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跳來跳去的女人

第10章 跳來跳去的女人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出席了她的婚禮。

“你們瞧瞧:他是不是有點意思?”她對朋友們說,朝丈夫那邊點一下頭,似乎想解釋一下,她為什麼嫁給了這麼一個普普通通、極為尋常、毫無出眾之處的人。

她的丈夫奧西普·斯捷潘內奇·戴莫夫是一名醫生,九品文官。他在兩家醫院裏做事:在一家醫院裏任編外主治醫師,在另一家醫院當解剖師。

每天早上從9時到中午,他給門診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後乘公共馬車趕到另一家醫院,解剖病人屍體。他也私人行醫,不過收入很少,一年500來盧布。僅此而已。

此外,關於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然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她的朋友熟人卻個個不同凡響。他們每一位都各有所長,小有名氣。有的已經成名,是公認的專家名流,有的雖說還沒有出名,但卻有着光輝燦爛的前程,有一位劇院演員,早已是公認的偉大天才,他優雅、聰明、為人謙虛,還是一位出色的朗誦家,他教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朗誦。

有一位歌劇院的歌唱家,一個好心腸的胖子,經常嘆着氣說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她是在毀掉自己,如果她不懶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幾名畫家。為首的是擅長風俗畫、動物畫和風景畫的里亞博夫斯基,一個相貌英俊的淺發青年,二十四五歲,幾次畫展都獲得成功,最近畫的一幅畫就賣了500盧布。他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修改畫稿,並說她有朝一日很可能有所成就。

另外還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樂器嗚咽有聲,像人在哭。他老實承認,在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間,能為他伴奏的只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人。

另外還有一位作家,年紀很輕,但已經名聲在外,他寫過不少中篇小說、劇本和短篇小說。此外還有誰呢?哦,還有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貴族,地主,業餘的插圖畫家,刊頭卷尾的小花飾設計者,酷愛古老的俄羅斯文體、壯士歌和民謠,在紙上、瓷器上和熏黑的盤子上,他能創造出真正的奇迹。

這伙自由自在的演藝人員,命運的寵兒,雖說一個個彬彬有禮,態度謙和,但也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醫生的存在。戴莫夫這個姓氏在他們聽來跟西多羅夫和塔拉索夫毫無區別。在這夥人中間,戴莫夫顯得陌生、多餘、矮小,儘管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

看上去他好像穿着別人的禮服,留着店夥計的鬍子。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真是作家或藝術家,那麼別人就會說,他那部鬍子使人聯想到左拉。

那位演員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穿上這身漂亮的婚紗,再配上亞麻色的頭髮,真像一棵春天裏開滿嬌嫩的白花、婀娜多姿的櫻桃樹。

“不,您聽我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對他說,挽住他的胳膊,“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您聽着,聽着……我得告訴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醫院裏做事。”

有一回可憐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啊!你們都聽我說,里亞博夫斯基……還有您,作家,你們都聽着,這很有意思哩,你們都靠近一點。”

“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多麼真誠的關心!我也一連幾夜沒有睡覺,守着爸爸,突然間,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小夥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顛倒地墮入情網。真的,命運往往是這麼離奇!爸爸死後,他常來看我,有時兩人在街上相遇,有那麼一天晚上,突然間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簡直像雪山壓頂。我哭了一個通宵,我自己也昏頭昏腦地墮入情網。”

“現在,你們瞧,我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他有點意思,強壯,有力,像熊一樣?此刻,他的臉有34對着我們,光線不好。等他轉過身來,你們瞧他的腦門。里亞博夫斯基,您得說說這腦門怎麼樣?戴莫夫,我們正說你呢!”

她叫大夫,“你過來,把你誠實的手伸給里亞博夫斯基,這就對了。你們做個朋友吧!”

戴莫夫溫和地、憨厚地微笑着,向里亞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說:“幸會幸會。當年我有個同班畢業的同學也姓里亞博夫斯基。他不會是您的親戚吧?”

當年,奧莉加·伊凡諾夫娜22歲,戴莫夫31歲。婚後,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在客廳的四面牆上掛滿了自己的和別人的畫稿,有的鑲進畫框,有的沒有畫框。

她在鋼琴和傢具之間佈置了一個漂亮而熱鬧的牆角,用的無非是中國小花傘,畫架,五顏六色的小布條,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在餐室,她用粗拙的民間木版畫裱糊牆壁,掛上樹皮鞋和鐮刀,屋角放一把長柄大鐮刀和摟草的耙子,這麼一來,餐室里就充滿了俄羅斯的鄉趣。

在卧室,她把天花板和四面牆上釘上黑絨布,好讓它更像山間岩穴,在兩張床的上方掛一盞威尼斯燈籠,在門旁還立着一個手執斧鎖的泥塑。大家認為,這對年輕夫婦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小巢。

每天早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要到11時才起床,之後她彈鋼琴,要是有太陽,就畫油畫。隨後,到12時多,她就坐車去找她的女裁縫。因為她和戴莫夫的錢不很多,只夠日常開銷,所以為了經常有新衣服可穿,並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縫不得不挖空心思。

她們經常把舊衣服染過,加上一些不值錢的零頭透花紗、花邊、長毛絨和絲綢,就能創造出奇迹來。做出來的東西着實迷人,簡直不能叫衣服,而是夢幻。

從女裁縫家裏出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就乘車去拜訪某位熟悉的女演員,一來好打聽一些劇院新聞,二來順便弄幾張新劇首場演出或紀念性義演的戲票。從女演員家出來,她還得坐車去某位畫家的畫室,或者參觀某個畫展,然後再去拜訪某位名流——邀請他來家做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同他聊聊天。

