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向何方
君楚昭點頭，“嗯，你上藥吧。”
小丫頭這才用手帕小心的擦拭君楚昭的傷口。
一瞬間刺激的疼痛從皮肉傳入大腦，被藥酒接觸的地方每一寸都彷彿被千萬根針扎，被火烤。君楚昭腦子一片空白，全身的其他部分似乎都失去感覺，只有胸口一處疼得令人抓狂。
君楚昭身子微微顫抖，很快恢復平常。
這點傷痛與前世的酷刑相比微不足道，只是身體還年幼，承受不住這麼大的刺激。等稍微適應了之後，疼歸疼，卻也能夠忍受。
阿丁本來還擔心君楚昭會受不住，看她神色正常也就放心，動作也更流暢起來。
“小將軍，您真厲害。這葯好多將士用過之後都受不了呢，您還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不喊疼的人，您不怕疼嗎？”
君楚昭搖搖頭說，“我當然也怕，你這說的，世間哪有人不怕疼呢？對了，阿丁，這幾天的傷員狀況如何”
阿丁沉默了幾秒，隨後小聲說，“小將軍。根據後勤部隊統計，這次戰役一共犧牲一百三十六人，救回來的有兩百四十七人。輕傷一百五十三人已經回到各自的隊伍，剩下重傷九十四人，不致命的，六十一人都在前院修養，後院還有三十三人。這兩日，後院救活了兩人，死的更在多數。”
說到後面阿丁已然哽咽，小姑娘沒經事，這幾天估計嚇壞了。
君楚昭說不出話來，此次戰役，大興領土能從胡關向前邁進十里，收繳戰俘五千。這些傷亡在摧毀整個沃森部落的功績面前其實不算大，這場戰役更稱得上大捷。
然而紙上冰冷的勝利，和眼前血肉生命的流逝形成鮮明的對比。
君楚昭心情極其沉重，也許是因為自己經歷過死亡，她討厭死亡。
可是這是這種死亡是為了大興，為了這片土地的榮耀。
阿丁眼中黯淡，小聲問，“小將軍，為什麼要打仗？越來越多的將士因為戰爭死去、受傷。我們就不能同草原和平共處呢？”
小姑娘睜着明亮無暇的眼睛，問着天真的問題。君楚昭嘆了口氣，揉了揉阿丁的腦袋。她這幾天應該忙壞了，沒有時間打理，頭髮亂糟糟的。
“他們的死是值得的，阿丁。收起你的淚水，他們需要的是榮譽和戰果以及朝廷對他們家庭的獎勵，而不是在他們付出生命后的質疑。”
“什麼？”
阿丁拿袖子將眼淚抹掉，一臉不解的看着君楚昭。
君楚昭繼續為她解釋，“先祖時期，大興強盛，周遭各族無不臣服。故而弱武重文，重農抑商。大興武力衰退，周圍各族卻積攢兵力，各自獨立。之後更是常年侵犯騷擾邊境居民，起初大興深受其擾，邊境損傷慘重。”
“你希望和平，但是和平不是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得來的，弱了就得挨打。這世間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驅趕弱者的強者，一種是跪在強者腳邊的弱者。大興也有和平，胡關背後，就是和平。邊關將士的血肉，就是大興的和平。”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喜歡和平，這是好事。我記得你是邢大夫抱回來的孩子，你好像還沒離開過胡關。以後要是學成了，有機會去京城看看。”
“京城？”阿丁眼神放光，“那裏漂亮嗎？我經常聽師傅提起，阿丁長大了也能去嗎？”
君楚昭有些哭笑不得，剛剛給這丫頭說的大道理她估計都沒聽懂。在她眼裏，怕是不如一句京城有意思。
“當然，那裏叫雲都，是整個大興最繁華的地方。四季繁花不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沒有戰爭，所有人每天都很開心。”
君楚昭笑着講述她曾經期待的憧憬的雲都，前世自己做了十年美夢的京城。
如果不參與權勢，開一個小醫館，安生度日，那裏會是最適合阿丁生活的地方。
阿丁性格活潑，邊上藥邊和君楚昭聊天。似乎是注意力被轉移的緣故，君楚昭之後覺得連痛苦都減輕很多。
上藥時間並不長，君楚昭上完葯后就告別藥房走去裏面。
她進去時正看到有後勤的抬着一具用草革包裹好的屍體出來，周圍的人面色麻木，像是傀儡一般，沒有生氣。
君楚昭在裏面待了一會才知道，被抬走的是先鋒軍的士兵。他的一條大腿被砍斷，身上四處刀傷，抬回來的時候就只剩最後一口氣。傷兵營拿葯吊著，熬了三天，今早傷口惡化，全身發熱，最後還是沒救回來。
她環顧一圈，看到顧相思蹲在一個角落裏，眼神獃滯的看着一張病床。
顧相思是在為死去的那個孩子悲傷嗎？君楚昭有些發愣。
顧相思，你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呢？
