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天子言明接下來元羲及笄禮的章程由皇后一人定奪即可,中書省重擬之後沈皇后看了沒多大問題便就拍板依此而行,復又叫人抄錄了幾份送去太常寺和元羲處。
之後司天監卜出下月初七乃是吉日,又工部趕製出元羲行笄禮所穿禮服,待她試過,又再改過一回,才算定了下來。天子這邊也已招了翰林院擬元羲的封號和小字,讓翰林院先草擬幾個出來,行禮之前再由天子親自選定。
此事便就這麼一步步有條不紊地推進着。
顧家的車馬自南方而來,於某日凌晨悄悄入了帝都,彼時許多人還沉睡在夢裏。
而深宮裏的沈皇后卻是知道發生着的這一切的,她心中煩悶,便着人捎了話給鎮國公府。
翌日鎮國公夫人便遞了牌子來見沈皇后,皇后對着自家嫂嫂便直接埋怨起來:“陛下要抬舉顧家,本也不必問過我,偏他做完又來騙我說是為了元羲好嫁一些。當我不知他怎麼想的嗎?我看他是見不得我們沈家好過,左挑右選找不出合適的門第來,便只能挑顧家來制衡我沈家。”
鎮國公夫人聽了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勸道:“娘娘慎言。”
皇后“哼”了一聲,不說話。
鎮國公夫人今日進宮自然是有任務的,便接着道:“老爺說了,顧家是前朝舊臣,當年又與陛下敵對,陛下要用顧家也是有限,娘娘只要做好皇后,沈家自是無憂。”
沈皇后其實是知道這些的,她只是需要找娘家人訴苦,排遣一些鬱氣。聽了哥哥托嫂嫂傳來的話,原本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睛裏也多了絲光亮,她撫着心口道:“話是這樣說,只是我這心裏總是不安。”
她有一句話沒有直接說出來,那就是自來開國功臣善終者寡,她不敢說出來,怕出了口便像是在咒自己哥哥似的。
鎮國公夫人柔和地笑了笑,安撫道:“娘娘許是累了,能者多勞,宮裏哪一處都離不開娘娘,又趕上公主的及笄禮,事必躬親,自然會心神不安。”
沈皇后聞言也只是一嘆,道:“忙過這陣還要忙元羲的親事。等她的親事忙完,才能略略鬆口氣。為著她,韶卿一直未議親,這兩年生生給耽誤了。”
沈珏雖光明正大拒了元羲,這兩年卻也未行婚配。皇后說是為了元羲,卻也不是沒有道理。他雖拒絕了元羲的垂青,卻也打上了皇室公主的印記,短時間內不便議婚,也沒什麼人家敢把女兒嫁給他。需得等元羲出嫁了,他的親事才好再說。
這便是皇家的霸道無禮之處了,君臣名分已定,臣便越不過君去。天子都不需要下旨,自有人自覺維護皇權的威嚴。
鎮國公夫人聽了這話,想着若沒有元羲公主這麼一鬧,她興許孫子都抱上了。她沉默了片刻,才又道:“這一切終會過去的。沈家已是外戚,韶卿若再尚主,前途便真的沒了。”
皇后看了鎮國公夫人一眼,輕聲道:“當然,元羲不能娶,我也不會把嘉蓉嫁給韶卿。”
沈珏是絕不能尚主的,鎮國公夫人說得明白,皇后聽得也明白,故而有此一言。
鎮國公夫人朝沈皇后一拜,鄭重道:“娘娘恕罪,妾也是為沈家為韶卿着想。”
沈皇后揮了揮手,懶懶道:“不必拘禮,誰不是為自家孩子着想。”
鎮國公夫人笑了笑,感念沈皇后體恤。
既提起了家中子弟,沈皇后便也多話起來:“韶卿如今是弘文館校書郎,雖只從六品,但最是清貴不過,離天子和諸皇子也近,前程不可限量。屆時說親,媒人必將踏破門檻。”
沈皇后這幾句話把鎮國公夫人捧的很是舒坦,只是她自來是個莊重的婦人,面上也無驕色,只是謙虛道:“娘娘快別折煞他了,他也不過是借了娘娘的風光而已。”
皇后搖頭笑道:“韶卿之才,不必靠我,倒是因他出身沈家,反而受累一些。”
因是外戚,反遮了他本身的才華,便是憑本事考取的功名,也會被說成是得皇后這位姑母的餘蔭。這還只是小事,也因出身沈家,他在本朝的前程或有限,他的光芒,需得等新君繼位才得以顯現。
沈皇后說得意味深長,也不知鎮國公夫人聽沒聽出其中深意。卻見她只一味謙虛,又是誇皇子聰慧,又是贊公主可愛,也算跟皇後有來有往。
天子這邊,卻是聽人彙報了元羲同沈珏在弘文館相遇之事,聽完他便氣樂了,直拍了桌子道:“胡鬧!”
