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向一個人套話的最佳方式就是保持沉默,這樣對方就會把所有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衛南平在沖和真人和靈虛真人欽佩的目光下被李元生小姐拉到了后花園裏。
李府是揚州城裏數得上號的富貴人家,后花園裏亭台樓閣齊備,遍栽奇花異草,正值仲夏,花木葳蕤,爭奇鬥豔,煞是好看。
李元生領着衛南平登上一處荷花池邊的涼亭。涼亭地勢較高,放眼望去,能將整個後花園盡收眼底,還能遠遠地望見前院建築的屋頂飛檐,和蹲在屋脊上的鎮宅神獸們。
武帝一朝之後,民間建築已經不再講究什麼等級忌諱,普通人家只要財力足夠,也可以興建重檐廡殿的房屋。此時蹲在李府正廳垂脊上的就是十頭小跑獸,從前往後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鬥牛、行什,還有最頂端的仙人騎獸。
衛南平想起碧虛真君在課上給他們講解過的知識——上古之時,三皇五帝還未出世,神獸妖靈橫行大荒,以人為食,未啟靈智。後來三皇五帝出世,征伐妖邪,部分神獸開啟了靈智,歸順三皇,化為祥瑞,庇護黎民。剩下不肯歸順的都在涿鹿之戰中隨着蚩尤灰飛煙滅了。
如今蹲在屋脊上的這些,都是肯歸順的。
歸順之時,人皇斬殺了它們的肉身,以無上神通保留了它們的靈體,從此以後,人們在家宅中供奉神獸圖像,或建造雕塑,就能將一部分靈體引入其中,保佑家宅。
此時李府的垂脊之上,十頭小跑獸的靈體擠擠挨挨,憂心忡忡地看着下方瀰漫蒸騰的黑霧,努力地吞吐祥瑞之氣,試圖凈化黑霧。但黑霧的氣息過於濃重,它們再怎麼努力,也不過只是杯水車薪。
最前頭的仙人騎獸也唉聲嘆氣,顯然,即使是被賦予“仙人”身份的它也對此束手無策。
在被脊獸靈體發現之前,衛南平關閉了天眼,移開了視線。
他目前只是一介白簡道士,雖能看見神獸的靈體,卻無法真正地役使它們。
在有靈元真君、赤元真人在場的情況下,他不能越俎代庖地與其交流,因為他不能保證靈獸不會對他撒謊。
在他移開視線之前,最前頭的仙人騎獸靈體不受控制地向屋檐下飛去。
應該是被他的兩個赤元真人位階的師兄召喚過去詢問李府黑霧的情況了。
衛南平想,難得這兩個人還有些用處。
石亭里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兩個形狀古樸的石墩擺在兩邊。
石桌上刻着棋盤,線條里勾勒着金色的漆。
不過此時石桌上卻沒有擺着棋子,而是散亂地放着一大捧細碎鮮艷的花草。
李元生揀了一個石墩坐下,示意衛南平也坐。
衛南平坐在她對面,捻起一枝鳳仙花,面帶疑惑地望着李元生,似乎在問她桌子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花。
李元生也拿起一枝太陽花,笑了:“肯定是那幫小丫頭,在園子裏摘了花草,在這裏鬥草玩。玩完了也不知道收拾,扔了一大堆在這裏。”
衛南平想,摘花鬥草,當真風雅。真一觀里沒有這等娛樂,兄弟姐妹們湊在一起不是念經就是上課,他帶着東安西寧北定三個四處惹是生非,也有過於無聊的原因在裏頭。
李元生將那捧花草里相對較完整的一些揀了出來:“你沒玩過吧?我教你怎麼玩。幾個人各自在園子裏摘花草,湊在一處,一人說我有某某花,另一人要拿出一種差不多的,名字上是個對子的。比如君子蘭對美人蕉,羅漢果對……”
她又想起了面前的小道士不能說話,肯定玩不了這般遊戲,於是忙補救道:“都是小女孩的遊戲,你們修道之人,肯定不玩這個……”
衛南平托着腮看她,眼睛亮亮的。
李元生忽然就從心底生出了一種使命感,彷彿自己是這個小道士的保護者和引路人,於是將手裏的花草放回原位:“我也不玩,都是看她們玩時才知道的,沒什麼好玩的。鴛鴦蝴蝶這兩個小的在時喜歡這個,那四個大的也只是陪她們鬧罷了。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人在這裏。”
四個。
果然。
衛南平暗道,何夫人的貼身侍女果然有四人,湊成了“琴”、“棋”、“書”、“畫”四字。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名字裏帶“棋”的那個侍女不見了,何夫人身邊只剩“知書”、“理琴”、“奉畫”三人。
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在這之後,何夫人也沒有再雇一個侍女,填補“棋”字的空缺。
衛南平可不相信陳媽“三個人也夠了,不必再添一個人”的說法。
在富貴人家裏,從來沒有“不必如此”,只有“不能如此”。
每天面對着“琴”“書”“畫”三人,何夫人難道不彆扭么?花一點錢就可以解決這種彆扭,何樂而不為呢?