她到處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歡迎,大家都誇她漂亮,可愛,是個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稱之為名流和偉人的人也都把她當做自家人看待,當做他們的同行。這些人眾口一詞地向她預言:憑她多方面的天賦、情趣和聰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將來一定大有成就。

她唱歌,彈鋼琴,畫油畫,雕塑,參加業餘演出,所有這些她都不是馬虎從事,而是幹得十分有才氣。不論扎個彩燈,還是梳妝打扮,哪怕只給人系條領帶,她都做得特別藝術、雅緻、招人喜歡。

不過,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現得最為突出,那就是,她善於很快結識名流,很快跟他們搞熟。只要有人稍稍出了點名氣,引起人們的議論,她就立即去拜訪他,當天跟他交上朋友,並請他到家裏來做客。

每結交一個新的名人對她來說都是真正的喜慶。她崇拜名人,為他們驕傲,每天夜裏都夢見他們。她如饑似渴地尋找名人,而且她的這種渴望永遠得不到滿足。

舊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遺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們。不過,就是對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慣了,或者失望了,於是又開始急切地尋找新的名人,新的偉人,找到了又找。這是為什麼呢?

下午16時她和丈夫一塊兒在家吃午飯。他的樸實、理智和善良讓她感動得忘乎所以。她時不時跳起來,衝動地抱住他的頭,連連吻他。

“你呀,戴莫夫,是個聰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說,“只是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你對藝術根本不感興趣,你否認音樂和繪畫。”

“我不了解它們,”他溫和地說,“我一輩子搞的是自然科學和醫學,所以我沒有時間再去關心各門藝術。”

“這是很可怕的,戴莫夫!”

“那為什麼?你的那些熟人不懂自然科學和醫學,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而責備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嘛!我不懂風景畫和歌劇,但我這樣想:既然有一批聰明人為它們獻出了畢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聰明人願意為它們花費大筆的錢,那麼可見它們是有用的。”

“來,讓我握握你那誠實的手!”

午飯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又出門訪友,然後上劇院看戲,或者去聽音樂會,過了午夜才回到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總有晚會。在這些晚會上,女主人和客人們不玩牌,不跳舞,他們的娛樂是各種藝術活動。話劇演員朗誦,歌劇演員唱歌,畫家們在紀念冊上繪畫,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繪畫,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

在朗誦、演奏和唱歌的中間,他們談論文學、戲劇和繪畫,而且常常爭論起來。晚會上沒有女賓,因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認為,除了女演員和她的女裁縫,其餘的女人都無聊而庸俗。

每次晚會都免不了這種場面:門鈴聲一響,女主人便猛地一驚,隨即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說:“這是他!”

這個“他”指的是一位應邀來訪的新的名人。戴莫夫是不在客廳里的,而且誰也想不起他的存在。

但是一到11時30分,通往餐室的門打開了,戴莫夫帶着他善良溫和的微笑出現在門口,他搓着手說:“請吧,諸位先生,請吃點東西。”

大家進了餐室,每一回看見餐桌上擺的老是那幾樣東西:一盤牡蠣,一塊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魚罐頭,奶酪,魚子醬,蘑菇,一瓶伏特加和兩瓶葡萄酒。

“我親愛的管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高興得輕輕擊起掌來,“你真是迷人!先生們,注意看他的腦門!戴莫夫,你側過臉來。先生們,瞧他的臉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卻善良可愛,像鹿一樣。哇,我的親愛的!”

客人們吃着,望着戴莫夫,心想:“確實,挺不錯的一個人,”但很快他們就把他忘了,繼續談他們的戲劇、音樂和繪畫。這對年輕夫婦十分幸福,他們的生活無牽無掛。不過在他們蜜月的第三個星期卻過得不很美滿,甚至有點凄涼。原來戴莫夫在醫院裏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一連躺了6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頭漂亮的黑髮全剃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坐在他身旁,傷心得直落淚。

不過等他的病情剛有好轉,她就用一塊白頭巾把他的光頭纏起來,把他當成貝陀因人畫下來。兩人又快活了。病好后他便去醫院上班,可是3天後他又出了麻煩。

“我真倒霉,親愛的!”他吃午飯時說,“今天我做了4次解剖,一下子劃破了兩個手指頭。直至回家后我才發現。”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聽嚇壞了。他卻笑着說,這是小事一樁,他做解剖的時候經常劃破手。

“我一專心,親愛的,就變得大意了。”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焦急不安地預料他會得敗血症,天天夜裏為他做祈禱,還好,結果平安無事。於是他們重又過起安定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而且緊跟着春天即將來臨,它已經在遠處微笑,許諾無數歡樂。

幸福是沒有窮盡的!4月、5月、6月,可以住到遠離城市的別墅去,散步,寫生,釣魚,聽夜鶯唱歌。然後從7月到深秋,畫家們將去伏爾加河旅遊,她作為團體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員,肯定是要參加這項活動的。她已經用細麻布縫了兩套旅行裝,買了路上用的顏料、畫筆、畫布和新的調色板。

里亞博夫斯基幾乎每天都來她家,看看她的繪畫有什麼長進。每當她把畫拿給他看,他總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裏一插,咬着嘴唇,噴噴鼻子,說:噢,是這樣……您的這片雲在叫喊:它的光線不對頭,不像晚霞。前景像被嚼碎了,有些地方,您明白嗎,不大對勁……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在“吱吱哇哇”叫苦,這個牆角應當再暗一些。不過總的來說還不壞……我讚賞。他說得越是難懂,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倒越是聽得明白。

在聖靈降臨節的第二天,午飯後戴莫夫買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動身去別墅看望妻子。他已有兩周沒有看見她,十分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車,後來在一大片樹林裏尋找自家的別墅,弄得他又餓又累,一心盼望着待會兒能歇下來跟妻子共進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覺。他看着那包東西心裏很高興,那裏面有魚子醬、奶酪和鮭魚。

