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件
第五章鐵件
大約清晨六點,周序醒了,見余德順睡得正香,他悄悄起身,輕手輕腳換了工裝,又到公用水池漱了口,洗了把臉,便出來找吃的,項目部只管中餐和晚餐,早飯得自己找食。
宿舍區外,泥濘的大街上有十幾家小吃店,臨近年關,店主是外地的全回家了,只剩下幾個當地人還在堅守,大都是夫妻檔。周序看了看,品種不多,賣得基本就那幾樣,包子饅頭、餛飩稀飯、麵條米粉,和三江豐富的早餐文化比,這裏可以說是差了十個等級。
周序要了碗餛飩,沒想到,這裏的餛飩個子小得可憐,吃了一碗愣是沒有吃飽,周序有點想念大學門口那家餛飩店,二塊錢一海碗,說是餛飩,個頭卻比南方的水餃還大,足夠倆人吃撐。
大約七點半,來到項目部,會議室里一地的煙頭,想必是昨晚這裏開過會了。周序剛拿起掃帚,就被身後的嚴師傅奪了下來,周序又拿起另一把掃帚,道:“我年輕些,應該我來掃,嚴師傅,你去忙別的事吧。”
嚴師傅冷冷看了周序一眼,扔下掃帚,一聲不吭就出去了,不一會,外面傳來電三輪的轟鳴聲。
周序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他,有點不知所措,這時,馬艷春走了進來,剛才那一幕她都看在眼裏。
馬艷春聽着電三輪駛遠了,這才對周序說:“你呀,這是砸人家的飯碗呢。”
周序聽糊塗了,問道:“大姐,嚴師傅不是主廚么,我又不搶着和他炒菜,我只會做番茄炒蛋,哪裏搶得過他的飯碗。”
馬艷春拿着小鏡子,邊描眉邊道:“嚴師傅最早是汽車班拖材料的,後來給公司錢副總開車,去年,錢副總出事,進了局子,把他也牽連進去。很查了他一陣子,沒查出啥問題,他確實也不清楚錢副總的那些勾當,就被放了出來。但是,哪個領導還會找他開車啊,原來的汽車班也回不去了,快退休的老謝看他可憐,就把他要了過來,他啥也不會,只好做些掃地、打水、買菜、做飯的雜事,可是,每個月工資也不少拿。你說,他每天就這點事,你再幫他做了,不顯得他很多餘么,本來他就是老謝的人,時書記還想着要換他呢。他要真回三江去,依現在的形式看,下崗的可能性很大。”
掃個地而已,竟有這麼複雜,周序似懂非懂,但還是把地掃了,大不了明天來晚點,不搶嚴師傅的差事了。
馬艷春又道:“姐把你當自己人,剛才講的你可別跟別人說啊。”
隨後進來的是蘇克,小小的個子,卻頂着個大腦袋,蓬亂的頭髮,鬍子拉喳的臉,眼睛有些腫脹,衣服髒兮兮的,怎麼看怎麼像難民,他抱着一捲圖紙,大聲嚷道:“周序,昨天我們都忙得很晚,所以沒有去打擾你,怎麼樣,睡得還好吧。”
周序道:“還好,還好,昨晚歇大了,現在有使不完的勁,要衝鋒陷陣只管說。”
蘇克道:“那就好,我師傅,審工說啊,讓你好好研究這些圖紙,還有圖紙會審紀要,年前一定要交施工方案給基建處。”
馬艷春在旁道:“審工呢,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不親自來交待。”
蘇克笑着道:“我師傅沒跟你們說么,他坐凌晨四點的火車,回三江了。哦,對了,他是昨天晚上九點跟書記請示的,你們那時都睡了,所以不知道,不過,書記批准了,說沒幾天就過年了,也沒必要都留在這,越往後呀,票越難買。”
馬艷春臉當時就綠了:“好個審清平,講好一起走的,偷偷跑了算個什麼事,他是技術負責人,資料的事他也得管,拉下我一個人在這裏擦屁股,想的美,我找書記去。”
蘇克拍拍嘴,嘻嘻笑道:“捅婁子啰,惹娘娘生氣啦。”說完,他就一蹦一跳的跑了,十分歡快。
“真像個少先隊員。”周序自言自語道。
看了圖紙,周序才知道,新開工的是個設備基礎工程,在老廠房的預留地上施工。
一共四個設備基礎,最大的基礎長十三米,寬七米,深四米,最小的那個長只有五米,寬四米,深兩米,不是什麼大工程,周序鬆了口氣。
看第一張圖的時候,別的還好,就是圖上到處標示的一些鐵件,周序有點拿不準,大學畢業設計是弄個五層圖書館,為此,他翻閱過一些圖書館的資料,記憶中,可從來沒見過這些鐵件,課堂上也沒有接觸過。工業和民用建築還是有很多不同的,而他們學校總是民用方面講的多些。當然,如果時間寬裕,手邊有圖集、施工手冊之類的東西,也應該查得清楚,不過,年前就要交方案,他恐怕不能慢慢來。
