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卦
“表少爺?”
李府共有三位表少爺,分別是李員外之妹的獨子、何夫人長兄的兩個兒子。
獬豸所說的“員外的外甥”,應當就是李員外之妹的兒子,今年二十三歲,姓王,小名蓮生,與李元生小姐之名僅差着一個字。
李小姐之名,乃因她出生於元月元日的子時,一年中最早的時節。這生辰不尋常,於是母親為她取下“元生”之名,以記來歷。王蓮生之名卻是因其母李夫人是在一片荷花池邊生下的他,彼時紅蓮映日,碧波無限,因此小名“蓮生”。
這原本只是一個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巧合。
就因為這一樁巧合,從小常有好事之徒打趣,說兩家既有姻親,兒女之名又這般登對,何不親上加親,湊成一對小夫妻呢?
何夫人自然覺得這種玩笑無聊又可惡,李夫人卻頗樂見其成,見了小小的李元生,就要拉着她,問她願不願意喝我家的媳婦茶,給你表弟當老婆啊?
李元生當然不願意。
這種玩笑一直持續到兩人十八.九歲,後來李元生遠赴汴梁求學,王蓮生被狐朋狗友勾搭得日漸沉迷酒色,毫無一點成器的樣子,這事兒才算是揭過了。
聽了獬豸的描述,碧虛真君皺了皺眉:“聽起來,這位表少爺似乎並非良配。”
獬豸點頭道:“王蓮生貪花好色,粗暴無禮,對奴僕下人肆意打罵,連自己的母親都不尊敬。他之前本以為自己可以娶元生小姐為妻,便百般殷勤奉承。得知元生小姐對自己無意,而員外夫人竟也不能使她下嫁自己之後,勃然大怒,寫了信到清北大學——就是元生小姐就讀的學校——要求他們將元生小姐開除,歸還逃妻。清北大學自然不理會他,他就以為是何夫人勢大,一手遮天,奪了他的妻子,將他欺辱了,在外面百般編排李家是如何的仗勢欺人,眼裏沒有親戚情意。後來又看見問棋美貌,便向員外討要。員外倒喜歡他這個外甥,應了他。他似得了聖旨一般,趾高氣昂地讓夫人將問棋梳洗好,送到他家裏去。夫人被他氣得無法,只是礙於員外的意思,便讓問棋委屈委屈,好歹王家也是富裕人家,王蓮生也是青春公子,給他做小強過給窮小子做正妻。問棋當然也不願意,但如何能反抗夫人,便嫁了。沒幾天,就暴病身亡了。”
衛南平聽完這個故事,摸了摸袖子下的手臂,果然已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這真是……
碧虛真君道:“看來問棋之死,必有蹊蹺。不是被暴打折磨致死,就是心懷抑鬱而亡。”
她問沖和真人:“沖和師弟,你還記不記得,枉死之人與善終之人有何不同?”
沖和真人挺直了腰背:“善終之人的魂魄會在命絕後一刻鐘之內潰散,化為純粹靈氣消散在天地之間。在這一刻鐘內,即使以法術通靈,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枉死之人,根據死狀的不同、死前怨恨的程度不同,魂魄會產生一定程度的異變,命絕之後,會徘徊在屍體附近。此時以法術通靈,可以得到回應。但是,”
他的表情嚴肅了下來:“人死如燈滅。從命絕的那一刻起,這個人就真真正正地消失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團怨氣與靈氣的混合物,僅擁有逝者的部分記憶,被怨恨的本能驅動,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靈智。它們會假裝自己就是逝者本人,蠱惑逝者的親朋,向他們哭訴自己在陰司地獄裏遭受的種種折磨,利用親朋對逝者的關切與心痛,教他們使用種種儀式為自己燒香奉獻。親朋們不知所以,以為自己所奉獻的只是一些陽世里隨處可見的東西,卻可以使逝者免於地獄之苦,於是爭相獻祭。卻不知自己獻祭的是生命與靈魂。經此奉獻之後,怨靈更加強大,能夠獨立地存活於天地之間。因此我等道士女冠,不得為信眾溝通死者之靈。如有必須通靈的情況,須以靈元真君一人主持,赤元真人兩人及以上護法方可。且通靈之時,不得詢問以‘是’、‘否’之外的答案回答的問題。”
碧虛真君讚許地點了點頭:“很好。”
又問靈虛真人:“怨靈除了蠱惑逝者親朋之外,還會出現另外一種情況,靈虛師弟還記得么?”