當他終於找到自家的別墅,認出它來,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一個年老的女僕告訴他:太太不在家,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這別墅樣子極難看,天花板很低,糊着寫過字的紙,地板不平,有許多裂縫。一共有3個房間。一間房裏擺着一張床,另一個房間裏,椅子上和窗台上亂扔着畫布、畫筆、廢紙、男人的大衣和帽子。

在第三個房間裏戴莫夫看到3個不認識的男人,其中兩人是留着大鬍子的黑髮男子,第三人很胖,臉面颳得乾乾淨淨,看樣子是個演員,桌上的茶炊吱吱地響。

“您有什麼事?”演員用男低音問,冷眼打量着戴莫夫,“您找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嗎?請等一下,她一會兒就回來。”

戴莫夫坐下來等着。一個黑髮男子無精打采地瞧了他幾眼,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問道:“您要不要來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餓,但他不想敗壞自己的胃口,所以沒有要茶。不久就聽到腳步聲和熟悉的笑聲。門“砰”的一聲響,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跑進屋來,她戴一頂寬邊草帽,手裏提着畫箱。緊隨其後,興高采烈、滿臉紅光的里亞博夫斯基走了進來,他拿着一把大傘和一把摺疊椅。

“戴莫夫!”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揚聲叫道,高興得漲紅了臉,“戴莫夫!”她又叫一聲,把頭和雙手貼在他的胸脯上,“這是你呀!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為什麼?為什麼?”

“我哪兒有時間啊,親愛的?我總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車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適。”

“不過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我每天夜裏都夢見你!我真擔心你生病了。哎呀,你不會知道你是多麼可愛,你來得正是時候!你是我的救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這兒要舉行一個頂頂別緻的婚禮。”

她繼續說,笑嘻嘻地為丈夫系好領帶,“車站上的電報員奇克里傑耶夫明天結婚。很英俊的一個小夥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嗎,他的臉上有一股剛強的、像熊一樣的神氣,可以拿他當模特畫一幅年輕的瓦蘭人。我們全體住在別墅里的人對他很感興趣,已經答應他一定參加他的婚禮。他這人沒有錢,孤單單的,還膽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說,不同情他那就是罪過。”

“你想想,做完彌撒就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從教堂里出來,大伙兒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蔥翠的小樹林,小鳥‘嘰嘰喳喳’叫,陽光斑斑駁駁落在草地上,在這片鮮綠色的背景上,我們都成了五顏六色的斑點——這幅畫多麼別緻,有着法國印象派的韻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麼衣服進教堂呀?”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做出一副哭相,“我這兒什麼也沒有,真正是什麼也沒有!沒有衣服,沒有花,沒有手套……你一定要救救我。既然你來了,那麼,這就是說,是命運託付你來救我的。我親愛的,你拿着這串鑰匙,回家去,把衣櫃裏我那件粉紅色連衣裙取來。你知道它,它掛在最前面……然後在儲藏室的右邊地板上,你會看到兩個硬紙盒。你打開上面的盒子,裏面儘是花邊,花邊,花邊,還有各種各樣的零頭碎料,這些東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可別把它弄皺了,親愛的。把花都取來,容我在這裏挑一挑……另外,再買一副手套。”

“好的,”戴莫夫說,“我明天回去,叫人送來。”

“明天怎麼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吃驚地望着他,“明天你怎麼來得及?明天頭班火車早上9時開,婚禮在11時舉行。不,親愛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來不了,那就找個人送來。好了,走吧……待會兒有趟客車要經過這裏。別誤了火車,親愛的。”

“好吧!”

“唉,我真捨不得把你放走,”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唉,我這個傻瓜,何苦答應那個電報員呢?”

戴莫夫趕緊喝了一杯茶,拿了一個麵包圈,溫和地微笑着,上車站去了,那些魚子醬、奶酪和鮭魚,都讓那兩個黑髮男子和胖演員吃了。

6月里一個寧靜的月夜,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上一艘游輪的甲板上,時而望着水面,時而望着美麗的河岸。

在她身旁站着里亞博夫斯基,他對她說,水上黑色的陰影不是陰影,而是夢,又說,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異的閃光,這無邊無際的天空,以及傷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訴說著我們生活的空虛,昭示着人世間有一種崇高而永恆的幸福;在這樣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變成回憶,那該多好啊!過去的歲月庸俗而無聊,未來也毫無意義,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恆——人活着又為了什麼呢?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時而聽着里亞博夫斯基的囈語,時而聽着夜的寧靜,心裏卻想着:她是永生的,永遠不會死去。這綠寶石般的水——她還從未見過這種顏色——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歡樂,都在告訴她,有朝一日她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在那遙遠的地方,在月光照不着的那一邊,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里,等待她的將是成功,榮譽和人民的愛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視着遠方,似乎看到了蜂擁的人群,輝煌的燈火,似乎聽到了慶典上昂揚的樂曲和人們的歡呼聲,她自己則穿一襲白色長裙,鮮花從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

她還想到,跟她並排站着、伏在船側欄杆上的這個男人,是真正偉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寵兒。迄今為止,他所創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麼出色、新穎、不同凡響,一旦他的稀世才華完全成熟,他的創作將無限高超,令世人傾倒。這一點,從他的臉,從他的表達方式,從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看得出來。

關於陰影和黃昏的情調,關於月光,他都說得與眾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種駕馭大自然的能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獨特的才能。他的生活無牽無掛,自由自在,超凡脫俗。他過着小鳥一樣的生活。

“天涼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里亞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傷地說:“我覺得我的命運掌握在您的手裏。我是奴隸。為什麼你今天這樣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瘋狂地愛您……”他悄悄地說,呼出的氣哈到她的臉頰上,“只要您對我說一個‘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拋棄藝術……”他激動萬分地喃喃說,“您愛我吧,愛我吧……”

“別這麼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時閉上了眼睛,“這真可怕。再說戴莫夫呢?”

