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弘文館裏發生的小小風波傳到天子這裏不過置之一笑,小女孩兒的衝突,有意或者無意,都不值一提。倒是皇后那邊,聽完之後沒什麼反應,隔了幾日找了個由頭給沈瑜賞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又給顧幼澄賞了珍貴的衣裙首飾。
沈瑜收了賞賜謝了恩,問她哥哥道:“姑母是什麼意思?”
沈珏拿起那文房四寶裏頭的那方蓮葉形澄泥硯,觸之只覺潤澤如玉,屈指一擊,聽其聲若鐘磬,是件好物。他放下硯台,答非所問道:“顧小姐那裏,據說賞的是衣裳首飾。”
沈瑜眼珠子一轉,笑了起來:“宮裏賞人向來是賞綾羅綢緞,未見過直接賞人家衣裳的,合不合身還兩說呢。”
沈珏搖了搖頭,嘆道:“姑母做這般明顯,又是何必。”
文房四寶賞給沈瑜,有勸其讀書明理之意,而衣裳首飾給顧幼澄,明面上亦是安撫嘉獎。兩相對照,賞罰分明。但正如沈瑜所言,宮裏很少有直接賞臣女衣裳的,除非是敕封命婦。皇后這樣,敲打訓誡多於褒獎,深諳宮廷規則的人心中自是有數。
沈瑜眼中有亮光,欣喜道:“大約是為我不平吧。外人嘴裏我可是刁蠻任□□欺負人,姓顧的簡直想敗壞我的名聲。我姓沈,姑母也姓沈,自然與我同仇敵愾!”
沈珏想了想,出主意道:“下次再遇見這樣的,你便先哭,誰先哭誰便贏了。”
沈瑜被他說得一愣,反應過來才嗔道:“哥哥出的什麼餿主意,我才不屑如此呢!便當初那位看上你的時候,你也是以哭示弱嗎?”
沈珏回想了一番,笑道:“我們不一樣。”
他說我們不一樣,短短几個字,卻說出了別樣的意味來。
沈瑜便搶白道:“所以你看,麻煩找上門來的時候,哭是沒用的,還是要直接面對。”
沈珏笑了起來,指了指那文房四寶,道:“這便是你直接面對得來的,可歡喜?”
沈瑜嘆了口氣,老實說她不怎麼喜歡這些,她還是更喜歡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她看着那文房四寶,有些不確定地問:“我是不是還得意思意思寫幾篇大字給姑母送過去,也顯得我有把她的教誨放在心上?”
沈珏直道:“這個不重要。不過你若想討姑母開心,也未不可。”
沈瑜糾結了一番,想到了一個辦法,喜滋滋道:“不若我把這套文房四寶送給哥哥,這樣便沒我什麼事了。我看哥哥對這方硯台很是喜愛,長幼有序,自然是以哥哥為先。”
沈珏氣樂了,起身一甩袖道:“想得還挺美。”說罷便揚長而去。
沈瑜只得嘆氣。她也就是這麼一說,她哥哥可從來不用別人不要的東西。
不過翌日她拿出這幾樣在弘文館裏顯擺的時候,心情還是不錯的。相比較而言,顧幼澄收的那些個賞賜實在不便拿出來。太過華麗貴重不符合她外在的形象這是其一,皇后本意也不是真為嘉獎她,若穿戴出來就真的太過輕狂,也太沒有眼色了。
日子便如這流水一般,不疾不徐,緩緩淌過。元羲的及笄禮很快便到來了。
儲氏已是二品郡夫人,為元羲笄禮正賓,其餘還有贊者一人,執事三人,這些需要上枱面的,皆是挑了宮中女官擔任。
笄禮前三日,皇后親自以灑金箋紙書寫請辭遣人送去武安侯府,算是以正式禮節邀請華陽夫人擔元羲公主及笄禮正賓,行禮前一日,再次致辭恭請,華陽夫人回以書信,答應前來,這便是戒賓和宿賓之禮。
當天,元羲早早便被叫起,沐浴更衣,只頭上簡單綰了螺髻,前往文華殿行及笄禮。
香案設於大殿,下面是帝后御座。她身穿朱紅采衣,先由侍女陪着,在東殿等着。見元羲到場,太常寺諸人開始奏樂。待帝后雙雙而至,樂聲才止。
華陽夫人着禮服拾步而來,帝後起身相迎,原本需主賓見禮,因帝後身份特殊,便只華陽夫人行禮,而後主賓各歸各位。
旁邊太常寺禮官高聲道:“公主行笄禮!”
