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豸
如何定義生死?
衛南平還沒有穿越的時候,未曾真正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生活在一個科技昌明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沒有仙人,沒有道法。所謂的生死,有嚴格而謹慎的定義。
胎兒脫離母體,自主呼吸,意味着生命的誕生。腦電波不再活躍,意味着生命的消逝。
而在如今這個不再處處講究科學的世界裏,生命與死亡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了。
人之生死,不僅僅取決於肉/體的呼吸、大腦的波動,還與所謂的“靈魂”有關。
肉/體死亡之後,生物的“靈”會被不可抗拒地剝離。離開肉身的保護之後,“靈”會迅速地消散於天地間。
沒有投胎轉世,也沒有六道輪迴——那只是被編造出來給予信眾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罷了。
今生行善,來世享福;今生困頓,前世因果——都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只有修鍊到比靈元真君還要再高一階的游虛法師境界,才能擁有強韌到足以脫離肉身庇護、自由自在地遨遊三界的靈體。
但游虛法師的靈體也不能完全摒棄肉身。長時間脫離肉身,靈體也會漸漸潰散,必須回歸肉身才能得以存續。如果此時肉身已毀,那就只有另外尋覓一具肉身附體——即所謂的借屍還魂了。
如今真一觀明面上的最高位階也只到游虛法師,因此衛南平並不知道更高階的修士的靈體能不能真正擺脫肉身束縛,與天地日月同壽。
但他相信,到了更高的位階,一定能有讓靈體脫離肉/體存在的辦法。
畢竟,在這個方面,是有成功案例存在的。
靈虛真人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小小靈體,將之放到桌子上,戳了一戳,表情嚴肅地道:“獬豸,十頭跑獸里,你是最忠勇正直的。在我師姐師弟面前,將你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
衛南平幾不可查地笑了。獬豸,一角,性忠,見人斗則不觸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它能辨曲直,是代表勇猛和公正的瑞獸。
這是從上古存活至今的靈體,被人皇以無上神通保存至今。
當然,此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並非是獬豸的本體。它的本體正以一種玄微的狀態被保存在星宿之間,這裏只是被脊獸雕塑召喚而來的一抹碎片。
即使是碎片,也保留了獬豸性格中最鮮明的一部分。
獨角的獬豸在桌子上轉了一圈,對着碧虛真君微微低了低頭,聲音低沉地道:“小獸拜見真君尊位。真人垂問之事,小獸並不盡知,望准只以知情之事回話。”
碧虛真君點頭:“准了。”
衛南平站在碧虛真君身後,看着獬豸靈體戰戰兢兢地回答靈虛真人的問題。
第一次看見師兄師姐們以法術役使靈體、質問神獸之時,他還曾驚訝於修道之人的傲慢和盛氣凌人——這可是從上古洪荒存活至今的神獸,雖然只是一片靈體碎片,但也是祥瑞的象徵,你們怎麼敢這樣對它?不怕它發怒嗎?
後來他漸漸明白了,這就是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
道士受籙之後,雖未登仙位,卻可以代天/行道,所執掌的法籙就是天地規則的一部分,天地間所有的神仙妖魔都要遵從這份規則。
赤元真人位階的道士在受籙進階之後會被傳授九天真符、九天兵符、上靈召、仙靈召、七星籙、二十八宿籙、元命籙、逐天地鬼神籙、紫台秘籙、金剛八牒仙籙、飛步天剛籙、統天籙、萬丈鬼籙、青甲赤甲籙、赤丙籙、太一無終籙、天地籙、三元宅籙、六壬式籙、式真神籙等等有大威能的符籙。
掌握了這些符籙的他們也就掌握了對應的規則與權力,被相應的規則輻射的神獸妖魔都必須被赤元真人所役使,從上古存活至今的鎮宅神獸們當然也在此列。
既然是“役使”,那就意味着,被役使的靈體與道士之間並非處於平等地位,而是上級與下級的關係。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揚鞭命駕,予取予求,這都是執掌法籙的道士們的權力與威能。
這也是衛南平眼紅心熱想要早日晉陞赤元真人的原因所在。
比起只能耍一些小把戲的白簡道士,赤元真人才是真正掌握了神通道法的修道之人!
而比赤元真人還要再高一階的靈元真君,所掌握的符籙當然更多,也更加神通廣大。
獬豸的靈體面對着一位靈元真君,表現出如此如履薄冰的狀態,也就絲毫不讓人覺得意外了。
靈虛真人召喚屋脊跑獸時所詢問的問題是:盤旋在李府的黑霧從何而來、李元生小姐為什麼會被黑霧針對、何夫人是否曾經有過一個名字裏帶“棋”的侍女,如果有,她現在在哪裏?