君楚昭走過去，站到顧相思的面前。君楚昭居高臨下地俯視顧相思，眼神中不帶一點感情。頭頂微弱的光源被擋住，顧相思頓了一下，木訥地抬起頭來，傻傻的看着她，許久之後才呢喃的喚一聲，“阿昭……”
阿昭……
前世只有顧相思這麼叫她，今生是顧相思第一個這麼叫她。彼時親昵的閨蜜之稱，如今入耳令人作嘔。
真是噁心。
君楚昭慢慢的蹲下，與顧相思對視。眼前的人迷茫的像一隻小鹿，看到她來了，緊緊的抓着她的衣袖，嘴裏還不停的念着她的名字。
君楚昭畢竟是混跡前朝後宮數年的人，饒是心中恨意滔天，面上依舊平和。她為顧相思理好散亂的頭髮，輕聲回答，“我在。”
顧相思瞳孔微縮，雙臂一展，將君楚昭緊緊抱住。
君楚昭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受到脖子上滑落一滴冰涼的液體，隨後是細不可聞的啜泣聲。
“阿昭，我沒能救活他。”
顧相思哽咽着，小聲哭道，聲音中充滿自責。
“這不怪你。”君楚昭嘆了口氣，又補充道，“你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沒有人會怪你。”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顧相思身子顫抖的更加厲害，哭聲越發壓抑不住。
眼見着顧相思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君楚昭有些不耐煩，“這裏周圍都是傷員，別哭出聲，不要影響到他們。”
她聲音不大，卻將顧相思鎮住了，小姑娘抽噎兩聲，竟是真的不再出聲。
兩人並沒有在傷兵營待多長時間。
顧相思情緒稍微好轉之後就去找劉軍醫道別，劉軍醫知道顧相思今天的情緒不穩定安慰幾句就放她走了，而君楚昭全程在一旁冷眼觀察。
顧相思是皇后的親侄女，極為受寵。周歲時被皇帝封為清河縣主，賜清河三郡為封地，是皇族小輩中唯一一個同時擁有封號和封地的孩子。大興國土主要為三階，分別是省、郡、縣，而清河三郡為則北部雁雲省最大最富饒的三郡，顧相思的得寵程度可想而知。
因為顧相思年幼，暫且封為縣主。如今顧相思已經十四，馬上及笄，等到她回京，就會被皇帝提封為郡主。前世龍域登基，她還顧及自己與顧相思情同姐妹，請求龍域提封她為公主，掌管整個雁雲。
都是笑話。
思及至此，君楚昭已經不知在內心中嘲笑自己多少回了。
正鬱悶着，看到顧相思走到她面前，眼巴巴的說，“阿昭，我們去上面待一會吧。”
君楚昭一怔，隨後點點頭，不冷不熱的說，“好。”
胡關依山傍水而建，從傷兵營往右走有小路可以到山上去。只需一炷香的時間就能爬上一處小懸崖，從那裏隱約可以看到遠方几處密集的旗幟。她第一次來是因為她上戰場，頭一回殺死了人，這裏能夠讓她的心平靜下來。
後來顧相思進入胡關學醫，來這裏的從她一個人就變成兩人結伴。
懸崖上，君楚昭站在崖邊，靜靜的眺望遠方。而顧相思坐在一塊石頭上，看着下面的軍營沉思。
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山下訓練場收兵的號角聲傳來，顧相思才回過神，看向君楚昭。
“阿昭，你的志向是什麼？”
“為什麼問這個？”
顧相思望着君楚昭的背影，輕聲說，“曾經我的志向是以後要當一名神醫，救死扶傷，並一直為之努力。然而今天，那個士兵在我面前死掉的時候，我動搖了。”
“那這和你問我的志向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想知道，阿昭你是怎麼堅持下去的。”
君楚昭微微偏頭，盯着顧相思的眼睛，一句話都不說。
太陽在君楚昭身後散發著火紅的光，燃燒半邊雲彩。她站在逆光處，面色隱藏在自己的陰影當中。顧相思心裏不安，擔憂的問，“阿昭，你怎麼了？你今天很不對勁。”
君楚昭淺淺的笑了笑，“沒事，我今天只是有些累而已。”
“哦。”
君楚昭收回眼神，將視線定格在原處草原部落的旗幟上。
前世，顧相思也問過這個問題，只不過不是現在。前世這個時候她還在昏迷當中，醒來之後就接到聖旨，要和顧相思一起回京。
當時她打完一場勝戰，又提封為正四品忠武將軍，統率千軍，意氣風發。
那日黃昏訓練完畢，她與顧相思登上懸崖。
顧相思問她，她的志向是什麼？
她拿起長/槍，槍尖對準天際的旗幟，在雁門胡關的紅日下起誓。
“長/槍所指之處，皆為大興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