎?”聲若蚊吶,只她二人聽得見。
元羲看了她一眼,卻說起別的事:“你今日這手法這樣簡單粗暴,又是用在沈瑜身上,我懷疑他會盯上你,你以後收斂一些。”
顧幼澄“啊”了一聲,才柔柔弱弱道:“人家一個弱女子,他盯上人家幹什麼?”
見元羲還是看着自己,便繼續唱作俱佳道:“若真是有人對我不利,阿姐定不會不管我,對不對?”
元羲搖了搖頭,聲音一沉,道:“這裏是帝都,你所站之處是皇城,還是小心一些為妙。”
顧幼澄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柔聲道:“謹遵殿下教誨。”
旁人看了,只當是元羲公主對顧家小姐這新來弘文院的表妹耳提面命了一番,其實這樣想也沒錯。
有道是姐妹情深,真真讓人羨慕。
嘉蓉撇了撇嘴,低了頭繼續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