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
“這才是天道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元公子道:“無論是誰,都不會想要死的。”
“所以,安若暝……血洗真一觀,殺了你師兄,搶奪命紙,也隱隱約約有天道的助力在裏面。因此,我……”
“因此,你沒有阻止安若暝。”
衛南平道:“你放任她殺了所有人。”
元公子略一點頭:“是的。”
衛南平覺得整件事情都過於荒誕了:“你們不想……不想讓那份命紙運行成功,把它帶走就好了啊,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把真一觀的所有人都殺死?
“因為這就是安若暝啊。”
元公子輕聲道:“這就是安若暝會做的事情啊。天道選擇安若暝來做那個拿走命紙的人,當然也會接受一切的後果。天道都接受了,我又能做什麼呢?”
他什麼也做不了。
自從他踏上修仙一途開始,就註定了他將一步一步地靠近天道。
將自己從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轉變成混沌天道的代行者。這是所有修仙者的最終宿命。
衛南平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元公子是他們的祖師趙旦不假,但他們的祖師不會保護他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祖師這是把他們當成草芥了。
“你之所以單獨把我救下來,是因為我和你父親仁宗皇帝是來自一個地方的人。”
衛南平忽然說:“你沒辦法和與你父親有此等相似之處的我當成和其他人一樣的草芥,於是唯獨救下了我。”
元公子點頭:“正是如此。”
這是他殘留在世界上僅有的私心、私情。也正因如此,他遲遲不能真正地感悟天道的混沌與不仁,不能以身合天道,真正地飛升成仙。
就像是天道明明想要讓安若暝帶走所有的命紙,徹底殺死真一觀里所有的人。但他到底還是救下了衛南平,讓他帶着最重要的那份命紙逃走了。
“你父親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衛南平道:“我也不是。我們不屬於這個世界,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們來自一千年之後。”
“我知道。”
元公子輕聲道:“你所說的未來,是在天道原本的推演之下,唯一會成立的未來。雖然那份未來還尚未真正地出現,但作為被天道推演出來的事實,它也存在於有無之間。這份有無之間的存在,讓你和……我父親的靈魂得以出現在現實世界裏。”
衛南平抬眼看了看他。
原來,我們曾經存在的那個無比真實的世界,來自於天道的推演嗎?
它並不真實存在嗎?
“那個世界存在於有與無之間。”
趙旦解釋道:“那個世界裏的造物是真實的,歷史是真實的,存在的人也是真實的。因為它們不是幻想,而是註定要發生的事情。如果天道不主動插手的話,一千年後,這個世界就會轉變成你記憶里的樣子。”
天道插手了?
衛南平的瞳孔微微睜大。
難道他和仁宗皇帝的穿越,是天道安排的嗎?
“我也不明吧天道究竟為什麼這樣做。”
元公子垂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妹妹二十五歲的時候,父親禪位給她,出海遠遊。我那時還沒有上三山求藝,只是跟着母親學了些外祖母家傳世的法術。父親出海的那天,我和母親一起去海上送他。就是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感應到了天道。”
他微笑着:“雖然父親是流芳千古的皇帝,但他畢竟只是一介凡人,沒有任何法力。就像我妹妹,即使征服了世界,被萬萬人景仰傳頌,但百十年後,逃不過一捧黃土。我本來是這樣以為的。”
“但那一天的藍天碧水之間,我窺見了天道的一角。”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就是在一介凡人的身上,居然有着天道的身影。我驚訝極了,幾乎以為是出現了幻覺。但那種感覺不會錯。那是我最接近天道的一回。我窺見了它的殘影。回去之後,我才終於下定決心,不再庸庸碌碌下去,而是訪求三山,修習無上道法,以求登仙。那時候我以為,登仙之後,或許就會解開我父親身上的迷。”
從小到大,父親從不親近他。同為兒女,趙旭在父親身邊長大,被他親手撫養,一點一點地打造成皇位的繼承人。十幾歲時,他也曾捫心自問——我並沒有哪裏比趙旭差。趙旭聰穎,他也不愚笨。趙旭機靈,他也不木訥。趙旭還有許多地方比不上他。他自小修持,清心寡欲,趙旭卻慾壑難填,永遠不知滿足。他體諒宮人,會在天氣惡劣的時候給他們放假,但趙旭只關心寒冬時的屋子溫不溫暖,酷暑時的蟬鳴惱不惱人。她永遠不會關心宮人們在嚴冬時凍得皸裂的手,也不會關心酷暑時分在烈日底下捕蟬的宮人會不會熱得暈倒。
這就是武皇帝啊。