擔任贊者的女官引着元羲走出東殿,元羲向帝后、賓客行揖禮,然後便跪坐在冠席之下,女官拿起玉梳替元羲梳頭。而後華陽夫人接手,執事女官奉玉盤隨侍在旁。華陽夫人口中吟誦祝詞,拿起盤中木笄,為元羲加笄。初加完畢,元羲向華陽夫人行禮,便由女官扶着,再次回了東殿,換下朱紅采衣,着素色襦裙。
換好衣裳,她又到大殿,向帝后、賓客行禮。初加不過是木簪,她又着素色襦裙,當真布衣荊釵,卻難掩國色天香。
賓客中,元羲的舅舅武安侯看着,不知為何,眼中竟不覺濕潤。
接下來儀式如前,二加只是把木簪換成了玉釵,隨之衣裳換成了大袖長裙,三加則是把玉釵換成了九樹花冠,三加之後的禮服也成了工部趕製的褕翟之衣。此時的元羲,身上着青色褕翟,頭戴九樹花冠,一雙眼睛因着華麗的服飾卻越顯明亮,便這些華服花冠也絲毫不能奪其風采。
執事女官端上來一杯醴酒,她手持酒杯,把酒倒在香案之下,復又以唇觸杯,算是喝過酒了。
華陽夫人退下,元羲復又向帝後行大禮,天子走到元羲面前,摸着她的冠發,道:“我兒敏慧絕麗,小字便喚令玉。”
得父君賜字之後,皇后又說了些嘉勉勸誡的話,無非女子要恭順柔嘉云云,元羲跪着,說了“喏”,意思便是聽進去了。
皇后說完,禮官宣讀翰林院擬的祝文,祝文的最後,才是這次及笄禮的重中之重。
熙寧三年夏,公主元羲及笄,封號昭寧,食邑三千戶。
這在國朝,乃是公主里的第一人。雖則她的幾個妹妹還未及笄行禮,但對比幾位長公主,卻也看得出這位公主的榮寵。
天子看重的陽信長公主,食邑兩千戶,足足少了元羲一千戶。新平長公主曾從食邑一千五百戶增至一千八百戶,那還是因為新平長公主那時生了病,天子為安慰長公主,使其食邑進增三百戶,只可惜她後來也無福消受這些。至於永嘉長公主,原本食邑一千五百戶,后因駙馬家造反,全家被抄,她亦出家,更沒法與元羲如今相比。
一時眾位來賓齊道公主千歲,賀其及笄。
一個上午,昭寧公主及笄禮畢,宮中大宴賓客。
宮宴設在廣德殿,廣德殿內極為開闊,殿內可坐兩千餘人。大殿正中設有高台,高台之上是教坊伶人在表演歌舞。簫韶九成,君臣共賞,舞姿曼妙,主賓盡歡。
只元羲一人,坐着如同煎熬。她一個上午來來回回換衣裳行禮跪拜,只覺累得夠嗆。這會兒穿着褕翟,氣派是氣派,卻實在悶熱,裏頭的單衣都已汗濕。
但是沒有辦法,今日她得穿着這身至大宴結束。
昭寧公主坐在案前,汗水洇濕了她的鬢髮,緊貼着她淡粉色的肌膚,旁人看來,越顯公主容色穠艷,綺麗迷人。
像靡麗的濕噠噠的花兒,懨懨的,卻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艷色自骨子裏散發出來。
這等尤物,有些人不想要,有些人卻要不起。
陳懷恩看着這位公主懶懶散散吃着酒,玉色的肌膚上染上了粉暈,宴會上許多賓客的目光都有意無意落在她的身上,她卻渾然不覺,只自顧自吃酒。
一大早到現在,沒吃什麼東西,可不是把元羲餓得夠嗆。只是天熱又出汗,她便只是飲酒,並不如何吃東西。
那紅紅的唇咬在白瓷酒杯之上,便如咬在某些人的心裏。直叫人覺得心口火急火燎地燒着。許多人見了元羲今日的及笄禮,心思已活絡起來。
這樣的公主,尚之也不錯,有顏色不說,身後還有如許財富。自來財帛動人心,有些人便是在官場爬一輩子,也未必有公主之富,家中有不肖子孫的勛貴,便都打起了元羲的主意。
元羲空腹喝了幾杯,便覺難受,剛好想着可以藉機離席,便索性裝醉,叫雙鶴和四喜扶自己起來,去偏殿休息一會兒。