“什麼戴莫夫?為什麼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這兒有伏爾加,月亮,美景,我的愛情,我的痴迷,這兒根本就沒有什麼戴莫夫!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需要過去,只求您給我片刻的,一瞬間的歡樂!”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覺得過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會,都微不足道,毫無意義,毫無必要,平淡乏味,而且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真的,戴莫夫算什麼?為什麼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再說,他是確有其人呢,或者他僅僅是一個夢?

“其實,對他這樣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來說,他已經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夠多的了。”她雙手掩面想道,“讓別人譴責去吧,詛咒去吧,我卻偏要這樣,寧願毀滅。偏要這樣,寧願毀滅……生活中的一切都應當有所體驗。天哪,這是多麼可怕又多麼美妙啊!”

“噢,怎麼樣?怎麼樣?”畫家喃喃地說,他擁抱着她,貪婪地吻着她的手,她則有氣無力地想推開他,“你愛我嗎?是嗎?是嗎?啊,多靜的夜!美妙的夜!”

“是的,多靜的夜!”她悄悄地說,瞧着他那雙含着淚水的發亮的眼睛。然後她很快地回頭張望一下,摟住他,熱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瑪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側喊道。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那是飲食部的堂伯從旁經過。

“聽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給我們拿葡萄酒來。”

畫家激動得臉色發白,坐到長椅上,一雙熱戀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

後來他閉上眼,懶洋洋地微笑着,說:“我累了。”

他把頭靠在欄杆上。

9月2日,天氣溫暖無風,但是天色陰沉。

一清早,伏爾加河上升起薄霧,9時以後又稀稀拉拉地下起雨來。看上去完全沒有轉晴的希望。喝茶的時候,里亞博夫斯基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繪畫是一門最難見成效又最枯燥無味的藝術,說他算不得畫家,說只有傻瓜才認為他有才華。

突然間,無緣無故,他抓起一把刀子,把他的一幅最好的畫稿劃破了。早茶后,他臉色陰沉地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伏爾加河。可是伏爾加河已變得渾濁灰暗,看上去冷冰冰的。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想到,陰雨綿綿、令人煩悶的秋天即將來臨。

似乎是,伏爾加河兩岸一塊塊美麗的綠毯,河上一串串寶石般的反光,透明的藍色遠方,以及大自然所有別緻而華麗的服飾,此刻都已讓造物主收了起來,藏進箱籠里,以備明春再用。

群鴉在伏爾加上空盤旋,譏笑它:“光啦!光啦!”。

里亞博夫斯基聽着它們的聒噪,默默想道:他的才華已經枯竭;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條件的、相對的、愚蠢的;他不該讓這個女人束縛自己……總之,他心緒不佳,苦悶得很。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坐在隔板後面的床上,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美麗的亞麻色頭髮,時而想像自己在客廳里,時而在卧室里,時而又在丈夫的書房裏。想像又把她帶到劇院裏,帶到女裁縫那裏,帶到那些名流朋友家裏。這陣子他們都在幹什麼呢?他們還想起她嗎?演出季節已經開始,應該考慮一下晚會的事了。

戴莫夫呢?啊,可愛的戴莫夫!他在每封信里都多麼溫存地、像孩子般苦苦央求她早點回家!每月他都給她寄來75盧布。

有一次她寫信告訴他,她欠了畫家們100盧布,不久他真的把這筆錢寄來了。多麼善良、慷慨的人啊!旅行生活搞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筋疲力盡,她厭煩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些鄉民,這河上的潮氣,甩掉那種渾身不幹凈的感覺,這種不乾不淨是她從一個村子搬到另一個村子,住在農家小屋裏時時刻刻都感覺到的。

要不是里亞博夫斯基已經保證,他要跟那些畫家在此地一直住到9月20日,她本可以今天就離開這裏。要真能這樣,那該多好啊!

“天哪!”里亞博夫斯基埋怨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太陽呢?沒有太陽,我那幅陽光明媚的風景畫就無法接着畫下去!”

“可是你還有一幅畫稿畫的是多雲的天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從隔間走出來,說:“記得嗎?在前景的右側是樹林,左側是一群母牛和鵝。趁現在你可以把它畫完。”

“哼!”畫家皺起眉頭,“把它畫完!難道您以為我這人就那麼笨,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你對我的態度變得多麼厲害!”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嘆了一口氣。

“嘿,那才好。”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臉上一陣抽搐,她走到爐子旁邊,哭了起來。

“對,現在只差眼淚了。算了吧!我有成千上萬種理由哭,但就是不哭。”

“成千上萬的理由!”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嗚咽着說,“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經把我當成了累贅。是的!”她說完,放聲大哭起來,“說實話,您現在已經為我們的愛情感到羞恥。您想方設法提防着那幾個畫家,其實這是瞞不過去的,他們早就知道了。”

“奧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畫家央求道,一手按着胸口,“只求一件事:別再折磨我!除此之外,我對您沒有任何要求!”

“但您得起誓,說您現在仍然愛我!”

“這是折磨人!”畫家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他跳了起來,“到頭來我只好去跳伏爾加河,要不然去發瘋!你饒了我吧!”

“好啊,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嚷起來,“打呀!”

