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乃死
天道的力量？
衛南平有些愣怔。
他確實沒有考慮過天道的力量來源。
天道就是天道,它執掌一切命運，擁有着擺弄每一個生靈的力量。
這種力量難道不是它與生俱來的么？
就像日月星辰懸挂在天空中那樣，不需要有任何其他的力量來源。它們本身就是力量。
“那份命紙呢？”
元公子問道：“你歸陽師兄做出的那份命紙。安若暝原本帶走了大部分,只留了核心部分在你手上。但你離開中原之前,把剩下的部分都帶走了吧？”
衛南平點頭：“天道說，它不喜歡被安若暝胡亂運行。那會污染它的數據。”
離開中原之前，他就按照約定，去汴梁將天道餘下的部分取回來了。
取回剩下的命紙之後,天道對他再無所求，因此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未曾出現了。
“給我吧。”
元公子向他伸出手。
衛南平眨了眨眼：“這是我師兄的命紙,他可能不會希望自己的命紙被……”
給他吧。
他在心裏的某個角落聽見了一個熟悉得幾乎讓他落淚的聲音：南平,給他吧。
那是歸陽師兄的聲音。
他曾被安若暝吞噬,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如今他住在衛南平的心裏。
衛南平抿了抿唇,從袖袋裏取出一個錦緞小盒,遞給了元公子。
“一共分三部分。”
衛南平道：“紫色墨水標註的那部分最重要，你如果實在想要運行的話,可以單獨運行用綢帶捆紮的部分……”
能夠將天命整個運行的差分機到現在還沒有被發明出來，只能運行一小部分。
“它可以用來預測未來，但因為並非全體,可能會有疏漏和誤差……”
“我知道。”
元公子接過錦盒，撫摸着光滑的表面：“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你師兄編寫的程序將無形無體的混沌天命附着在了實體上。你知道天命為什麼要讓你為它取回餘下的部分么？”
衛南平道：“它怕被污染數據。”
元公子笑了笑：“這只是一部分原因。即使安若暝得到了完全體的天命,真的製造了一台運算能力充足的差分機，能夠讓它整個地運行在其上,天命也會不擇手段地讓你把它取回的。”
“它害怕的根本不是數據污染。天命擁有整個世界的數據,從大觀到微觀,無所不有,無所不包。它怎麼會害怕區區一份程序的污染？”
他遙遙地指着遙遠的天際：“就像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又怎會懼怕污水的浸染？以凡人之力，即使傾倒無數的污水進入海洋，也只能污染近海的表層。大洋深處的海水，依舊是冰冷而純凈的，不變本真。因為它至博至大。”
衛南平若有所思。
“天命也是如此。”
元公子道：“如果只是在差分機上運行，即使運行錯誤，被塞入了大量的錯誤數據，也不會污染天道的核心。它會用無窮無盡的正確數據沖淡那些錯誤。”
“所以，天道所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被錯誤運行’這件事。”
“而是，存在着一份。可以運行天命的命紙本身。這才是它最不樂意見到的事情。”
“為什麼呢？”
衛南平問道：“因為它不樂意被凡人圈養、為凡人役使嗎？”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元公子微笑道：“你師姐，帶你讀過莊子吧？”
衛南平點頭。
“天命與混沌，實為一體。”
元公子道：“所謂混沌天命。混沌無所不知，所以無所知。混沌無所不能，所以無所能。”
什麼意思？
元公子向他伸出手：“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衛南平將手遞給他，穿過一片條帶狀的光斑，來到了一處悶熱潮濕的昏暗所在。
這是新洲南部的一片熱帶雨林。
他們降落在一堆柔軟的腐爛葉片上，腳底發出“滋滋”的水分被擠走的聲音。
葉片極其柔軟，在地上積了足有一人多高。
若不是衛南平及時在腳底凝聚了一片薄薄的雲朵，他就要陷入腐爛的葉子堆里了。
“小心。”
元公子道：“這裏和外界不同，路軟難走，萬萬小心。”
我還沒來過這裏。
安若暝在他心裏說：我很少往南方走……也沒吃過從南方過來的人。
你在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人，隨便吃一個。
吃了附近的原住民，我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知識了。
閉嘴。
耳邊似乎響起了湍急的水流聲，元公子揮手拂開了層疊濃密的葉片、樹冠、氣根，露出了外界的景象。
