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顧相思
傷兵營建在營地左後方,君楚昭從訓練場那邊過去,走了小會就到了。一路上其他將士看到她紛紛打招呼,偶爾還遇上一兩個比她官職高的將領,會上前問問她身體狀況。
照常理來講,軍營當中階級森嚴,應當更為嚴謹一些。可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將士們目前身心俱疲,規矩暫且可以放到一旁,不作過多約束。
一進入傷兵營,一股惡臭就撲面而來,那是傷口腐爛還有各類藥物混雜的氣息。
君楚昭一眼掃過去,在左右側是用連着的幾間房打通的通風大鋪,窗戶敞開,里裡外外待着有幾十號傷患。
外間受傷稍微輕點的坐在牆邊,他們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血肉模糊,傷口處簡單的敷着草藥。這些傷看着可怕,但是那藥草療效很好,一般情況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必須持續換藥,藥效沒了就得接上。
為了方便,一般將士們會在這裏待上一天,確定不會發炎后再離開。
“咳咳!”
這裏風大,君楚昭嗆了嗓子,忍不住咳嗽幾聲。
一旁的醫童聽着連忙上前詢問,“小將軍,您是來找劉老的嗎?您重傷未愈,外面風大,快些進去吧。”
“我沒事。”君楚昭擺手,“我是來看看兄弟們怎麼樣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是。”
見君楚昭無事,醫童不作多問,繼續去照顧傷員。
君楚昭走進房內,房間中設有供傷員躺下休息的床,數量並不多。躺床上的是更為傷口嚴重的傷患,多是沒有行動能力的將士。他們的傷不致命,可很多人治好之後身體都會留下殘疾,這部分人多數會趁着過年主帥回京之時跟隨大部隊回鄉。
回去之後他們在地方知府那裏按軍功每月領取一份銀錢,不多,但是能夠自在的過活。甚至子孫後代都有福利,好歹能娶個媳婦過好下半輩子。
大興的軍醫配置是百人隊起配,獨立行軍中,每三百人設置一名大夫,千人隊設三名,而大夫的弟子為隨行學徒不在編製內,統歸於後勤部隊。胡關是大興最大的軍營之一,上下將士一萬餘人,軍營配置大夫十名。算上大夫的弟子醫童,此時傷兵營也只有三十名醫者。
外間有五名醫童不間斷的觀察傷員的情況,照料他們。
“小……小將軍……”
躺床上有個士兵發現了她,聲音沙啞。
君楚昭連忙走過去,靠近那個士兵,小聲問,“怎麼了,很難受嗎?”
說著,她拿起一旁的濕毛巾,為士兵擦臉。士兵年紀還比較小,小臉還帶着稚氣,應該才剛剛及冠。
小兵紅着眼哽咽說,“少將軍,我這個樣子是不是以後都得殘廢了?我會被趕回家啊。”
小孩聲音低微,近乎渴求的看着君楚昭,“我還想建功立業,我出來前跟爹他們保證過一定要光宗耀祖……咳咳……”
哪裏傳來的謠言?定時有人給這小兵說了些什麼。
君楚昭沉默了數秒,放下毛巾,視線掃向旁邊幾個靠着牆閉眼睡覺的小兵。正好一個士兵偷偷睜開眼瞧她,和她的視線對個正着。
“額……小將軍……”
那人尷尬的笑了笑,碰碰身邊的幾個人,那幾人閉着眼睛就像是睡熟了一般,紋絲不動。最後只有睜眼的那人傻笑一聲,局促的站起來,低着頭像是犯錯的小孩子。
君楚昭沒搭理他,轉頭問小兵,“說軍營要趕人回家的是不是他?”
小兵可憐巴巴的點頭,還添了一句,“他還說我這醫不好了。”
“你別信他的,你這傷好起來快着呢,我等着跟你一起上戰場呢。”君楚昭溫柔的摸摸小兵的頭,安慰他,“至於這人啊,給你個權利,等你傷好了就去罰他,他不許還手。”
這話一出,小兵乖乖的點頭,滿意極了。
一旁站着的士兵連忙為自己伸冤,“小將軍,我冤枉,只是開個玩笑。”
“這是玩笑嗎?散播謠言,霍亂軍心,你是想挨軍棍還是想掉腦袋?”君楚昭白了他一眼,見這士兵身上還有不少傷,又呵斥道,“趕緊坐下,你傷不想好了?”
士兵不吭聲了,慢慢坐下。
君楚昭一回頭,又看到小兵臉上還未收好的得意笑容,她捂上額頭有些無奈。
傷兵營里能有些活力也算不錯,不過這也太皮了些。這些玩笑是消磨時間的好用處,在這每天都流血悲鳴的傷兵營也算是一種安慰。
前世君楚昭也被戲弄過許多次,還反過來打趣他們,上下打成一片。可現在她的靈魂已經二十多歲,又歷經官場權謀數年,步步為營,功於心計,早忘了年少時的童真與樂趣。重生一世,她竟然不知該如何和他們相處。
“好了,整天沒個正形,哪個隊的?隊長是誰?”君楚昭敲敲小兵的額頭問。
小兵不說話,被君楚昭盯了好一會兒才拿手指了指剛剛才坐下的那個士兵。
“……”
得,團伙作案,內部糾紛。
“你倆慢慢玩,我去裏面看看其他兄弟。”
“是。”
君楚昭不和他們鬧下去,往裏面走去。要出門的時候,君楚昭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士兵已經坐到床前,和他說什麼。似乎說到好笑的地方了,床上的小兵咧嘴一笑,伸手比劃什麼,但是動作太大扯到傷口,小臉又垮下來。
君楚昭嘆了口氣,拉住正要進門的醫童,指指那個小兵問,“那小子的傷怎麼樣?”
