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化身
聽到“草芥”兩個字之後,元公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愣怔，但隨之而來的，竟然不是驚怒,不是憤恨,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種“果然如此”的解脫。
他笑了笑：“我就知道。我早該明白。”
衛南平幾乎想要勸他想開點。
畢竟，有一個沒心沒肺的穿越者渣爹，也是世間少有的倒霉事了。
他能理解那位穿越者前輩。莫名其妙地穿越而來,還當上了皇帝，恐怕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什麼真實的代入感,反而會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整個世界都是自己大展宏圖的遊樂場。
生了孩子就生了孩子吧,但孩子和遊樂場裏的其他NPC有什麼區別呢？
其他NPC可以供自己差遣,供自己娛樂。孩子可以作為繼承人培養,以後繼承自己的事業。
而從當時的歷史看來，那位老鄉一開始就沒有把唯一的兒子納入過繼承人的人選範圍里。
不知為何,他好像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女兒將來會成為一個聖明君主似的，直接將她確定為最後的儲君，甚至沒有給予過趙旦一星半點的機會。
不能當作繼承人,連最後的價值也失去了。
沒有價值的NPC，在玩家心裏當然沒有一點地位。
元公子站起了身,背對着慘白凄惶的月光，佇立在納克西遺迹里。
他身上的洒脫、自由,是衛南平從來沒有見過的。
就好像他終於掙脫了最後的鎖鏈,那鎖鏈困住了他一百多年,而他現在終於自由了。
習慣了沉重的枷鎖負擔,現在只是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裏,就輕快飄搖得像是要飛到天上去了。
衛南平眨了眨眼。
他悟道了。
安若暝的聲音在他心裏響起：我就知道，楚王殿下是普天之下最強大的修士，一旦掙脫心魔，就一定會身合天道，飛升成仙。
悟了？
衛南平有些驚訝。
就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悟了？悟了之後，就能飛升成仙？
悟與不悟，只在一念之間。
安若暝在他心裏嘖嘖有聲：你是個中原的修士，竟然還不如我一個外邦蠻夷明白。修士的力量都由天道賜予，所謂的修行不過是逐漸向天道靠攏的過程。以一人之力，即使得到了再多的力量，也無法與天道的力量相媲美。因此修士修行不在於法力，而在於修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頭到了、悟到了，白日飛升也是輕而易舉。
那還真是對不起了啊。
衛南平涼絲絲地說：我一個小小的赤元真人，比不上安大人你有見識。畢竟我才十四歲，家裏宮觀就被人給毀了。想長點見識，都沒處長去。
安若暝道：你師姐他們就在這裏，要不要看看他們的記憶？
滾。
元公子微笑着向他轉過身來。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衛南平暗道。
他能在這份笑容里看到慈悲，看到憐憫，卻完全看不到一絲活氣兒。
就彷彿剛才坐在這裏、和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的元公子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外表和他一模一樣、和他擁有着同樣的記憶的人形機器。
日開一竅，混沌乃死。
他忽然想起對方之前和他說過的莊子裏的故事。
現在混沌回來了。
七竅通明的人死了。
多謝。
混沌微笑着對他說。
衛南平在它的語氣里感覺不到一絲謝意。
那語氣很柔軟，很溫和，不帶一絲惡意，也沒有一絲其他的感情。
這一聲道謝並非來自於謝意，而是來自於一種設計好了的程序。
就像歸陽師兄的那份命紙一樣。
命紙上面記載着設定好了的程序，輸入一份指令，就會得到一份固定的結果。
太精準，太公平，太清晰明了了。
命紙真的是一種十分合適的混沌載體。
衛南平想。
如果有朝一日，他們可以製造出擁有足夠的運算能力的差分機……不，如果他們可以製造出像未來那樣精密而強大的計算機的話，天命說不定真的可以在人間運行。
“你謝我什麼？”
衛南平問道：“謝我剛才說的話，還是謝我將你的化身命紙取回來了？”
“兩者都有。”
混沌對他道：“多謝你，讓‘我’勘破了心魔，以身合天道。也多謝你，取回了這個……”
它將裝着命紙的小盒子拿在手裏，細細端詳着：“這個東西。”
