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信任
周勝在下值之前，終於得到朱載墐明確的指示。
“趙么兒，趙桑秀，平素在宮裏頗受排擠。”朱載墐沉聲道：“你去尋她們，告訴他們是我的意思，我知道她們受苦了，也知道趙家的遭遇。但我在王宮裏，和她們，和趙家的遭遇相差不多。雖然我身份高貴，但箇中滋味也是難過的很。這個話，你不要明說，只能暗示，看她們能領悟多少。”
朱載墐說話時，聲調不變，語氣平和。
但在周勝耳中，卻是如雷鳴一般震個不停，令得他頭暈目眩。
榮王府的情形，稍有眼光和智識的俱是早看了個透，怎奈此前的榮王殿下一直懵懂無知。
周勝眼中泛淚，叩頭道：“殿下看來是明白了。”
朱載墐嘆息道：“是明白了，不過也有些積重難返了。我這般身份，尚且有人敢暗中投毒來害我，可見這王府局面有多險惡。你告訴么兒，桑秀，一向我虧了趙家，但也是頗有苦衷。”
周勝叩頭道：“殿下此前也是需得隱忍，也是沒辦法的事。今次有人敢投毒，殿下還是要設法掌控王府，不然太過危險了。”
朱載墐輕輕點頭，眼前這奴婢還是少年時就進王府，十多年就在王府長大，現在看來還是有些忠枕之心。
周勝誤以為自己是被投毒之後，迫不得已的反擊，也可能是因為下毒之事而警醒。
這當然是個誤會，不過也由得他去。
朱載墐上前兩步，輕輕拍了拍周勝頭頂，這個簡單的動作令得眼前這小宦官激動的渾身發抖。
朱載墐道：“你要小心哩，莫被對頭髮覺不妥。”
“殿下如此信任。”周勝連連碰頭，激動不已的道：“奴婢這性命現在就獻給殿下又能如何？”
“你這有為之身，莫輕易浪擲了。”朱載墐道：“替我多看，多想，多發掘些信的過的人手，最少在我十步之內，我要用的俱是信的過的人。這事交給你，怎敢輕言去死？”
“奴婢一定盡全力。”
“和么兒，桑秀說，信的過的，到底還是自家摯親。”
“奴婢明白！”
眼看周勝倒退而出，朱載墐目光追着這小宦官看了半響，待對方消失在殿門之外良久，他都沒有移開眼光。
“看來這周勝已經明白我的意思，”朱載墐捏着眉間，心道：“這人未必有多忠誠，但旁人挑李簡沒挑他，說明此人最少在表面上是忠於榮王府，或者後頭有大人物，令人有忌憚之心。沒有人拉他，便足以大膽用他。至於么兒，桑秀，就由得此人去點明白。王府中，宦官，宮女，這些人只能用來當近侍，辦一些見不得光的差事。真正要想振作，奮起，掌握王府，首先第一步便是要有信的過的人來掌握王府武力，所以我要拚命拉住趙榮他們……趙家，莫叫我失望才好！”
夜色已深，新上值的宦官們已經在忙碌着朱載墐入睡前的點心，有人在鋪床疊被，有人點亮明燭，有人準備書籍玩物，有人準備熱水毛巾等物。
一切看似有條不紊，但周勝離開后，朱載墐似乎又有了一種隱隱的孤單感。但他腰背挺直，面容平和，令人看了有一種感覺，就算是天崩地坼，眼前這位青年親王都不會為之所動。
但朱載墐自己知道，現在的自己相當的不穩重，相當的急切。
有點兒象追女孩的時候，內心七上八下，花和表白信送出去了，能得到什麼樣的回信，他自己毫無把握。
如果說有把握的話，應該是被拒絕……
嗯，本王追女生被拒絕的經驗，那是相當的豐富！
難道被拒絕多了，養成了現在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這算是因禍得福吧……
……
桑秀和么兒住在玉熹殿西側的大片院落群中，周勝和李簡等人住在宮女靠北一些，院落的大小，格局都相差不多。
眾人在王宮裏當然是不能升火做飯，每天各人的飯食都是由王府的典膳司負責供給。
各處都是分片，宮女這片好幾十人一組，各人輪流到膳房打飯。
周勝到院落前的時候，正巧看到桑秀和么兒扛着飯桶回來。
大桶的二米飯，也就是雜糧米和精米摻着做，加上大桶的菜湯，配一點醬瓜醬蘿蔔，這便是宮女們的飯食。
“你們還得做這個？”
周勝上前兩步將扁擔接下來，皺眉道：“這不是粗使宮人的活計嗎？”
王宮中的宮女並不多，其中還有年紀大的婆子，奶媽之類，還有一些粗使宮人，趙桑秀和么兒這樣伺候朱載墐的宮女，打飯輪值排班這等事，按例是輪不着她們。
“咱們又不是沒做過活，打個飯算啥。”么兒吐了吐舌頭，道：“周大哥你好象有心事？”