她又放聲大哭,跑回隔間去了。在農舍的乾草頂上,響起刷刷的雨聲。里亞博夫斯基抱着頭,在小屋裏踱來踱去。後來他一臉果斷的神色,似乎想對誰證明什麼,戴上帽子,把獵槍往背上一搭,走出了農舍。

他走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首先想到,最好服毒自盡,讓回來的里亞博夫斯基發現她已經死了。後來想像又把她帶回自家的客廳,帶回丈夫的書房。她想像着自己一動不動地坐在戴莫夫身旁,享受着身心的安寧和潔凈,到了晚間坐在劇院裏,聽馬西尼演唱。她想念文明,想念城市的繁華,想念那些名人,想得她滿心愁悶。

有個農婦走進屋來,開始不慌不忙地生爐子做飯。煙熏火燎,滿屋子都是焦糊味。畫家們回來后,高筒靴上沾滿了爛泥,臉上掛着雨水。他們分析畫稿,聊以自慰地說:“伏爾加河即使遇上惡劣天氣,也自有它的魅力。”

那隻便宜的掛鐘在牆上“滴答”作響……凍僵的蒼蠅聚在放聖像的屋角里“嗡嗡”地叫,可以聽到長凳底下那些厚紙板中間有蟑螂爬來爬去……

里亞博夫斯基直至太陽西下才回到農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沒有脫下臟靴,臉色蒼白、疲憊不堪地落座在長凳上,立即閉上眼睛。

“我累了……”他說,他動動眉頭,竭力想抬起眼皮。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為了對他表示親熱,表明她沒有生氣,就坐到他的身邊,默默地吻了他一下,把小木梳插進他的淺色頭髮里。她想給他梳頭。

“這是幹什麼?”他問,猛地一哆嗦,好像有個冰涼的東西碰到他的身體,他睜開眼睛,“這是幹什麼?您讓我安靜一會兒,求您了!”

他把她推開,自己走掉了。她覺得他的臉上顯出憎惡和惱火的神情。這時候,農婦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菜湯給他送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看到,她的兩個大拇指都泡在湯里了。勒緊肚子的農婦,里亞博夫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菜湯,小屋以及這整個生活,此刻都讓她感到十分可怕,雖說剛來的時候她很喜歡這種生活的簡樸和頗有藝術趣味的雜亂。

她突然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說:“我們須要分開一段時間,要不然由於無聊我們當真會吵翻的,我討厭這樣。今天我就走。”

“怎麼走?騎棍子嗎?”

“今天星期四,所以9時30分有一班輪船經過這裏。”

“是嗎?對,對……那有什麼,你走吧……”里亞博夫斯基溫和地說,他用毛巾代替餐巾擦了擦嘴,“你在這裏很煩悶,沒事可做,想把您留下的人,必定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你走吧,20號以後我們又會見面的。”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高高興興地收拾東西,快活得臉都紅了。“難道這是真的,”她暗自問自己,“難道很快就能在客廳里畫畫,在卧室里睡覺,在鋪着桌布的餐桌上吃飯?”她心情輕鬆愉快,已經不生畫家的氣了。

“我把顏料和畫筆全給你留下,里亞布沙,”她說,“我留下的東西,將來你都給我帶回去……注意了,我走以後你別偷懶,別悶悶不樂,你要工作。你是我的好樣的,里亞布沙。”

9時,里亞博夫斯基跟她吻別,她立即想到,他這樣做是免得當著畫家們的面在輪船上吻她,他把她送到碼頭。輪船不久就來了,把她帶走了。

過了兩天半她才回到家裏。來不及脫掉帽子和雨衣,她激動得喘着粗氣跑進了客廳,又從那兒來到了餐室。戴莫夫沒穿上衣,只穿着敞開的坎肩,坐在餐桌後面,在叉子上磨刀子。他面前的盤子上擺着一隻松雞。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走進住宅的一剎那,她確信,這一切必須瞞過丈夫,對此她有足夠的能力和本事。可是現在,當她看到他那開朗、溫和、幸福的微笑和那雙發亮的、快活的眼睛時,她立即感到,要瞞過這個人是卑鄙醜惡的,同時也不可能,她做不到,猶如要她去誹謗、偷竊、殺人一樣。剎那間,她決定把發生的事和盤托出。她讓他吻她,擁抱她,隨後她跪在他腳前,雙手蒙住了臉。

“怎麼啦,怎麼啦,親愛的?”他柔聲問道,“是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得通紅的臉,用負罪的懇求的目光望着他,但是恐懼和羞愧阻止她說出真情。

“沒什麼,”她說,“我這是太……”

“我們坐下吧,”他說著把她攙起來,扶她坐到餐桌后,“這就好了……吃松雞吧!小可憐,你一定餓壞了。”

她貪婪地吸進家裏溫馨的空氣,吃着松雞;他呢,溫存地瞧着她,快活的笑了。

大約直至冬季過了一半的時候,戴莫夫開始懷疑他受騙了。他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遇見她時已經不能正視她的眼睛,臉上再也沒有愉快的笑容了。

為了減少跟她相處的時間,他常常把他的同事科羅斯捷列夫帶回家吃午飯。這個身材矮小的人留着短髮,面容憔悴,為人靦腆,每當他跟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談話的時候,總是尷尬地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紐扣先解開再扣上,然後用右手去捻左側的唇髭。

吃飯的時候,兩位醫生談的都是醫學問題,如橫隔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導致心律不齊,如最近一個時期經常遇到許多神經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談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屍體,診斷書上寫着“惡性貧血”,他卻在胰腺上發現了癌變。兩人所以這樣做,似乎只是為了讓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可以沉默,也就是可以不必撒謊。

飯後,科羅斯捷列夫坐到鋼琴旁,戴莫夫嘆口氣,對他說:“唉,老兄!算了吧,這有什麼!你給彈個憂傷的曲子吧!”

聳起肩膀,伸開十指,科羅斯捷列夫在鋼琴上奏出幾個和音,然後用男高音唱起來:“請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俄羅斯的農民不呻吟?”

