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內情
趙家喝酒的房間倒是挺大,雖然是偏廂也比一般人家的正堂大的多。
這是一幢五進的大院落,趙家人丁單薄,也用不起多少僕婦,基本上就在第一進的院落活動,還有後院的柴房和馬廄也用的上。
這宅邸也是和王府結親后賜下來的,趙家原本和方世猛家住的不遠,都只是尋常房舍。
常德府雖遠不及武昌繁華,也算是知名大府,尋常的一進磚瓦房舍院落,最少也得值五六十兩銀,如眼前這般五進大宅最少值千兩以上,憑趙榮父子的俸祿,攢一百年也是買不起這般大宅邸。
方世猛的家族並非是常德本地,而是四十多年前與朱祐樞從京師南下的校尉家族出身。
國初時,親王有幾千到幾萬人不等的護衛,建文削藩之後永樂也是接着削藩,到第一任榮王上任時,一般朝廷會給親王六百校尉,一千護軍。
這些護衛都是從京師諸衛中選取,方世猛的家族便是出身旗手衛世家,護衛朱祐樞上任后,兩代人經營,方世猛也由百戶世職成了儀衛副,官職等同於副千戶,但實權卻大的多。
趙家則是常德衛本地出身,原本雙方涇渭分明,彼此甚至隱隱有敵意,但幾十年時間下來,王府儀衛和常德衛之間已經基本融為一體,如方家和趙家這樣交好的武官世家,也是大有人在了。
“大妹福薄也罷了。”趙顯在一旁氣道:“命數的事,咱們也認。但這年把光景,認識不認識的,都是說些不咸不淡的怪話。什麼父親攀附害了女兒,痴心想要大富貴。咱家大妹福份配不上,殿下也沒把咱家當回事,晾着咱家壓根不理會,直接丟開手了……聽到這樣的話,真是他娘的把人的肺都要氣炸了!”
趙顯是趙榮長子,年約二十五六,和方世猛一樣滿臉虯髯,現在常德衛下為百戶,說話時氣勢十足,聲若雷鳴,最後將酒杯往桌上猛然一拍,細瓷做的酒杯頓時便是粉碎。
趙顯倒是無事,他抖了抖手,右手虎口到掌心全是厚實的老繭,瓷杯根本未能傷他分毫。
趙榮面色一變,剛要斥責,一旁方世猛攔了一下,笑道:“顯兒這性子和我很象,都是心裏藏不住話的直性子人,你莫怪他!”
趙顯抱了抱拳,說道:“在叔父跟前無禮啦,實在是這陣子受的窩囊氣太多。殿下不管咱家,底下人怎麼嚼舌根子的都有。天可憐見,王府選妃歷來是在常德衛和四周衛所里挑,官職都在百戶之下,那是咱們家想攀附就攀附的嗎?挑的女子要先有德,后選容。咱家大妹,那是整個常德衛都知道的賢惠女子,若不是挑了王妃,起早帶晚的練那什麼勞什子禮儀,大妹也未必就染了風寒……早知如此,還不如早早嫁個尋常人家!”
趙家一家顯然都是滿腹怨氣,憋了很久了。
趙婉兒挑了王妃,王府賜了宅邸,升了趙家父子的官職,這對武官家族來說都是好事。但王妃沒有嫁入王府就薨逝,趙家便是處於相當的尷尬境地之中了。
舊日同僚,上司,下屬,妒忌之心是難免,說幾句怪話也罷了,若有若無的打壓和排擠就相當令人難過了。
如果趙婉兒順利嫁入王府,並且生下世子,趙家父子將來最不濟也能加官到親軍指揮同知或僉事一職,三品到四品官職到手是必然之事,富貴幾十年也是必然之事。
當初親事定下來,逢迎拍馬的人不少,趙婉兒病死之後,落井下石,排擠打壓的也是不少。
“這便是世態炎涼!”方世猛也大口將自己杯中酒幹了,抹了抹鬍鬚,說道:“趙顯你在咱面前說兩句就算了,若叫那起子小人聽到了,栽你一個心懷怨望口出怨言的罪名,奪了你百戶世職,你可對的起你趙家先祖?”
趙家先祖原本出身陳友諒部下,鄱陽湖一戰後投降太祖,后在收福建,湖廣的戰事中立下戰功,由小卒而世襲衛所百戶官之職。雖說現在武官勢微,六品百戶官不值什麼了,但若失了先祖流血奮戰得來的世職,趙顯可就是百死莫贖。
方世猛人雖粗豪,畢竟是在王府中任職當差,心思可是比衛所武官要縝密周全的多。
“小侄明白了。”趙顯再次抱拳一禮,悶聲而答。
“況且……”方世猛沉吟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你們不曉得,王府裏頭的事,其實殿下掌握的很少。內事都是承奉司,外事是兩位長史,殿下又年輕,先前世子殿下就不受太妃喜歡,榮王殿下繼了親王爵位之後,內里那位老太太心裏就更不是滋味。幾位郡王殿下倒是都比榮王殿下得寵的多,內外交困,殿下日子可並不好過。這一次要去德山,估摸着是殿下大病初癒,心裏實在排解不開,所以才要去給先王和王妃上墳掃墓,我私底下揣測,應該就是想去哭兩場,排解一下心裏的鬱氣……”
方少猛的話,可是令眼前趙氏父子三人,都聽的呆征住了。
趙榮夫人和兩個兒媳更是紛紛發出驚呼,趙榮夫人卻是個信佛的,雙手一拿掌,念道:“阿迷陀佛,王府裏頭原來還有這些彎彎繞的說道……那太妃也是作怪,榮王殿下不是她的親孫兒不成?”