周勝心說我剛從鬼門關打了個轉……
搖了搖頭，周勝道：“咱們一起吃飯，邊吃邊說。”
么兒天真爛漫，桑秀卻是個有心機的，當下也不多說，只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宮女們住的都是一進院子，正廳和兩側各三間偏廂，每間都住着兩人到三人不等，桑秀和么兒兩人住在西廂，各人拿碗打了飯食后，都是各回各屋。
女孩子們在一塊看似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其實各懷心機，到了真過日子的時候，誰和誰好，誰被孤立，一眼就瞧的出來。
桑秀和么兒，明顯就是有些受孤立。
正廳和東廂那邊都五六個一夥湊幫，說笑着吃飯，桑秀和么兒這屋也就進來個周勝。
三人拉開小桌，之前用藍邊碗裝了大碗的飯，又用湯碗裝了滿滿一盆湯，中間放着一碟醬瓜蘿蔔，坐定之後便是舉碗開吃。
周勝也不急着說事，他值了一宿的班，原也是餓壞了。
么兒咬了口醬蘿蔔，咔嚓一響，再配了兩口飯，笑吟吟道：“這東西殿下賞下來的膳食可好吃多了，脆脆的，甜甜的。”
朱載墐的膳食每天都會賞給宮人和宦官，按王府的規矩，太妃和朱載墐兩人每天供給一頭豬，四頭羊，加上魚和雞一類，每天肉食過百斤，這麼多吃的自是吃不完，宮女和宦官們隔幾天就會被輪流賜食一次。
這會子湖廣人也沒有吃辣的習慣，或者說還沒有吃辣的機會，各地還沒有辣椒，最多就是胡椒茱萸，價格昂貴，普通人多半吃不起。
周勝笑道：“膳司那邊上給殿下的大盆菜都是早早做得了，擱銀盤裏放着，快傳膳時再加熱一次，有時候傳膳晚了，得加熱好幾回，又不能多放調料，不能過甜，不能咸，不能辣，原就是溫火煨出來的，這能好吃才怪……”
桑秀道：“可見殿下也是有無奈之處。”
么兒冷笑道：“王太妃那裏可是有現成的小灶，想吃啥就現點，昨個我奉命送東西過去，正傳膳呢，香椿尖炒雞蛋，那個香呀……”
周勝和桑秀都笑起來，桑秀拿筷子點點么兒有點嬰兒肥的小臉，笑罵道：“瞧把你饞的那樣，丟不丟人。”
“哪丟人了？”么兒鼓着腮幫子道：“我是替殿下報不平來着！”
“不平是有的。”周勝這時才不動聲色的道：“殿下也是着實不容易……”
兩個少女都放了筷子，等着周勝說話。
在王宮這樣的地方，這兩年來桑秀和么兒都是飽受白眼，倍受欺凌，能在王宮裏呆下來，還能輪值去伺候榮王殿下，兩個女孩顯然並不是缺心眼兒。
“殿下外受制長史，內受幾個叔王和杜太妃的轄制，多半事情都得考慮周全，不能為所欲為……關鍵還是身邊沒人可用！”
饒是桑秀內秀，么兒伶俐機靈，這會子也是有些懵懂。
榮王殿下輪班伺候的宦官好幾十，宮女好幾十人，長史等官吏過百，儀衛過千，就這樣還是身邊沒人？
周勝斟酌着道：“說到底，是身邊沒信的過的人可用，緩急之時，不知道誰靠的住，誰靠不住。”
么兒笑嘻嘻道：“懂了，殿下是不是信的過咱們？”
“嗯，滿天的雲彩都散了。”周勝呵呵一笑，說道：“殿下的意思就是信的過咱們……”
桑秀小聲道：“是不是也信的過趙家？”
“嗯。”周勝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了……”
“是要叫榮大叔，元哥，顯哥，都到宮裏來效力？”
“趙副千戶就算了，有年紀了，都進來也太扎眼。趙顯和趙元這哥倆到儀衛司來效力，這是殿下的意思，等出城祭奠王妃時，可以由趙副指揮向殿下提出來，替趙元和趙顯要個前程……”
“是了，”桑秀道：“我懂周大哥的意思，明個輪休，我請個假，出宮一次。”
“殿下說，今日趙家不負他，來日他也不負趙家，不必說的這麼直白，將這意思轉達出去就可以了。嗯，殿下還說，若是有信的過的，不妨也舉薦上來，殿下斟酌過後再說。”
周勝今天的話信息量委實有些大，頗具衝擊性，兩個女孩兒一邊連聲答應，一邊彼此對視，都是看的出對方眼中的震驚和些許迷茫。
難道王宮內風雲激蕩，自己這小小宮女根本不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麼詭異難言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