自然是胡鬧,看元羲行事,也不過逗弄沈珏,不是真的傾慕於他。
是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面對沈珏這樣的人物也能不動心,元羲她倒是沉穩。
她若是男子,該有多好。
有時候他會這樣想,隨即又一搖頭,笑自己想太多。
元羲自是不知她同沈珏那次弘文館前的敘話得了天子對她沉穩的評價,她對男色是欣賞的,不然也不會特意下車同沈珏說話。只是沈珏這樣的,她還玩不起,見了又不忍心只是遠觀,便也只能這樣湊近了逗他說說話,便是偶爾言行過界,亦無傷大雅,也不會有人當真。
她坐在貴妃椅上懶懶散散想起那一日沈韶卿的表現,覺得他倒是有意思,見了自己也不見羞惱之色,亦不迴避,是個有膽色的。
不愧是沈家悉心栽培的繼承人。
此時雙鶴來報,說是侯爺已於今早入城。
元羲揮揮手,說:“我已知曉。舅舅他們舟車勞頓,讓他們先好好休息吧。過幾日我再找舅母進宮敘話。”
她想着挺美,自認安排的也很周到,然而第二天他舅舅便帶着舅母來宮裏向天子請安了。
那廂君臣見禮自不必說,元羲的舅母亦被帶到了玉藻宮,說是天子特意吩咐的,元羲公主甚是思念武安侯夫人,讓夫人來同公主敘敘舊。
元羲興沖沖從內殿走出來,見了舅母,心中喜悅還不及表達,倒是她舅母先行上禮了。她忙去扶,又叫雙鶴等上好茶招待,便扶舅母坐在一處,復又問起大家近況。
舅母道家裏一切都好,又上上下下看了元羲一遍,欣慰道:“你如今是個大姑娘了,接了你的信,我們便開始變賣田產,後來聖旨又至,剛好該料理的都料理乾淨了,這便趕來了帝都。”
元羲早在回宮之前就發了信給她舅舅,陳永誠來接她回宮,她多留了五日,這五日可以讓她做很多事。
“家中財物,一半屬於你母親,你母親如今不在,便都是你的。”說著,掏出了一疊厚厚的銀票。
元羲笑道:“舅母怎同我算得這般清楚?這些年都是您在打理這些瑣事,哪能盡數歸我。且我一個公主,又哪裏用得了這些。”
武安侯夫人卻是個死心眼,只道:“公主有公主用銀錢的地方,該是殿下的,便是殿下的。”她堅持要元羲收下。元羲無法,從善如流接過了那厚厚一疊銀票。
她也沒數,只憑感覺把那一疊銀票一分為二,一份自己收下,一份推到她舅母面前,道:“這一份是賀禮,一賀舅舅舅母喬遷之喜,二賀舅舅陞官之喜,三賀舅母加封之喜。”
儲秀華抬起細緻的眉眼,眼神里有一些驚訝和動容,她沒去看自己面前那一疊銀票,只是開口問道:“殿下的意思,皇上會升你舅舅的官,還會加封於我?”
元羲笑了笑,道:“我隨意猜的,做不得數,猜錯了舅母只當我說著好玩。我只是想着舅母屆時為我及笄禮正賓,應會再行加封。”
儲氏點了點頭,有這個可能。她如今只是三品夫人,在這上頭還能作許多文章。但她的誥命只是誥命而已,她並不如何在意,她在意的是旁的。她看着元羲,遲疑道:“那你舅舅?”
元羲執壺替儲氏滿上喝了一半的茶水,輕鬆說道:“舅舅的官職,就要看他今日跟陛下談得怎麼樣了。”
儲氏沉默片刻,把面前的銀票一推,鄭重道:“顧家得你恩惠良多,這銀票是再不能收的。”
元羲看了那堆銀票一眼,道:“舅母是把我當外人了。既搬來了帝都住,原先的宅子便要重置,奴僕田產亦是如此,家裏用錢的地方多,這筆錢便當我隨的份子。往後我還需仰仗舅母替我打理嫁妝呢。”
儲秀華笑了起來,公主真是大大咧咧不拘禮節,還未成婚,便把嫁妝掛在了嘴邊。
最後靠着元羲的三寸不爛之舌和耍賴功夫,儲氏總算拿起了那一疊放在她面前的銀票。
舅母這次拿出來的不過是如今顧家表面的一些財產,她是不知顧家曾執掌一洲之地,並不只是擁有這些。
兩人敘了會兒話,元羲才陪儲氏去拜見皇后。
命婦入宮一般先要去甘露宮拜見當朝國母,這次儲氏能直接越過皇後去見元羲,蓋因天子開了金口,着人親自把她帶到玉藻宮,算是特例。
但儲氏出自詩禮之家,為人謹慎,覺得還是該去拜見皇后,故而便又有此一行。
世上便有這般巧的事,元羲同儲氏去甘露宮拜見沈皇后,恰遇上鎮國公夫人告辭離去。