即使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即使對方是自己作古了四十年的親妹妹,趙旦仍會在回想起對方時忍不住自己的冷笑。
時至今日,還是有人懷念武帝在世時的日子。
彷彿回到那個征服世界的時代,自己也會變成征服世界的一員一樣。
焉知在武皇帝眼中,他們和草芥根本沒什麼不同。
父親從小就看不見他,所以他愈加想要被父親看見。父親喜愛妹妹,他就費盡心思地找出妹妹身上的所有缺點。
明明知道,無論是作為女兒、妹妹,還是作為皇帝來說,趙旭都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這種折磨從出生起就伴隨着他,一百多年來,不曾有一天的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求仙的時候,師長們就曾教導他,不捨身,不忘我,不拋棄執念,就永不能成仙。
但他拋棄不了這份執念。它已經和他生長在一起了。
偶爾有幾個瞬間,他能從這種偏執的折磨中掙扎出來,獲得片刻的寧靜。
這個時候他就會自省,我為什麼要把區區一個凡人對我的態度看得這麼重要?我即將飛升成仙,而他早已作古。我將永垂不朽,而他和他的後代、他的王朝,都將灰飛煙滅。
我應該拋棄對他的一切追逐,拋棄之後,就是得證大道的時候。
有時候這種寧靜會讓他得到短暫的解脫,有時候這種寧靜會讓他得到更大的痛苦。
但無論如何,寧靜和解脫都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片刻之後,他又將回到折磨中去。
他恨父親,恨母親,恨妹妹,但更愛他們。愛就是恨的根源。
而現在這三個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只能從他們的後代身上尋找到一星半點的安慰。
但這種安慰也過於無力。因為他的愛和恨,阻礙他歸於混沌、飛升成仙的最後一道關卡,其實只是一個答案。
蕭明達永遠也無法給他這個答案。
因為她壓根就不在乎這位先祖,對方痛不痛苦、折不折磨,能不能解脫,她一點也不關心。
既然不關心,就永遠無法給出那個答案。
“發現了父親和天道之間若有若無的聯繫之後,我上三山學藝,打算飛升成仙,和天道建立更深的聯繫之後,再去探尋有關於父親的一切。”
趙旦苦笑道:“但沒想到,驅使我修仙證道的是父親,阻礙我飛升成仙的還是父親。我塵緣未了、執念未消,無法身合天道。可笑吧。”
不算可笑。
衛南平在心裏想道。
“誰知道,四十年後,我又發現了你。”
元公子道:“初見你的時候,我又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和我父親相同的氣息。幾十年過去,我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無知。我已經知道了父親來自那個推演中‘確定’的未來。”
“就像你一樣。”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堅定。
“你和他都是一樣的。”
元公子的聲音有些低沉。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覺得我父親,他,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衛南平眺望着眼前蒼白的納克西遺址,和天邊搖搖欲墜的慘白月亮。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來自那個確定的未來。”
他低聲道:“來到這裏之前,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忽然變成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從牙牙學語開始,一步一步地重走一遍人生路,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接受。”
“我一開始,並不把自己當成今時今世的衛南平。我還是那個二十幾歲的我,大學畢業之後在一線城市找了一個勉強溫飽的工作,起早貪黑,全年無休。或許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
“但師姐養育我,教導我。師兄弟們陪伴我,和我一同長大。我沒有辦法把自己抽離開去,只當自己是和他們遠隔一千年時光的陌生人。所以我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了真一觀的南平道士。”
“至於你父親的話……”
他抬起頭來,直視元公子:“他的情況,應該和我相似。但我將自己當成了真一觀的衛南平,他卻不一定將自己當成汴梁城的趙官家。”
“若他依舊將自己抽離這個世界的話,那你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對於他來說,都是相同的草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