“還真不是……”方世猛無奈的道:“老王爺當初嫡妃是李太妃,生了世子,世子又生當今的榮王殿下。杜太妃原本是側妃,後來李太妃薨了,杜太妃又生了郡王爺,後來才扶為正妃,如今的榮王殿下,壓根不是杜太妃的後人!”
“婦道人家別瞎摻和話。”方世猛說的事,趙榮當然也是知道,當下呵斥了自家老婆子一句,轉頭又對方世猛道:“這麼說我心裏隱隱明白了,殿下日子也不好過,不怕你知道,咱們心裏原本隱隱是有些責怪,現在也是什麼都不必提了。既是這麼著,出城之時,我和老大,老二都會先過去,等殿下出來,侍奉左右都按禮來,咱不能叫人家說咱趙家的人不知禮不守禮,也不能叫人好端端的編排到殿下頭上。”
趙榮其實和趙顯一樣都有滿腹怨氣,主要原因便是這一年多時間受了不少排擠冷遇,結果榮王殿下沒有隻言片語,對自己這個名義上的老丈人,連絲毫關照也是沒有。
方世猛的話,趙榮也知道略有誇張,杜太妃確實喜歡幾個郡王,對榮王殿下確實不太歡喜,但若是因此叫榮王對趙家就此不聞不問,怕是也有些誇張。
但不論如何,有了老方的解釋,趙榮對族人也就有所交代,斷不至於在榮王出城祭祀時,趙家心存怨氣不願全力配合,到時候鬧出笑話來,不光是榮王殿下臉面受損,趙家的情形怕是會更加不堪。
“方兄弟有心了。”趙榮提起酒壺,慨然道:“你我兄弟二人滿飲一杯。”
眾人一併舉杯飲了,半響沒出聲的趙元突然道:“殿下突然想起咱們家來,不是有什麼差事給咱們做吧?”
“球攮的狗東西,你瞎胡沁什麼。”趙榮喝斥道:“殿下身為大明親王,這身份地位有什麼能用得着咱家?就盼此事過去之後,咱們家能稍稍好過一些就謝天謝地了!”
方世猛也是搖頭一笑,感覺趙元說的話甚是荒唐。
殿下到底是大明親王,這身份在大明是只下天子一等,只要榮王不謀反造逆,做什麼事都不可能危及王位,能有什麼要緊大事來謀求趙榮一家幫手?
至於孟長樂告變之事早就傳開了,方世猛身為儀衛副也聽說了一些,他卻是未曾將這事放在心上。
榮王殿下對儀衛司的事根本不曾上過心,殿下若要謀反,首先是掌握儀衛司,然後是親軍指揮使司,接着是常德衛,這些事做下來才算是有謀反的基本班底……殿下要做這樣的事方世猛肯定是第一時間知情的,可是殿下毫無動作,甚至方世猛有一種感覺,殿下連王府都沒有辦法掌控如意,更不要說準備謀反之事了。
就在此時,外間守門的老僕匆匆進得屋來,叉手道:“老爺,三老爺家的桑秀姑娘從王宮裏出來,說是有事要見老爺。”
“啥?”趙榮臉上顯露驚疑之色,手一時拿不穩,將酒水曬了一桌。
……
張耀祖在傍晚時分下值,他換了一身青布所制的圓領長衫,戴上涼帽,從王府的紫禁城出門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
守禁城的是儀衛正的官兵,見到承奉副老公出城,帶兵的總旗官忙不迭的打開門,畢恭畢敬的送了張耀祖出門。
眼看這位承奉副隻身孤影出城,那總旗還想派幾個旗軍跟着護衛,這一次卻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被張耀祖給嚴詞拒絕了。
張耀祖策馬而行,內心倒是沒有太多焦慮惶恐。
榮王被告謀反,事情估計已經捅到京師,下場還不一定。
就算榮王平安無事,想要徹底查清投毒之事也是千難萬難。
榮王府的內廷之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但不管哪個山頭的勢力,忠於榮王殿下的怕是一股也沒有。
既然如此,又有何可懼?
今日出王城,不過是將王宮中發生的事預先知會一下外間的盟友,以免將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出來,論說起來,張耀祖不僅不慌亂,內心反是一片寧靜悠然。
張耀祖策馬而行,輕輕揚鞭,神態一片恬淡輕鬆。
王府外的大街也是常德府最繁華的街市,大片的酒樓點亮了燈火,將街道照映通明,街道東西兩端是高大巍峨的鼓樓,一些世家大族門外立着木製或石制的牌坊,往南邊走不遠,便是府衙所在,府前的衙前街又是一番熱鬧景象了。
待趕至一幢恢弘龐大的建築群落,張耀祖從正門前策馬而過,待到了側門下馬,已經有下人迎上來,將馬匹韁繩扣在拴馬石上,然後又有人迎過來,那人跪下行禮道:“見過張承奉,咱們郡王爺已經在內廳等着了。”
“豈敢,豈敢。”張耀祖內心有些得意,嘴上卻連稱不敢,兩人寒暄客套了幾句便都不再說話,一逕往郡王府的內花廳而去。
郡王府建築規劃是和親王府一樣,只是規制要小很多,正殿規模和諸多殿閣宮室都要小一號,也就是比官紳家族的房屋大出稍許。
張耀祖跟着人一直向前,過了幾道紅牆所築宮門,這才到得那內花廳所在地方。
帶路的人進去通稟,很快便有人影走到門前,張耀祖拿眼去看,見是一個胖大身影慢騰騰挪到院門口,其身形將院門處的宮燈帶的晃動起來。
張耀祖趕緊迎上前去,在那胖大身影前跪下,口中道:“奴婢張耀祖,叩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