戴莫夫又長嘆一聲,一手支着下頜,沉思起來。

近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行為舉止並不檢點。每天早晨她醒來后心緒總是很壞。她想到,她已經不愛里亞博夫斯基,謝天謝地,這事已經結束了。

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里亞博夫斯基奪走了她的丈夫,現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亞博夫斯基。後來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談話,說里亞博夫斯基正準備在畫展上展出一幅驚人之作,是風景畫和風俗畫的混合體,帶有波列諾夫的風格。

據說,凡是去過他的畫室的人,都為此感到欣喜若狂。不過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響下才創作出這幅畫的,總之,多虧她的影響他才發生很大變化,達到藝術的高峰。她的影響十分有益,十分重要,一旦她丟下他不管,那麼看來他就要毀了前程。

她又回想起,上次他來看她的時候,穿一件帶小花點的灰上衣,繫着新領帶,懶洋洋地問她:“我漂亮嗎?”

是的,憑他那翩翩的風度,長長的鬢髮和藍藍的眼睛,他的確很漂亮,而且他對她很溫柔。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遲遲才穿上衣服,隨後萬分激動地去畫室找里亞博夫斯基。她來到那兒時,他心情很好,正自我陶醉於那幅真正出色的畫。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對嚴肅的問題總是開個玩笑了事。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嫉妒里亞博夫斯基,痛恨他的那幅畫,不過出於禮貌,還是在畫前默默站了5分鐘,最後,她像人們在聖物前嘆息那樣,嘆了一口氣,小聲說:“是的,你還從來沒有畫過這樣的畫。你知道,簡直太驚人了!”

後來她開始苦苦哀求,要他愛她,不要拋棄她,要他憐憫她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她哭泣,吻他的手,要求他對她起誓,說他愛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離開她良好的影響,他將走上歧途,毀了前程。她敗壞了畫家的好興緻,心裏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後只好去找女裁縫,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員弄幾張戲票。

如果她在畫室里找不到他,她就給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賭咒說:要是今天不來看她,她一定服毒自盡。他害怕了,就來找她,還留下來吃飯。他並不顧忌她的丈夫在場,對她說話粗魯無禮,她也照樣回敬他。兩人都感到對方束縛了自己,都覺得對方是暴君是仇敵。他們大發脾氣,在氣憤中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舉動不成體統,連科羅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飯後,里亞博夫斯基匆匆告辭,走了。

“您去哪兒?”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在前室問他,那目光是仇恨的。

他皺起眉頭,眯着眼,隨口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這人她也認識。顯然他這是嘲笑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氣。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由於嫉妒,懊喪,屈辱和羞恥,她咬着枕頭,放聲大哭起來。

戴莫夫撇下客廳里的科羅斯捷列夫,來到卧室,局促不安地、心慌意亂地小聲說:“別哭得這麼響,親愛的,何苦呢?這種事不可外揚,要不露聲色,你知道,已經發生的事就無法挽回了。”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猜忌折磨着她,她甚至感到太陽穴疼痛起來。她轉而又想,事情還可以挽回,於是她洗過臉,朝哭腫的臉上撲點粉,飛一般去找那個熟悉的女人。

她在那個女人家沒有找到里亞博夫斯基,就坐上車找第二家,然後找第三家……起先她還覺得這樣亂找一氣有點難為情,可是後來她也習慣了,常常是,一個晚上她跑遍了她認得的所有女人的家,為的是找到里亞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一天,她對里亞博夫斯基說到她的丈夫:“這個人拿他的寬宏大量來壓我。”

她很喜歡這句話,所以遇到別的畫家時,只要對方知道她和里亞博夫斯基的風流韻事,每一回她總是把手用力一揮,這樣說她的丈夫:“這個人拿他的寬宏大量來壓我。”

他們的生活方式倒還跟去年一樣。每逢星期三總要舉行晚會。演員朗誦,畫家作畫,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一到23時30分,通往餐室的門打開了,戴莫夫面帶微笑說:“請吧,先生們,請吃點東西。”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照舊尋找偉人,找到了不滿意,又重找。跟從前一樣,她每天深夜才回家,這時候戴莫夫卻不像去年那樣已經睡覺,而是坐在他的書房裏,在寫什麼東西。他要到3時才躺下,8時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準備去劇院,站在卧室的穿衣鏡前,這時戴莫夫穿着禮服、繫着白領帶走了進來。他溫和地微笑着,而且像過去一樣,高高興興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臉上喜氣洋洋。

“我剛才通過了學位論文答辯,”他說著,坐下來揉他的膝蓋。

“通過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啊哈!”他笑起來,伸長脖子想看看鏡子裏妻子的臉,她卻始終背對着他,站在那裏梳理頭髮,“啊哈!”他又說了一遍,“你知道,他們很可能給我一個病理學概論方面的編外副教授職稱。有這方面的跡象。”

從他那張容光煥發、無比幸福的臉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悅和成功,那他會原諒她的一切,包括現在的和將來的,他會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麼叫編外副教授,什麼叫病理學概論,再說她擔心看戲遲到了,所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坐了兩分鐘,抱歉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這是最不安寧的一天。

戴莫夫頭痛得厲害。早上,他沒有喝茶,也沒去醫院,一直躺在書房裏的一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像平時一樣12時多又去找里亞博夫斯基,想讓他看看自己的靜物寫生,再問問他昨天為什麼不來找她。她覺得這幅畫毫無意思,她之所以畫它只是為了找個無謂的借口可以去找畫家。

她沒拉門鈴就走了進去。當她在前室脫套鞋時,聽到好像畫室里有人輕輕地跑過去,還有女人衣裙的窸窸聲。她趕緊往畫室里張望,只看到棕色的裙角一閃而過,消失在一幅大畫後面。這幅畫連同畫架,從頂端直至地板,都矇著黑布。毫無疑問,有個女人躲起來了。想當初,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也常常在這幅畫後面避難呢!

