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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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系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裏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為我實現造好在這裏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閑走的,而他卻因為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閑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裏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為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裏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才汽車通過的那枝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要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是龍山西下的波脈里的一條,南去太湖,約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下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裏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余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又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只是午後的兩點多鐘。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裏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許多武裝同志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裏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污到肚裏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只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鬱灰塵都吐吐乾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篷外了。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只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裏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復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干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力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后,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彷彿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只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裏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里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裏踏着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污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ge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后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還是很依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裏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遠處銀藍濛淟,當是湖中間的峰面的暮靄,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為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只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只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趕回家去。因為現在我所立着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若再回至頭茅篷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裏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着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面的地勢,一邊心裏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面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面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面是頭茅篷的高頂,前面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裏比起那頭茅篷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着,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着,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罷?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為我起一個痛哭之台,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台來對立的罷?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未后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跳過了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鐘,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裏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錶,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裏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裏的乾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