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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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清寂,梅園的晚上,實在是太冷靜不過。吃過了晚飯,向庭前去一走,只覺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霧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來,更何況乎燈燭輝煌的夜市。繞出園門,正想拖了兩隻倦腳走向南面野田裏去的時候,在黃昏的灰暗裏我卻在門邊看見了一張有幾個大字寫在那裏的白紙。摸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中華藝大的旅行寫生團的通告。在這中華藝大里,我本有一位認識的畫家C君在那裏當主任的,急忙走回飯店,教茶房去一請,C君果然來了。我們在燈下談了一會,又出去在園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許多時候,這一位不趨時尚,只在自己精進自己的技藝的畫家,平時總老是訥訥不願多說話的,然而今天和我的這他鄉的一遇,彷彿把他的習慣改過來了,我們談了些以藝術作了招牌,拚命的在運動做官做委員的藝術家的行為。我們又談到了些設了很好聽的名目,而實際上只在騙取青年學子的學費的藝術教育家的心跡。我們談到了藝術的真髓,談到了中國的藝術的將來,談到了ge命的意義,談到了社會上的險惡的人心,到了嘆聲連發,不忍再談下去的時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兩人伸頭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幾顆早見的明星。我們約定了下次到上海時,再去江灣訪他的畫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裏分手走了。
大約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緣故罷,回旅館來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個,好好兒的睡著了。約莫到了殘宵二三點鐘的光景,檻外的不知哪一個廟裏來的鐘聲,儘是噹噹噹噹的在那裏慢擊。我起初夢醒,以為附近報火的鐘聲,但披衣起來,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來,就是火燒場中老有的那一種叫噪的人號狗吠之聲也一些兒聽它不出。庭外如雲如霧,靜浸着一庭殘月的清光。滿屋沉沉,只充滿着一種遙夜酣眠的呼吸。我為這鐘聲所誘,不知不覺,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將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彷彿是要粘上衣來的月光海里。夜霧從太湖裏蒸發起來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椏的梅樹林中,望過去彷彿是有人立在那裏的樣子。我又慢慢的從飯店的後門,步上了那個梅園最高處的招鶴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麼形狀來,不過只覺得那面的一塊空闊的地方,彷彿是由千千萬萬的銀絲織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輝,有湖波返射的銀箭,還有如無卻有,似薄還濃,一半透明,一半粘濕的湖霧湖煙,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這一層透明的白網,必能悠揚地牽舉你起來,把你舉送到王母娘娘的後宮深處去似的。這是我當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時候的感想。但當萬籟無聲的這一個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遠寺的鐘聲,當嗡,當嗡的接連着幾回有韻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覺幻想,竟覺得漸漸地漸漸地麻木下去了,終至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兩隻腳柔軟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釘視住了那悲哀的殘月不能動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約是指這樣的時候的這一種心理狀態而說的罷,我象這樣的和耶穌教會的以馬內利的聖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鐘聲,不知魔伏了許多時,直到鐘聲停住,木魚聲發,和尚——也許是尼姑——的念經念咒的聲音幽幽傳到我耳邊的時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館的居室里來,這時候大約去天明總也已經不遠了罷?