前兩個問題,獬豸的回答是,不知道。
碧虛真君手指輕點桌面:“爾身為脊獸,日夜盤踞屋脊,監察李府,驅邪鎮惡,如今李府邪靈作祟,危在旦夕,爾如何能推脫一句‘不知道’?”
獬豸道:“小獸不敢欺瞞真君尊位,但我等確實不知。兩年前,這黑霧一夜之間就瀰漫了整個李府,之前並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府外邪靈闖入的跡象。我等不明所以,只能以自身祥瑞之氣與之勉強抗衡。原本此消彼長之下,還能維持表面和平,李府中也沒有再發生其他怪事。誰知昨天李元生小姐從汴梁回家探望母親,這黑霧一瞬間竟似火上澆油一般,聲勢壯大了好幾倍,我等這才無力支撐。幸而何夫人潛心供奉天尊,身結善緣,冥冥之間覺察到了危險,派人去真一觀請了尊位蒞臨,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沖和真人以拳擊掌:“果然,這黑霧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囂張的。我就說,如果它兩年來都是這樣,泡在裏面的李府眾人早就化成膿水了,哪還能有今天!”
碧虛真君問道:“這黑霧是在兩年前出現在李府的,那這兩年之間,李元生小姐一次都沒有回過家嗎?”
獬豸道:“元生小姐在汴梁讀書,兩地遙遠,加上課業繁重,不能經常回家。去年除夕的時候回來過一次,其時何夫人已身懷六甲。本來約好等弟妹出世再回家一次的,結果弟妹一直都沒有出世,就作罷了。今年除夕之時,李小姐畢業在即,又在司法台實習,案牘勞形,就拍了電報回家,說過年不回來了,請母親自己珍重。再回來就是昨天,元生小姐畢業了,司法台的工作也轉正,請下年假,得了空閑,正好回家探望母親。”
沖和真人摸着下巴:“奇怪,現在是七月上,去年除夕的時候,這黑霧應該已經盤踞在李府了。它怎麼那時候不發瘋,昨天卻發了瘋呢?”
碧虛真君道:“如此說來,你也不知道李小姐為何會被黑霧針對了?”
獬豸道:“小獸確實不知。”
衛南平聽完,拿起了紙筆,寫道:黑霧出現的那天,發生了什麼?
他是個白簡道士,原本沒有資格役使獬豸。但狐假虎威,背靠着一個靈元真君、兩個赤元真人,獬豸也不敢怠慢他,如實回答道:“那一天,李府里一切如常,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它是蹲踞在屋脊監察整個李府的靈獸,又生性正直,它說無事發生,就一定是無事發生。
衛南平心念一動,又寫道:那個名字裏帶“棋”字的侍女,當時在李府嗎?
獬豸搖頭:“問棋當時已經不在了。”
原來那個侍女名叫問棋。
理琴、問棋、知書、奉畫。
這四人都是何夫人的貼身侍女。
當然了,何夫人待她們與自己的女兒也差不多了,正如李元生與鴛鴦蝴蝶兩個小丫頭情同姐妹一般。
靈虛真人看着紙上的字跡,也問道:“問棋當時為何離開李府?”
獬豸道:“她嫁人了。”
這似乎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
女子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的女子,當然不能像從前一樣留在內宅服侍夫人,離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既然離開李府嫁了人,又為何‘雖生不生,雖死未死’?”
獬豸答道:“小獸是庇佑家宅的靈獸。問棋從小在李府長大,時常仰望脊獸,小獸認得她的靈體,即使她嫁了人、離開了李府,小獸也能隱約地感應到她的狀態。她嫁人之後的某一天,小獸忽然覺得她的靈體像是已經消散,再感應時,又忽然覺得她的靈體仍然存在。如風箏一般,若即若離,時有時無。那天之後,她所嫁之人來府上報喪,說她已經染病身亡。夫人出錢給問棋燒埋了,靈車駛過李府後門時,小獸也遠遠地看了一眼。可小獸仍能時不時地感應到她,因此小獸覺得她雖生不生,雖死未死。”
碧虛真君問:“她嫁給了何人?”
獬豸道:“是夫人做主,嫁給了員外的外甥做小。不是明媒正娶,也沒辦酒席,一頂小轎抬去了表少爺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