醫童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說道,“稟報小將軍,他左腿被刀割斷了筋脈,商老已經給他接上了,現在還不便行走。其餘刀傷十八處,已經處理,並不致命。”
“之後還能打仗嗎?”
“這個要看恢復情況,傷好之後左腿肯定不如以前靈便。如果好好調養,之後行走沒有問題,調換兵種,也可以重新上戰場。”
君楚昭鬆了口氣,只是調換兵種而已,之後這孩子還是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
“知道了,你去忙吧。”
說完君楚昭就朝里院走去。
傷兵營外面外間左右是輕傷者的地方,中間是一片廣場,往後走就是中院,這裏是藥房還有小廚房,常年瀰漫著一股中草藥味。
這裏平日中有六名醫童,還有分配的後勤人員在崗。一方面給前面沒有生命危險的傷員及時的看護治療,另一方面也是一種防護帶,將前院的傷員和後院的重病人隔絕開來,以防出現相互感染的狀況。
剛剛進入後院,君楚昭就怔住了。
在她正前方,一名女子正端着沾滿污血的水盆着急地從裏面跑出來。她的頭髮有些散亂,她跑的很快,跨過橫樑的時候,污水濺出,在她昂貴的衣裙上留下一串串暗紅的污斑。
那就是顧相思。
背叛她的顧相思!
害死她的族人、戰友,毀滅她一切的顧相思!
君楚昭杵在原地,心中的仇恨如海浪般鋪天蓋地的朝她湧來。她想直接衝上去將顧相思一劍捅死,然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顧相思將手中的水盆交給醫童,又接過一盆乾淨的水匆匆轉身進去。
等顧相思徹底消失在眼前,君楚昭才深吸一口氣,將自己不安的情緒全部壓下去。
不行,現在還不能殺掉顧相思。
她是皇后的親侄女,皇帝親封的清河縣主,顧相思不僅不能死,她還不能受半點傷。要是顧相思在胡關除了什麼差池,會給護國將軍府帶來巨大的麻煩。
君楚昭冷然一笑,前世顧相思怎麼對她的,今生她會一併還回去。
身敗名裂,家毀人亡。
前世的最後一個月,她在天牢裏受盡酷刑。手筋腳筋被挑斷,琵琶骨被刺穿,身上的肉被獄卒用刀一片片剜下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永遠都到不了盡頭。
就算如此,她還是忍下了,那時她只以為是龍域忘恩負義,君王薄情。
至始至終,她從未懷疑過顧相思。
知道到親族被處死的那天,她被掛在城牆之上,看着顧相思和龍域一同坐在主刑官的位置上時,她才明白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信任,她的堅持,在一朝之間盡數毀滅。
“相思啊……”君楚昭自嘲的笑了笑,收斂自己的表情,往藥房那邊走去。
看顧相思着急的模樣,裏面肯定出了大事,她在醫術這方面是一竅不通,幫不上忙只能找人了解這傷兵營大概的情況。藥房一般會有一個軍醫守着,以便特殊情況發生是能立刻應急。
進去之後,君楚昭便看到軍醫在埋頭寫什麼。
“邢大夫。”君楚昭喚他。
邢大夫似乎沒有聽到,沒抬頭,繼續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邢大夫。”
君楚昭加大了聲音。
邢大夫這才抬頭看到君楚昭,“小將軍是來換藥的吧?”,說著他掃了眼君楚昭身上的傷口,偏頭朝一旁喊道,“阿丁,過來,把小將軍帶到裏間換藥。”
“是,師傅。”
正在撿葯的醫童看着手裏的方子,加快了速度。
“沒事,我在旁邊等着就好。”
君楚昭知道他們都忙,不好麻煩,原本想問的話吞到肚子裏,等有時間了在問。沒等一會兒,那個叫阿丁的小醫童就拿着藥箱走過來,請她到裏間去換藥。
君楚昭的腹部和胸口各有兩處,深可見骨。她今天走動大,傷口已經裂開,幸好之前劉軍醫幫她用線縫合過,所以出血量不大,還在控制範圍內。
阿丁很認真的清理君楚昭的傷口,用乾淨的帕子沾水將血跡擦乾后,她從柜子裏取出一壇藥酒。
小丫頭一邊拿器具取出一些酒來倒在另一方帕子上,一邊說,“這是師傅特製的藥酒,消毒效果要比別的都好,不過也更疼些,小將軍您忍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