回房不知又睡著了幾個鐘頭,等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前窗的帷幕縫中卻漏入了幾行太陽的光線來。大約時候總也已不早了,急忙起來預備了一下,吃了一點點心,我就出發到太湖湖上去。天上雖各處飛散着雲層,但晴空的缺處,看起來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氣總還有幾日好晴。不過太陽光太猛了一點,空氣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氣含着,若要登高處去望遠景,那象這一種天氣是不行的,因為晴而下爽,你不能從厚層的空氣里辨出遠處的寒鴉林樹來,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風光,那象這樣的晴天,也已經是盡夠的了。並且昨晚上的落日沒有看成,我今天卻打算犧牲它一天的時日,來試試太湖裏的遠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見的島中僻景來,這是當走出園門,打楊庄的後門經過,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邊上去的時候的決意。
太陽升高了,整潔的野田裏已有早起的農夫在闢土了。行經過一塊桑園地的時候,我且看見了兩位很修媚的姑娘,頭上罩着了一塊白布,在用了一根竹桿,打下樹上的已經黃枯了的桑葉來。聽她們說這也是蠶婦的每年秋季的一種工作,因為枯葉在樹上懸久了,那老樹的養分不免要為枯葉吸幾分去,所以打它們下來是很要緊的,並且黃葉幹了,還可以拿去生火當柴燒,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在野田裏的那條通至湖濱的泥路,上面鋪着的儘是些細碎的介蟲殼兒,所以陽光照射下來,有幾處雖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幾處簡直是在發虹霓似的彩色。
象這樣的有朝陽曬着的野道,象這樣的有林樹小山圍繞着的空間,況且頭上又是青色的天,腳底下並且是五彩的地,飽吸着健康的空氣,擺行着不急的腳步,朝南的走向太湖邊去,真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清秋行樂圖呀!但是風雲莫測,急變就起來了,因為我走到了管社山腳,正要沿了那條山腳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灣,俗名五里湖濱的時候,在山道上朝着東面的五里湖心卻有兩位着武裝背皮帶的同志和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先生立在那裏看湖面的扁舟。太陽光直射在他們的身上,皮帶上的鍍鎳的金屬,在放異樣的閃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聽了我的腳步聲將頭掉轉來的他們中間的武裝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聲,吃了一驚,我張開了大眼向他一看,原來是一位當我在某地教書的時候的從前的學生。
他在學校里的時候本來就是很會出風頭的,這幾年來際會風雲,已經步步高升成了黨國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報上看見過幾多次的,現在突然的在這一個地方被他那麼的一叫,我真駭得顏面都變成了土色了。因為兩三年來,流落江湖,不敢出頭露面的結果,我每遇見一個熟人的時候,心裏總要怦怦的驚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幾位滿含惡意的新聞記者大書了一陣我的叛黨叛國的記載以後,我更是不敢向朋友親戚那裏去走動了。而今天的這一位同志,卻是黨國的要人,現任的中央機關里的黨務委員,若論起罪來,是要從他的手中發落的,冤家路窄,這一關叫我如何的偷逃過去呢?我先發了一陣抖,立住了腳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橫豎逃也逃不脫了,還是大着膽子迎上去罷,於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無其事的態度,前進了幾步,和他握了握手。
“呵!怎麼你也會在這裏!”我很驚喜似地裝着笑臉問他。
“真想不到在這裏會見到先生的,近來身體怎麼樣?臉色很不好哩!”
他也是很歡喜地問我。看了他這樣態度,我的膽子放大了,於是就造了一篇很圓滿的歷史出來報告給他聽。
我說因為身體不好,到太湖邊上來養病已經有二年多了,自從去年夏天起,並且因為閑空不過,就在這裏聚攏了幾個小學生來在教他們的書,今天是禮拜,所以才出來走走,但吃中飯的時候卻非要回去不可的,書房是在城外××橋××巷的第××號,我並且要請他上書房去坐坐,好細談談別後的閑天。我這大膽的謊語原也已經聽見了他這一番來錫的任務之後才敢說的,因為他說他是來查勘一件重大黨務的,在這太湖邊上一轉,午後還要上蘇州去,等下次再有來無錫的機會的時候再來拜訪,這是他的遁辭。
他為我介紹了那另外的兩位同志,我們就一同的上了萬頃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時候,就設辭和他們告別了。這樣的我在驚恐和疑懼里,總算訪過了太湖,游盡了無錫,因為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我已同逃獄囚似的伏在上行車的一角里在喝壓驚的“苦配”啤酒了。這一次游無錫的回味,實在也同這啤酒的味兒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