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在仙門她是赫赫有名的魔女,都說她風流浪蕩,禍害一代青年俊傑。
真仙道隕,金龍失鱗,君子折劍……這些仙門新一代的俊才們,遇見她后,就被迷得五迷三道,本該光明磊落的一生,添上那麼幾個不可忽視的污點。
最後被騙身騙心,大道難求。
南陽月:諸位都是在放屁。
明明是男色誤她!要不是這幾位仙門美人色.誘,她早就率無極劍宗打上天道一了。
她暗嘆一口氣,搖搖頭,重新跳回驢背上,看起自己那風花雪月的話本。
看到小姐為了窮酸書生,放棄萬貫家財私奔時,忍不住感慨:“男色誤人,男色着實誤人。”
江靜潮的耳朵動了動,微微抿唇,低下頭。
薛錦官湊過去,問南陽月:“仙長,什麼叫男色誤人?”
南陽月打量他們兩個。
兩個少年站在一起,各有春秋,江靜潮氣質高華,如幽谷深山雪,薛錦官年少昳麗,似人間富貴花。
她挑起薛錦官的下巴,“就是看着你的臉,讓人動不了殺心。”
薛錦官面紅耳赤,杏兒眼瞪得圓圓的。
他本來就是柔軟而無辜的長相,現在眼裏蒙上層水霧,顯得更加可憐。
像山裏的小鹿。
仙長溫熱的指腹抵在他的下巴,讓他全身好像燒起來,空氣灼熱,花香馥郁。
他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
南陽月是鳳眼,深棕色的,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像是一塊澄澈透亮的蜂蜜,但是在這種晦暗不明的天色里,她的眼睛黑得發亮,眼角睫毛翹起,根根分明,似笑非笑,帶着風情。
薛錦官一直長在鬼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麼好看的人,沒過一瞬,臉色通紅,心跳得快要從胸腔蹦出來。他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
這小傢伙長得還真可愛。
南陽月回想了下從前那幾位,發覺也許是因天命之子的緣故,薛錦官長得分外俊秀,要是放在人間,活脫脫一個濁世佳公子。
看見他們的動作,江靜潮微垂下頭。
片刻,他指尖掠過一抹白光,鮮血順着手腕流下。
剛才江城的惡鬼被南陽月一劍震懾,隱退於黑暗之中,卻不願意放下這塊肥肉,都在暗中打量情況。現下聞到蘊含金仙靈力的血氣,幾個惡鬼再難忍受,朝江靜潮撲了過去。
南陽月還在出神,忽然聽到一聲痛呼,手中長劍猛地出鞘。
等幾粒鬼丹叮噹落在地上,她垂下眸,見江靜潮捂着手臂,半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如雪。
薛錦官連忙去扶:“前輩!你怎麼啦?”
江靜潮身體微僵,避開了他的手,仰頭看向少女,低聲道:“年年……疼。”
這時的江靜潮還沒有長大后那般氣質冰冷,骨相凌厲。因受傷之故,他的唇色淡粉,覆目的白綾染上幾點鮮血,渾身上下都寫着可憐。
南陽月眸光暗了暗。
從少年時起,江靜潮和她就形成鮮明對比。
兩人雙雙從桃花林經過,眼瞎的江靜潮一路無事,長袖染一段花香。而她總是莫名踩上石頭,摔得慘兮兮的,狼狽極了。
那時她也沒往心裏去,只當是自己走路太急。後來她知道了,原來全因兩人福源不同——
江靜潮天生道骨,註定飛升,天地萬物都鍾愛他,連從桃花林經過,桃花都紛紛落到他身上;而她只是鄉野丫頭,福薄命賤,本該死在賊匪刀下,或者冰涼漢水裏。
他們之間,雲泥之別。
可她命賤骨頭硬,磕磕碰碰完全沒放心裏去,頂着膝蓋一塊淤青,還能夠蹦蹦跳跳,跟不知疼似的。
少年的江靜潮身上便常備着藥膏,每當這時,就會讓女孩坐下。
他蹲下身子,指尖揩點冰涼的藥膏,小心抹在傷口之上。
南陽月坐在石頭上打量少年。江靜潮下手很輕,她幾乎不覺得疼。
“阿潮哥哥,你摸了我,以後是不是要對我負責?”
少年手微微一頓,耳根迅速漫上一層紅。
師夢覺就在一邊笑:“年年啊年年,你怎麼這麼不知羞?”
南陽月:“你這麼知羞,討到老婆了嗎?”
師夢覺猛地喝一大口酒,揚揚自己的酒葫蘆,哈哈大笑:“有酒有劍,還要什麼媳婦?你這個丫頭啊哈哈哈……”
彼時南陽月認真反駁:“有酒有劍,還是要媳婦的,不然酒冷了誰去溫,劍銹了誰去磨?”
師夢覺回答得理所當然:“徒弟啊!”
——————
萬鬼環伺,南陽月卻出神一瞬。
她沉默着伸出手拉起他,從懷裏掏出瓶葯,示意他拿着。
江靜潮只是把長袖往上挽了挽。
蒼白手臂上傷口猙獰,鮮血滴答往下淌,對比觸目驚心。
南陽月把藥瓶丟給薛錦官,囑咐:“幫他抹葯。”
薛錦官:“好,前輩,你還好嗎?我來給你擦藥吧!”