靈虛真人道:“蠱惑逝者親朋之舉,多出現在死亡后未再發生其它異變的怨靈身上。若怨靈死亡后,又因其它境遇而得以壯大自身,則不會再去蠱惑親朋。譬如與天地間自然滋生的靈氣結合、與某地長久以來凝聚的怨氣結合等等。還有極少數的怨靈自身就具有強大的怨氣與靈力,不需奇遇,也不需親友供奉,就可以為禍世間。此等怨靈多見於斬首曝屍之人身上。”
碧虛真君道:“不錯,兩位師弟的功課果然紮實。”
又轉頭看了一眼衛南平,衛南平心頭一跳,卻見她笑了:“算了,你不說話,我不考你了。”
沖和靈虛都羨慕地看着衛南平,深恨自己怎麼沒早早地也當了啞巴。
“人死後化為怨靈存在,符合獬豸所言‘雖生不生,雖死未死’的描述。不知李府如今的黑霧與問棋所化怨靈有何關聯。當務之急,是要尋找到問棋的屍身,藉此通靈。如果此間黑霧確實是她在作祟,就該設法化解她的怨氣,並帶回觀里凈化。”
碧虛真人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轉筒:“沖和,你來占卦。”
時代不同,道士占卦的方式也與時俱進。傳統的龜甲、蓍草雖未被淘汰,但也不常在日常占卜中使用,多是在每年的重要儀式上才會被拿出來。
現在日常占卜最常用的就是轉筒,轉筒有六層結構,搖晃之後可以得到六個或斷或續的結果,與周易的六爻卦象一一對應,方便快捷,還不影響占卜的精準度——畢竟道士占卦其實是利用自身的靈氣溝通天地獲得天命的啟示,藉助的器具都是身外之物。一枚銅錢、一團泥巴,都可以用來占卜。選擇轉筒,不過取其便捷而已。
碧虛真君手上的這個轉筒,潔白如雪,光滑如玉,觸手溫潤又如象牙,是真一觀向申城白家名下的百貨公司統一訂購的,那時候訂了一百件,專供赤元真人以上的道士使用。
原本預定時訂的是母貝制的,卻被白家的經理人一通忽悠,換成了這種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新材料,據說是新洲那邊掘地三尺掘出來的什麼地府之精,百年不壞。真一觀觀主哪經歷過這個,就這麼被他忽悠過去了。等成品拿到手,衛南平差點沒樂了——什麼地府之精,不就是鍊石油煉出的塑料么,叫那奸商拿來忽悠沒見過世面的道士了。
果不其然,過了一年半載,上揚州城街頭一看,連早點攤上盛豆花的桶都是地府之精製成的了。
沒奈何,早已銀貨兩訖的買賣,想反悔也沒法子。好在這地府之精是真的百年不壞,摔在地上也不見崩掉一個碴兒,觀主也就捏着鼻子認了。
不過從那以後真一觀道士鮮少在人前占卦,主要是掏出一個塑料轉筒有點落高人面子。
沖和真人接過轉筒,先深吸一口氣,再默念幾句禱文,這才搖動轉筒。
那轉筒嘩啦啦地響,定在了上方一斷二續、下方二斷一續的卦象上。
衛南平想,是隨卦。
隨,元亨,利貞,無咎,是吉卦。他們可以找到問棋的屍首。
“君子向晦,在西方。”
沖和真人看着卦象:“向晦,最好在晚上行動。可巧現在就是晚上了。咱們最好現在就向西方尋找,問棋的屍首就在那裏。”
碧虛真君頷首:“好,沖和,你與靈虛一同前去,如果尋到了屍首,就一人看守,一人回來報我。南平師弟,你暫時與我一同留在李府。黑霧的力量污穢險惡,李府眾人身處其間,十分危險。我要四處做法,為他們護持。你留下來打下手,順便學一學怎麼為人祈福。等你進階赤元真人後,這是第一門必修課。”
衛南平大喜,他本就不想大半夜的往墳地跑,能在碧虛真君身邊學點東西更是求之不得。
沖和、靈虛兩人領命而去,碧虛真君將獬豸的靈體暫時收在袖子裏,以防之後還有事情問它。
與獬豸對話期間,衛南平一直維持着天眼狀態,此時覺得真氣枯竭,雙目刺痛,忙關閉天眼,稍作休息。
碧虛真君低笑:“我倒忘了,白簡道士真氣稀薄,這一會兒功夫,辛苦你了。”
衛南平忙搖頭擺手,示意不辛苦。
碧虛真君又笑:“你果然裝啞巴上癮了。也好,提前適應適應,以後修閉口禪時才不辛苦。”
衛南平歪了歪頭。
他本以為修閉口禪是師叔祖的個人愛好,怎麼聽碧虛真君的口氣,倒像是每個道士都要經歷一番呢?
碧虛真君道:“啊,你還不明白。沒關係,等到了赤元真人位階,自會有人傳授你這些知識。”
衛南平以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碧虛真君,想讓她詳細說說。
碧虛真君忍不住給他理了理頭髮:“也罷,怕了你了。其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是赤元真人以後,每一個位階都會有些……缺憾?像師叔祖那個位階,就是不能隨便說話。像我這個位階,就是不能占卦。即使是強行佔了,結果往往也是不準的。”
她隨便捏了一枚銅錢在手指間:“你看,就像這樣。銅錢正面朝上代表肯定,反面朝上表否定。我要向你提個問題,占你在心裏想的答案正確與否。”
“南平師弟,你今年多大了?”
衛南平在心裏道:我今年十四,再過兩個月就十五了。
銅錢“錚”地一聲被拋起,落在手中,反面朝上。
“占卜的結果是,你在撒謊。”
碧虛真君笑吟吟地:“南平師弟,你在心裏撒謊么?”
衛南平搖搖頭,他今年確實只有十四歲,碧虛真君的卦象卻顯示他在撒謊,果然,她的占卜結果是不準的……
……不對。
衛南平抿了抿唇,脊梁骨竄上一股涼意。
碧虛真君的卦象沒有錯。
他是穿越而來的人。他今年的年齡不止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