雙鶴卻真的擔心她,忙去請太醫。元羲扶着玉盆吐了幾次,把方才所飲之酒盡數吐出來,便靠着椅背閉着眼,頹坐着等太醫來。
一時殿中靜悄悄,全無一絲聲響。
“誰?”四喜突然出聲道。
陳懷恩捧着一碟糕點,悄悄走入殿中。他原是探頭探腦在殿外,卻被四喜喝破行藏。
“你是何人?”四喜奇道。
“小人廣德殿陳懷恩,見殿下空腹醉酒,便拿了這碟好克化的棗泥山藥糕來……”
元羲眯起眼睛,看着那盤糕點,見都做成花樣子,整整齊齊碼在白瓷碟子上。如今肚裏空空,看着這糕點,竟口齒生津,有了食慾。
只是這樣不明不白的人拿過來的不明不白的食物,她自是不吃的。
便復又閉上了眼睛。
四喜見了,道:“殿下在此休息,閑雜人等一律免進。見你是好心,便不罰你,速速退下罷。”
陳懷恩放下糕點,飛快退下。
四喜看着這碟糕點,又好氣又好笑,隨即心中一嘆,不復言語。元羲亦睜開眼看了那碟棗泥山藥糕一眼,嘴角一勾,輕聲道:“查一查這個人。”
四喜低頭道是。
雙鶴去請了太醫來,鬍子花白的老太醫閉着眼切了元羲的脈,又鼻頭微動輕輕嗅了幾口,便心下有數,唰唰寫了方子,遞給雙鶴。
大意是好好休息,不要酗酒,不必吃藥。
雙鶴向來謹慎,還是不放心,追問了一句:“真的不必喝葯嗎?”
老太醫吹鬍子瞪眼睛,道:“這是懷疑老夫的醫術?葯是什麼好東西,可以隨便亂吃的嗎?”
這樣說來,便是沒事。雙鶴心平氣和地告罪,只道自己心急無知,並非質疑太醫的醫術。
元羲閉着眼睛,道:“廖太醫,你可別欺負我的人。”
那廖太醫便笑嘻嘻,道:“不敢。”
他同元羲打過好些交道,認識元羲比雙鶴她們還要久一些。元羲剛來宮裏,亂砸東西弄傷自己的手,還是他給包紮的。
雙鶴去送廖太醫,元羲整了整褕翟,扶了扶花冠,預備再去正殿那邊露個臉,便當陪坐全席,完成任務了。
卻不想,才走出幾步,便看到不遠處沈珏在跟嘉蓉說話。
佳木蔥蘢,兩人站在樹蔭下說著話,陽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落在他們身上,給他二人鍍上了一層華光。
沈珏今日受皇后之託,來給他這位公主表妹講道理。嘉蓉從小就佩服他,最愛聽他的話,如今她跟沈皇后鬧彆扭,一直不肯低頭,皇后心裏難受,便只得讓沈珏一試。
沈韶卿看着低着頭的嘉蓉,道:“你可是覺得委屈?要不要哭一哭?”
嘉蓉確實心裏委屈,她這樣的年紀,感性大於理性,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情緒上覺得委屈是另一回事。母后竟然連開導她都已不願,直接讓表哥一個外男過來當說客。無非是告訴她兩件事,第一便是皇后絕不會先低頭,第二便是表哥同她絕無可能。
嘉蓉眼中蓄滿了淚水,額頭抵在沈珏胸膛,無聲哭了起來。
太委屈了。
元羲的生母不在,父皇卻對她榮寵至極,給她這樣大排場的及笄禮,又有這樣的封號和食邑,無不顯示着她是最受看重的公主這一事實。而她呢?從前還覺得與元羲有一爭之地,如今卻清楚地明白,她既不是母后心裏的第一,也不是父皇心裏的第一,她是第二第三甚至第五第六,也或許根本就不在此列。
沈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然後轉過頭來,看着在不遠處看熱鬧的元羲。
及笄了的昭寧公主穿着太過華麗莊重的禮服,頭上花冠在陽光下越發閃耀,而在這些之下的公主本人,卻鮮嫩的像一顆剝了外殼的荔枝。
叫人看了口齒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