江靜潮表情黯然,片刻,輕聲說:“不用了,多謝。”
他摩挲着藥瓶,半晌無語。
他們說話間,南陽月已經重新躍上屋頂,一襲紅衣獵獵。
“敬酒不吃吃罰酒,還敢偷襲?”她眼睛很黑,冷得出奇,不等惡鬼們反映,背後長劍如流星出鞘。
她握住劍柄,躍入惡鬼之中,黑霧中銀光掠過,緊接着是聲聲慘叫。
南陽月身體微轉,裙裾散開,避開濺出的鮮血,另一隻手抓住旁邊想逃的惡鬼,嘴角上挑,手腕一轉,凌厲的劍氣呼嘯而來,將惡鬼胸口撕開一個大洞。
提劍跨騎揮鬼蜮,白骨如山鳥驚飛
薛錦官望着這幕,無端想起娘親和他念過的這句詩。
鬼氣如黑色輕紗,少女一躍而起,身形似一隻赤色火鳥,從鬼氣中飛掠而過。她手中握住橫江劍,輕飄飄地在眾鬼間挪轉。
慘叫不絕,而她衣不染血。
寶劍刺在石上,彎成新月般的幅度,少女的腰身比劍還要柔軟,借力在空中一折,重新跳回驢背上,裙裾搖擺,流蘇晃動。
南陽月把劍丟出去,拿出話本,繼續大搖大擺地拿起來。
薛錦官接住劍,兩眼冒光,一臉仰慕地說:“仙長,你好厲害!”
南陽月毫不謙虛:“廢話,不厲害我敢帶個拖油瓶跑進來?”
拖油瓶訕訕笑,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替兩個仙長抱劍牽驢,十分殷勤。
少年畢竟耐不住寂寞,沒多久就嘁嘁喳喳地開始說話,見南陽月不理他,他便轉而去纏着一路沉默的江靜潮。
“前輩前輩,你和仙長是怎麼認識的呀?”
“我們這是去哪裏?離開鬼域嗎?”
“你為什麼還不給塗藥,要我來幫你抹嗎?”
南陽月目光從話本挪開,轉向一邊的白衣少年:“還沒抹葯?”
江靜潮搖頭:“小傷,不必了。”
南陽月:“藥瓶呢?不必就把葯還給我。”
江靜潮猶豫片刻,從袖中拿出那個青花小瓷瓶,遞了過去。瓶中靈氣逼人,裝的是上好靈藥,不似從前。
這個小瓷瓶是他買的。
百餘年前,他與劍仙師夢覺在人間遊歷。
師夢覺說,他是天生道骨,命里註定飛升,求無上大道。
那時江靜潮並不明白天生道骨的含義。他生來早熟,眼盲耳聾,親緣寡淡,被師夢覺領去修仙,心中也並無什麼不舍。他和師夢覺並肩走在街頭,那麼多人從他身前經過,忍痛賣掉他的父母,哇哇啼哭的兄弟,街上素昧平生的路人……在他眼裏,並無什麼不同。
他們好像都是滄江里的一滴水。
他和世人的緣分,只是彎腰掬起一捧水,看着它從指尖跌落,重新流入滔滔江水中。
他們之間的緣分,僅此而已。
師夢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任萬事萬物自生自滅,這便是天道,他註定要修天道。
可是,他忽然遇到了一個人。
少女熱情如火,莽莽撞撞闖進他枯寂的生命里。
剛從漢水中救下南陽月時,女孩年紀還不大,失去親人後,對江靜潮有種莫名的雛鳥情節。她天天粘着少年,天天“阿潮哥哥”。
初時,江靜潮並不理她,小糰子便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
小孩福薄運差,走在路上,總要被各種石頭絆倒,摔得一身青紫。
可是只要江靜潮停下來回頭望一下她,無論摔得多慘,她便會重新爬起來,繼續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兩條小短腿在地上蹬蹬,一邊哭一邊黏糊糊地喊“阿潮哥哥”,眼淚可憐兮兮掛在睫毛上。
寡情如他,也覺得頭疼,求助性地望向師夢覺。
懶散道人攤手,“是你救的她,當然要你來負責。”
終於有一次,江靜潮嘆口氣,回頭走向摔倒在地上的女孩。
“阿潮哥哥!”小孩眼裏還噙滿淚,哭得臉紅通通的,看見他走來,立馬破涕為笑,扯着他的袖子不撒手,淚珠在睫毛上一抖一抖。
又可憐又可愛。
江靜潮目不能視,只能憑藉神識,分辨出眼前的人形。
他面無表情,掙了掙,想把袖子拉出來。
女孩抱他更緊了,眼裏眼珠不停打轉,好像他再動一下,又要掉下一筐金豆豆。
少年從袖中拿出一個青花小瓷瓶。
小瓷瓶被他一直攥在掌心,捂得溫熱,是前幾天經過城鎮時,他特意買的金瘡葯。
他無奈嘆氣,把女孩手掌翻過來,在她白白嫩嫩的掌心,寫道:“我來給你抹葯。”
————
那時瓷瓶里裝的是最普通的金瘡葯,卻被小孩視若珍寶地捧着。
而如今……舊瓶裝新葯……
江靜潮聽見薛錦官的聲音,臉色泛白,長袖下的手掌攥緊。
舊瓶裝新葯,新人勝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