正好,蘇克這時又走進來,周序趕緊拉住他,問:“小蘇,這些鐵件是做什麼用的。”
蘇克看了看周序所指,發出一陣狂笑聲,令周序起了一身雞皮。
“天哪,這個也不懂,這是預埋鐵件,那是預埋螺栓支架,你,你們本科大學裏不教么。”
看着走進來的牛大寨、肖銘、余德順,周序心裏清楚,蘇克故意嚷這麼大聲,就是要出他的洋相。
在大學裏,周序的成績不算突出,但也不差,至少從來沒有補考過,他很認真的再次回憶了一下,三大力學裏沒講過這個,製圖、測量里也沒有講過,工業廠房和鋼結構學得本就淺顯,好像也沒講過。
於是,周序老老實實說道:“大學裏確實沒有接觸過,不好意思。”
“不可能啊,這東西,我們化工學校的建築專業都學過的。”蘇克不依不饒,這就令人有些難堪了。
周序突然明白,為什麼有些惡性刑事案件冷不丁的就會發生了,因為他現在就很想操起刀來把蘇克切碎。
肖銘弄清原委后,走上前告訴周序:“這預埋的鐵板和螺栓,是用來固定新引進的設備,有個原則要記住,預埋鐵板越低越好,螺栓相反,越高越好,不一定按圖示的標高來,實際操作不可能達到那樣的精度,如果鐵板高了,那就難辦了,不可能打掉砼重裝,低點就不要緊,再加一塊鐵板就是,加多厚的都行,螺栓低了更加不好辦,總不能□□吧,高點就沒事,往下多擰點絲唄。”
這麼一說,周序就明白了,他很感激的望着肖銘,這是個帥小夥子,和孟忱有得一拼,但是,他要比孟忱多幾分成熟老練的氣質,這種氣質學不來,完全是歲月沉澱出來的,多一年就多一分,多三年就多三分。
肖銘又對蘇克道:“我在山南大學也沒學過這個,因為這玩意不用學,在現場看一分鐘就懂了,大學教的是思想、方法,不是這個實物那個實物,實物是死的,思想和方法是活的。”
蘇克還是笑嘻嘻的道:“行行,我說不過你們大學生,我得走了,十二點的火車,還沒收拾行李呢。”
說完,他就一溜煙的跑了,嘴裏還哼着“花心”。
體重嚴重超標的牛大寨,臘黃的臉上全是汗珠,他剛聽說審清平回三江了,便氣沖沖跑來找時書記算帳,牛大寨幹了三十年的模板工,非常有經驗,他是老謝的連襟,老謝來樟城,第一個就把他帶來了。
連蘇克也要走,牛大寨開始通人:“狗狗的小東西,翅膀硬了,就連人也不喊了,前兩個月,還牛隊長前牛隊長后的,叫得比親爹都親。別聽這小子吹牛,他剛來的時候,狗屁不通,連板的分佈筋都看不明白。”
這時,時書記在外面喊:“老牛,瞎嚷嚷啥,你明天走行了吧,趕快去買票,想坐卧鋪,就得抓緊。”
牛大寨咧嘴大笑:“哈哈哈,書記你真是親人,我終於可以回去摟老娘們睡覺了。”
余德順推了他一把:”還不快上街買點好玩意,空手回去,當心嫂子不讓你上炕。”
周序這才有時間仔細看看這個室友,余德順很瘦,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頭髮已經凋零得差不多了,只有幾絡還不屈的搭在腦門上,皮膚沒有測量員應該有的黑度,反而非常白,周序懷疑,這不是健康的白。
而且,余德順的口音是軟綿綿的那種,稍稍再尖一點的話,完全就是女人的聲音。
余德順做了做伸展運動,然後靠在椅子上,道:“肖工啊,再過兩天,連火車頂上的位置恐怕都買不到了。”
肖銘道:“不要緊,聽說老嚴要留下,我們可以騎他的電三輪迴去。”
余德順坐直了身子,略帶緊張的問:“你是中層領導,書記有沒有透露,還有誰留下。”
肖銘看了看周序,道:“周序肯定要留下,公司這時派他來,就是要他過年來背鍋的。老嚴是主動留下的,還有誰呢,我想想,昨晚書記說了的。”
余德順從兜里掏出一包“銀鳳”,扔在桌上,道:“買消息的啊,要不要隨你,反正是最後一包了,再想抽三江的煙,就得回去自己買。”
周序不抽煙,但也知道,這煙十五一包,很受三江市民的熱愛和追捧。
肖銘一把抄起,道:“笑納了,書記說,余德順么,可以回家摟媳婦了。”
余德順蹦了起來,抱住肖銘就轉了一圈。
過年,回家,只有遠在他鄉,才知道親人對自己意味着什麼,所以,每個就要回家的人,都會如同孩子般天真爛漫,此時,周序也想起了遠在黃洲縣的父母,他們就自己一個兒子,這個年,他們會不會很孤獨,自己應該去給他們打個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