鎮國公夫人已很久不見元羲,上一次見她,還是兩年之前。這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足以讓一個少女長成國色天香的美人了。如今乍然相見,鎮國公夫人便為其艷光所懾,只覺得沈珏若尚主,若尚的是她,也算是有艷福。
這樣的想法不過一晃而過,便被摒棄腦後。大丈夫何患無妻,有了錦繡前程,再美的女子都能得到。只是不知這世上,是否還能找到比這位公主更美的女子。
她向元羲行禮,元羲受完全禮,方才笑盈盈道:“夫人免禮。”
也是太過驕矜了。鎮國公夫人這樣想着,心中的遺憾又淡了一層。
元羲卻是第一回見到沈珏的母親,她的身上有時光刻下的痕迹,若去了這些,時間往回數二十年,想也是個秀麗佳人。
這只是個小小插曲,鎮國公夫人離去后,元羲着人向皇后通傳,說是她和武安侯夫人一同前來拜見皇后。
很快便有宮人來傳皇后的旨意,讓兩人進去。
見了沈皇后,元羲福了福身,儲氏卻是行了大禮。
皇后令人扶起儲氏,又叫賜座,便放下國母的架子,同她聊了起來,元羲坐在一旁陪着。
陪着陪着她聽出了些不對勁,皇后似乎對錶哥的事問的格外多一些。素未謀面,竟還誇起來了。
元羲雖然對宮裏的女人閉眼說瞎話的本事很佩服,但是皇后這樣,還是很少見,她不由豎起了耳朵。
“這一次元羲行笄禮,便有勞夫人擔正賓了。聽聞夫人家中也有一子一女,當真是好福氣。”
儲氏便謙虛幾句說犬子頑劣小女質陋,不堪一提云云。
沈皇后卻說虎父無犬子,曾聽人說起顧小侯爺師從某某高人,十分了得,是儲氏謙虛了。
幾句話下來,儲氏也覺得皇后好像誇自己兒子誇得太過了。
皇后卻也很快恢復常態,後來又聊了幾句元羲,外面有宮人傳話來說陛下請皇后、元羲公主和武安侯夫人過去一道用膳。
天子要留武安侯夫婦吃飯,雖是便飯,也足見親近了。這是宗室寵臣才有的待遇。又叫上了皇后和元羲,更顯得像是普通人家招待親戚一般。
這在皇家,越發顯得難得。
只是這頓飯吃的總歸有些奇怪,畢竟其實大家並沒有那麼熟也沒有那麼親近。唯有元羲,見了舅舅,很是開心,還多吃了一碗飯。
飯畢,武安侯夫婦告退,天子着元羲代為送客。
元羲便陪着舅舅和舅母走在空曠的宮道內,便當飯後消食。元羲和武安侯說了些瑣碎小事,倒跟她在別處不太一樣。
儲氏還在想剛才皇后的態度,見四周無人,惹不住道出心中擔憂:“方才皇后一直提及禕兒,不知是何意?”
武安侯看了一眼元羲,元羲嘻嘻笑道:“皇后這樣身份的人,若對一個年輕男子過分關注,便是看中他作乘龍快婿了。”
宮裏適齡公主也就元羲和嘉蓉兩個,元羲比嘉蓉還年長一些,現在便要說親,也肯定是給元羲說。
儲氏看向丈夫武安侯,遲疑道:“這……”
元羲收了笑容,脆生生道:“我的婚事是一樁很好的買賣,用在自己人身上太過可惜。舅母放心,皇后的算盤打不響。”
武安侯聽了這話,恍然間想起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她說,我的婚事是一個很好的籌碼,用在自己人身上可惜,要用便該用於諸侯豪強。
顧九娘生來貌美,又出生世家,自是心高氣傲,只是最終卻受命運捉弄,淪落山匪之手,折墮荒野。
儲氏摸了摸元羲的鬢髮,心疼道:“殿下說的什麼話,你的婚事如何能做買賣?你這樣的身份,又生得這樣好,便該叫世上最好的男子娶你疼你才是。”
元羲嘴角帶笑,眼中有光明滅不定,嬌聲道:“我同舅母說笑呢。若真嫁不出去,便賴上表哥,舅母可別煩我才好。”
儲氏笑了笑,心中有輕微的嘆息,輕聲道:“說什麼傻話,陛下必會為你選最好的男子作夫婿,是禕兒配不上你。”
武安侯看着元羲,開口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殿下的婚事,皇后說了不算數。”
元羲看到了不遠處的宮門,笑了笑,道:“便就送到這兒吧,再遠我可出不去。”
武安侯夫婦的車馬就在不遠處,元羲送他二人上了馬車,便就站在原地揮手道別。
馬車噠噠而去,儲氏見元羲站在那裏變得越來越小,最終成為了渺小的一個點,而宮城宛如巨獸,似要把她吞沒。
直到她的紅衣與宮牆融為一體,她消失在了儲氏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