而且陳媽的態度也很古怪。
夫人的侍女少了一個,為什麼要嘴硬說並沒有少?小姐的兩個侍女拿着錢走了都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為什麼這個不能說呢?
衛南平根據在師兄弟之間流傳的高門大院裏的陰私事迹推測,要麼就是這個帶“棋”字的侍女勾引了員外,上位如夫人,何夫人氣不過,將“棋”字空缺,並勒令下人不許議論。要麼就是這個侍女已經死了,而且死得不正常。何夫人覺得忌諱,所以不再添帶“棋”的侍女。
而由於李府並沒有如夫人存在,所以衛南平覺得,還是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些。
這個侍女多半是真的死了。她的死很可能與李府如今的詭異情況有關係。
但是,從李元生提起“那四個人”時坦坦蕩蕩的表情來看,她並不心虛。
如果這個侍女的死和她沒有關係,那黑霧為什麼卻好像盯准了她一樣,瘋狂地摧殘她的肉.體與魂魄?
衛南平只是白簡道士,沒有太多的手段為凡人驅邪,只能儘力靠近李元生,以自身本能外溢的真氣為她護法。
而和李元生相處了一會兒之後,他就覺得隱隱有些頭痛,真氣也漸漸狂躁起來,直覺瘋狂叫囂着讓他遠離此處。
可想而知李元生的狀況有多麼糟糕。如果真一觀道士沒有來李府,或許今天晚上,李元生就會在睡夢中暴斃。
他這邊正沉思着,那邊李元生自覺言語冒犯了他,想要補救,於是滔滔不絕地講一些趣事,想要逗笑他。
她在汴樑上學,平時幾乎不回揚州,因此講的大多都是汴梁發生的故事。期末的時候學校宿舍里的煤氣燈壞了,學生們披着棉被在食堂里複習;司法台戚大人因為一個案子被靖安郡王記恨上了,郡王聯合了數名朝臣向官家上書要求罷免戚大人……
衛南平從小在真一觀長大,還真沒聽過如此刺激的真人真事,忙拉住李元生的袖子,示意她展開說說。
李元生狀似隨便地笑笑:“這沒什麼稀奇的,汴梁就是這樣,皇親國戚多,高官大員也多,兩者往往不對付,常有這種事情發生。不過這回的事情當真是……”
她忍住了笑:“簡單來說,就是郡王的二女兒,汝寧縣主,大婚之夜逃婚了。男方說縣主是被拐賣了,上告司法台,要求抓捕拐賣人口的犯人,並歸還汝寧縣主。司法台台長戚大人派人去了解了情況,發現縣主是自願逃婚的,並沒有被拐賣,就如實通知了男方,請他接受事實。男方又告靜安郡王騙婚,要他將汝寧縣主交還夫家——然則汝寧縣主逃婚之後根本沒回過娘家,郡王也沒辦法,又想要給男方一個交代,竟然親自告汝寧縣主不孝,要求汝寧縣主自己回夫家請罪。這一通鬧騰,直接成了汴梁百姓一個月的笑料。案子又到了戚大人手上,戚大人批了一個‘狗屁不通’,打了回去。那郡王找不見女兒,又被戚大人這樣一激,竟病了——可憐他這病鬧得滿城風雨,汝寧縣主也沒回家看他——於是他病好之後,就聯合了男方,上書給官家,要官家罷免戚大人。你們修道之人,也該知道我們官家是不管事的,這回果然又回了他一個‘知道了’,再無下文。官家這條路走不通,想要罷免司法台台長,只能上書內閣,由內閣三分之二以上的成員同意才行,可戚大人本人就是內閣成員之一。見終究無法罷免戚大人,靖安郡王就從此一病不起了。”
這可真是……一場大戲啊!
衛南平感嘆着,又聽李元生講了許多汴梁官場的密事——她有意從政,在汴梁讀書的時候就去官府實習過一段時間,講起這種事情來繪聲繪色的,叫人聽得津津有味。
轉眼天快黑了,李元生意猶未盡地拉着衛南平回了前院。
碧虛真君與何夫人一見如故,已約定了要在李府留宿幾晚。衛南平與師兄師姐會和,回了住處,見四下無人,拿出李府準備的紙筆,刷刷地寫下一行字:“何夫人本有四個侍女。‘棋’字侍女有蹊蹺。李小姐本人並無古怪。”
沖和真人挑眉:“你裝啞巴上癮了?”
衛南平又寫道:“小心為上。”
在別人家裏裝啞巴,自然要從頭裝到尾,以免被拆穿。
靈虛真人點頭:“我們詢問了脊獸,它們說,兩年之前,何夫人確實有四個侍女。現在只剩下了三個,而那消失的一個……”
“雖生不生,雖死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