它將盒子打開，將命紙捏在手裏，一張一張地清點：“果然就是這些。”
“你師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它以一種不帶任何讚歎之情的語氣讚歎道：“能製作出這種東西。古往今來，他是第一個。在我能運算出的所有未來里，他也是獨一無二的。”
“過獎了。”
衛南平道：“可惜他還是太過於弱小了，竟然被你派來的人給殺死了。”
混沌問他：“你恨安若暝么？”
衛南平點頭。
它伸出手：“需要我幫你解決么？你幫了我兩次，我理應報答你。這是因果循環。”
它要來殺我了。
安若暝的聲音響起，那裏面蘊含著濃烈的恐懼、興奮、瘋狂、期待：我要被殺死了。是徹徹底底的死亡，徹徹底底的毀滅！
衛南平搖了搖頭：“不必。”
混沌問他：“為什麼？”
衛南平答道：“因為我更恨你。”
混沌收回了手，並沒有因為被人憎恨而懊悔。
“那我今天就不幫你解決了。”
它說道：“但你的心智比她堅定，假以時日，她會在你的心中滅亡。”
它微微一笑：“這是我推算的結果。是我確定的結果。”
安若暝在他的心裏沉默了。
“和我的家鄉一樣么？”
衛南平問道：“和那個有電燈、汽油車、電子計算機的世界一樣，也是你確定的結果么？”
混沌點了點頭：“沒錯。”
衛南平低下頭來：“既然是你確定的結果，為什麼又要找來我和那個人，去改變這個結果呢？我們的穿越，是你一手操縱的吧？”
混沌點頭：“沒錯。我找來你們這兩道後世的魂靈，就是想改變那個既定的結果。”
“你在那個世界的時候，應該讀過史書吧？”
混沌問他：“你應該知道，如果我不找你們過來的話，這一百多年，中原會發生什麼。”
衛南平沉默。
他當然知道。
神州陸沉，風雨飄搖。
如果他的老鄉沒有來過的話，他現在所處的時間點，應該是一派山河破碎、動蕩流離的景象。
“你不是混沌么？”
“混沌不是沒有感情的么？難道你也會為那樣的景象而心痛，想要改變嗎？”
混沌搖了搖頭：“我沒有心，怎麼可能會心痛？”
衛南平默默無語。
安若暝在他的心裏大聲喘氣，顯然這種冰冷的發言讓她更加的興奮了。
“但我會思考，自然會比較好壞。”
混沌道：“那個未來並不好。即使沒有感情，也能夠明白。你站在一片焦黃枯萎的草原里，即使對它沒有感情，也會覺得，這片草原不如隔壁那片鬱鬱蔥蔥的青翠草原好。”
“它不好，於是我想要改變。但從一點一滴的細微之處開始改變的話，需要花費的運算能力太多了，並不划算。所以我想找個幫手。”
天道的運算能力需要用來維持世界的平穩運行，不能全部拿出來改變這個世界。
否則的話，失去支撐的世界會快速崩塌，也就無所謂改變不改變了。
“於是我從那個未來里找來了一個人。”
混沌道：“那個未來是確實存在的，那裏的人也是存在的。我將他安放在了註定會成為皇帝的那個小孩子的身上。因為在現在的這個世界裏，只有皇帝，才是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的。”
“但即使是皇帝，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所以我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讓它伴隨着那個孩子，給他力所能及的幫助。”
……力所能及的幫助？
“好像在你們的世界裏，仙人灌頂的傳說已經不再流行了。”
混沌道：“所以我換了個說法。我說，我是屬於他的系統，要輔佐他成為千古一帝。而作為系統的我，也擁有着許多神奇的能力，可以看穿別人的內心，也可以造出一個魂靈，陪伴在他的左右。”
混沌微笑道：“其實那是我的化身。”
怪不得。
衛南平恍然大悟。
怪不得仁宗皇帝將整個世界當作了遊戲，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手握可以看破人心的“系統”，誰還會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呢？
“而他也不負眾望，改變了這個世界。”
混沌道：“中原沒有遭受那些既定的苦難，而是變得強大而興旺。趙旭是個很好的孩子，將國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世界已經改變了。”
“那我為什麼會存在呢？”
衛南平問他：“仁宗皇帝已經改變了世界，你為什麼還要把我找來呢？”
混沌看着他，忽然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
這一嘆氣里，居然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而又不容忽視的情緒。
屬於“人”的情緒。
“因為這個世界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