外面竟然是白天，日光正亮，一條寬闊的河流奔騰而過，水底隱約浮潛着一些形狀怪異的魚。
元公子讓他在河邊站定，指着一隻色彩艷麗、在林間飛速跳動的小蛙：“看，那隻小蛙，它正在躲避天敵的捕獵。它已經在叢林裏奔波了一整天，但它的天敵還是窮追不捨。要幫它逃脫么？”
衛南平遲疑地搖搖頭：“不要。”
一條黃色的小蛇追上了小蛙，將它吞進了肚子裏。
元公子問他：“你身上有銅錢之類的東西嗎？”
衛南平將那枚從謝棠處順來的銅錢遞給他：“有。”
元公子將銅錢夾在指尖拋擲：“你沒有救那隻小蛙，它已經被小蛇吞吃了。它是一隻雌蛙，馬上就要產子。但它現在已經死了，那些本該出生的孩子也不會出生了。”
衛南平眨眨眼。
“但你的選擇也並非毫無益處。”
元公子道：“至少小蛇吃飽了。它吃飽之後，就有力氣繼續覓食，逃脫天敵的捕獵。活下去之後，它會和另一條蛇□□，產下十幾枚卵。這十幾枚卵孵出的小蛇裏面，有的順利長大，和同類繁衍生息。有的變成了天敵的盤中餐，為另一個生命提供生機。”
他笑着對衛南平道：“但如果你剛才選擇救下那隻小蛙的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太好了，南平，你剛剛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
衛南平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元公子點頭：“本該如此。”
他拉着衛南平的手，帶着他走入另一片光斑：“走，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他帶着衛南平來到了另一處所在。
走出光斑之後，出現在面前的是一處陰暗骯髒的後巷。
後巷裏，兩三個精瘦的男人正在踢踹着一個倒在地上的老婦人，老婦人哀哀哭嚎，求他們停手。
衛南平皺起眉頭，伸出手去，想要阻止那幾個男人。
元公子將他的手輕柔地按了下去。
“你要做什麼？”
衛南平理所當然地道：“我要救人。”
“好。”
元公子對他道：“這老婦人無辜，這些男子可惡。你要救人，是理所當然之舉。”
“如果你不救她的話，她今夜救會死在這裏。她身上的衣服、錢財會被這些人搶走。她其實是個有些小錢的老太太，隨身帶着一枚金戒指。這幾個人裏面，有人拿走了這枚金戒指，有人瞞着其他人偷偷拿走了這枚戒指，去金店換了個好價錢。拿着這筆錢，他買了些東西，娶了個媳婦，生了十二個孩子。孩子各自長大，有壞人也有好人。壞人做了許多惡事，好人也做了許多善事。南平，你今日救了這個老婦人，將來的那些善事和惡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衛南平堅定地道：“但我不能為以後會發生的什麼事情而放縱今日的惡事。”
元公子於是放開他的手。小巷子裏颳起一陣風，飛沙走石，吹迷了幾個男子的眼睛。巷子外傳來警察的呼喊：“那邊，在幹什麼？”
幾個男子見警察來了，四下逃竄。
“這時候，你就不說適者生存了。”
元公子道：“你今天救了她，讓十二個人失去了出生的機會。這十二個人和他們的子孫又會做出許多許多的事情，種下許多許多的因果。現在這些因果被抹殺，自然有其他因果來填補空缺。這些嶄新的因果里，有許許多多腌臢事，比那條小巷子裏發生的事情還要齷齪上千倍。這就是你那天所做的選擇帶來的結果。”
衛南平沉默了。
“在雨林里，你能放任毒蛇吞食小蛙，說這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到了這裏，你又為什麼不能放任這些人殺死那個老婦人呢？”
“……因為他們是人啊。”
衛南平低聲道：“和我一樣，他們是人啊。人怎麼能……”
人怎麼能放縱如此罪惡的事情發生，甚至將之歸為適者生存呢？
“因為你是人，所以你做不到。但在混沌的天道眼中，人和畜生有什麼分別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天道眼中，沒有人於物的差別，所以它才能做出最冷酷無情的選擇。人有人性，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的。天道一旦被人所掌控，就會失去這份冷酷。今天你不忍心讓這個老婦人去死，明天自然會有更讓你不忍的事情發生。一次又一次，掌控天道的人有能力改變世間的任何事物，於是他會阻止任何他不想看到的事情發生。”
“混沌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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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