里亞博夫斯基顯然很窘,他對她的到來似乎感到吃驚,向她伸出兩隻手,不自然地笑着說:“哎呀哎呀!見到您真高興。有什麼好消息嗎?”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感到羞辱,感到傷心。哪怕給她100萬,她也不願在這個不相干的女人,情敵,虛偽的人在場的情況下說上一句話。那女人現在站在畫布後面,大概正在幸災樂禍地竊笑呢!

“我給您帶來一幅畫稿……”她用極細的聲音怯生生地說,她的嘴唇顫抖起來,“一幅靜物寫生。”

“啊?……畫稿?”

畫家接過畫稿,邊走邊看,似乎是不經意地進了另一個房間。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順從地跟着他。

“靜物寫生……一流的,”他嘟噥着,隨後信口押起韻來,“庫羅爾特,喬爾特,波爾特……”

從畫室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衣裙的窸窸聲。這就是說,她走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真想大喝一聲,抓起什麼重東西朝畫家頭上砸去,然後轉身跑掉。但是她淚眼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壓在心頭,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不是女畫家,而是一條小爬蟲了。

“我累了……”畫家懶洋洋地說,望着畫稿,不住地甩着頭驅趕瞌睡,“當然啦,畫得不錯,不過今天一幅畫稿,去年一幅畫稿,下個月還是一幅畫稿……您怎麼不厭煩呢?我要是您的話,早就把畫筆扔了,不如認真搞點音樂什麼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畫家,您是音樂家。不過,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這就去叫他們送茶來,好嗎?”

他走出房間,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聽到,他在吩咐聽差什麼。為了避免告辭,避免解釋,最主要是為了免得放聲痛哭,她沒等他回來,趕緊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來。她這才輕快地噓了一口氣,感到自己跟里亞博夫斯基、跟繪畫、跟剛才在畫室里壓在她心頭的那種沉重的羞辱感,從此一刀兩斷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縫,隨後去拜訪昨天剛到的巴爾奈,從巴爾奈那兒出來又去了一家樂譜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她怎樣給里亞博夫斯基寫一封冷酷無情的充滿個人尊嚴的信,怎樣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亞度假,從此跟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開始新的生活。

這天夜裏,她很晚才回家,她沒有換衣服就在客廳里坐下寫信。里亞博夫斯基說她算不得畫家,她為了報復,現在寫信告訴他:他每年畫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說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滯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績外,他將來不會有任何進展。她還想告訴他:他在許多方面得益於她的良好影響,如果說他現在行為惡劣,那只是因為形形色色的輕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響,今天躲在畫布後面的那個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親愛的,”戴莫夫在書房裏叫她,並沒有開門,“親愛的!”

“你有什麼事?”

“親愛的,你別進我的房間,站在門口就行了。是這麼回事……前天我在醫院裏傳染了白喉,現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請科羅斯捷列夫。”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對丈夫,就像對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樣,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歡他的名字奧西普,因為它讓人聯想到果戈理的奧西普和一句俏皮話:“奧西普,啞嗓子;阿爾希普,愛媳婦。”現在她卻喊道:“奧西普,這不可能!”

“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門后說。可以聽到他走回沙發那裏,又躺下了。“去吧!”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想道,她嚇得手腳發涼,“這病可危險呢!”

她毫無必要地舉着蠟燭走進卧室,在那裏考慮着她該怎麼辦,無意間看了一下穿衣鏡:一張嚇白的臉,短上衣的兩個袖子高高聳起,胸前一大堆黃色的縐邊,裙子上亂七八糟的條紋,她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既可怕又醜陋。

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對不起戴莫夫,對不起他對她的那份深情的愛,對不起他年輕的生命,甚至對不起他的這張好久沒睡過的空床。她不時想起他平日那張溫和、柔順的笑臉。她傷心得放聲大哭起來,立即給科羅斯捷列夫寫了一封求助的信。這時已是午夜2時了。

早晨7時,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因夜間失眠而腦袋發沉,沒有梳洗,模樣難看,一臉悔愧的神色,從卧室里出來。

這時一位黑鬍子先生打從她身旁走過,進了前室,看來這是醫生。屋裏有一股藥水味。科羅斯捷列夫站在書房門口,右手捻着左側的唇髭。

“對不起,我不能放你進去看他,”他陰沉地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這病會傳染的。說實在的,您也沒有必要進去。他已經昏迷,在說胡話。”

“他真是得了白喉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聲音幾乎聽不清。

“那些明知危險卻偏要去冒險的人,真應該送交法庭審判,”科羅斯捷列夫喃喃自語,沒有回答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問題。“您知道他是怎麼感染的嗎?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個病兒的白喉黏液。這是幹什麼?愚蠢……是的,胡鬧……”

“危險嗎?很危險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是的,都說這病很難治。說實在的,應當請施列克來才對。”

先來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頭髮棕紅,鼻子很長,說話帶猶太人口音;繼而來了一個高個子,他背有點駝,鬚眉濃重,看上去像個大輔祭;最後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很胖,臉色紅潤,戴一副眼鏡。這是醫生們來為自己的同事輪流值班。科羅斯捷列夫值完班后沒有回家,他留下來,像個幽靈似的在各個房間裏踱來踱去。女僕給值班的醫生們送茶,不斷跑藥房,根本沒人收拾房間。家裏冷清而凄涼。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獨自坐在卧室里,想到這是上帝來懲罰她了,因為她欺騙了丈夫。這個沉默寡言、從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這個溫順得失去個性、由於過分的善良顯得沒有主見、顯得軟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書房的長沙發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連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

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燒中的囈語,那麼值班的醫生就會了解到,毛病不單單出在白喉上。

他們就會去問科羅斯捷列夫:他什麼都知道。難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時,那眼神彷彿在說:她才是真正的元兇,白喉不過是她的同謀犯。她已經不記得伏爾加河上那個月夜,不記得那番愛情的表白和農舍里的那段富有詩意的生活。

她只記得,她由於無聊的苛求,由於嬌生慣養,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沾上了一層黏糊糊的污穢,從此休想洗乾淨了……

“哎呀,我把他騙得太厲害了,”她想道,記起了她跟里亞博夫斯基的那段煩心的浪漫史,“這種事真該詛咒!”

下午16時,她跟科羅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飯。他什麼也沒吃,只喝了一點葡萄酒,皺起了眉頭。她也沒吃東西。有時她暗自禱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愛他,永遠做他忠實的妻子。

有時她精神恍惚,望着科羅斯捷列夫,想道:“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一點出眾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舉止粗野,難道不枯燥嗎?”

有時她又覺得上帝會立即來處死她,因為她害怕傳染,竟一次也沒去過丈夫的書房。總之,她的情緒低沉而沮喪,相信她的生活已經毀掉,再也無法挽救了。

午飯後天色暗下來。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躺在沙發床上,枕着一個金線繡的綢墊子,在呼嚕呼嚕地打鼾。

值班的醫生進進出出,誰也不曾留意這種混亂狀態。外人在客廳里呼呼大睡,牆上的那些畫稿,獨出心裁的陳設,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這一切現在已引不起絲毫興趣。有位醫生無意中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這笑聲顯得那麼古怪、膽怯,叫人聽了不寒而慄。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再次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經不睡了。他坐在那裏抽煙。

“他的白喉已經轉移到了鼻腔,”他小聲說,“心臟功能也不好。說實在的,情況很糟糕。”

“那您去請施列克吧!”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

“已經來過了。正是他發現的:白喉桿菌已經擴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麼用!說實在的,施列克也幫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時間過得很慢。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衣躺在從早晨起就沒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她似乎覺得,整個宅子,從地板到天花板,讓龐大的鐵塊填滿了,只要把這鐵塊弄出去,大家就會感到輕鬆愉快。等她清醒過來,她才想起,那不是鐵塊,而是戴莫夫的病。

“靜物寫生,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狀態,“港口、療養院,施列克怎麼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現在我的朋友們在哪兒?他們是否知道我們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饒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鐵塊,時間過得很慢,樓下的掛鐘不時敲響。有時聽到門鈴聲,是醫生們來了,一名女僕端着托盤上的空杯子走了進來,問道:

“太太,床鋪要我收拾一下嗎?”

她不見回答,又走了出去。樓下的鐘敲響了。她夢見伏爾加河上的細雨,又有人走進卧室來,好像是個外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猛地坐起來,認出他是科羅斯捷列夫。

“幾點了?她問。”

“快3時了。”

“哦,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是來告訴一聲:他快要斷氣了……”

他嗚嗚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邊,用袖子擦着眼淚。她一時明白不過來,但渾身冰冷,開始慢慢地畫著十字。

“快斷氣了……”他用尖細的嗓子又重複了一遍,又一聲抽泣,“他快死了,因為他犧牲了自己,對科學來說,這是多麼重大的損失啊!”

他沉痛地說,“要是拿我們同他相比的話,那麼可以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不平凡的人!才華出眾!他給了我們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羅斯捷列夫絞着手,繼續道,“我的上帝啊,像他這樣的學者現在打着燈籠也找不到了。奧西卡·戴莫夫,奧西卡·戴莫夫,你是怎麼搞的呀!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科羅斯捷列夫雙手掩面,絕望地搖着頭。

“他有着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繼續道,變得越來越怨恨什麼人,“一顆善良、純潔、仁愛的心靈——不是人,是水晶!他為科學服務,他為科學獻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樣幹活,誰也不憐惜他。這位年輕的學者,未來的教授還不得不私下行醫,晚上搞翻譯工作,好掙錢來買這堆……烏七八糟的破爛!”

科羅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雙手抓過床單,生氣地撕扯着,彷彿床單有罪似的。

“他不憐惜自己,別人也不憐惜他。唉,真是的,說這些有什麼用!”

“是啊,一個世上少有的人!”在客廳里有個男人低聲說。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回想她和他的全部生活,從頭到尾,包括所有的細節,這才突然間明白過來,他確實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認識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說是偉大的人。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親和所有跟他共事的醫生們對他的態度,她這才明白,他們都認定他是未來的名人。

那牆、天花板、電燈和地毯,好像都在擠眉弄眼地嘲笑她,彷彿在說:“你瞎了眼,瞎了眼!”

她哭着衝出卧室,在客廳里同一個不相識的男人擦肩而過,跑進了丈夫的書房。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齊腰蓋着被子。他的臉瘦削得可怕,臉色灰黃,這樣的顏色活人臉上是絕不會有的。只有那腦門,那黑眉毛,還有那熟悉的微笑,讓她認出這是戴莫夫。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趕緊摸他的胸、額頭和手。胸口還有餘溫,但額頭和手已經涼得叫人發毛。那雙半睜半閉的眼睛不是望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而是望着被子。

“戴莫夫!”她大聲喊道,“戴莫夫!”

她想對他說明:那是一個錯誤,事情還可以挽救,生活依舊可以美滿幸福。她還想告訴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偉大的人,她將終生景仰他,崇拜他,對他懷着神聖的敬畏……

“戴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經永遠不能醒來,“戴莫夫,戴莫夫呀!”

在客廳里,科羅斯捷列夫正對女僕說:“這有什麼好問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門人,跟他打聽一下,那些靠養老院救濟的老婆婆住在哪兒。她們會給死者潔身、裝殮,該做的事她們都會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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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色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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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跳來跳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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