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矛盾
午飯很豐盛，大米飯，炒了不少的菜，比不上飯店色香味俱全，勝在份量足。農村人就講究個實在，菜不把盤子盛滿，都不好意思端出灶房。
方禮平不抽煙不喝酒，一個勁的吃飯，而且吃飯從來不說話，食不言寢不語，這是他自小就懂的規矩。飯桌上不能有剩飯，吃飯不能敲碗，更不能抖腿托腮，但凡有晚輩犯了這個錯誤，方禮平必然會將筷子敲到誰的腦袋上。
農村人的規矩大多數都體現在飯桌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那都是禮，正如方家家譜一樣。“禮義廉信，燙正仁和”八個大字就寫在方善波住宅的牆壁上，每年都要用墨水塗一遍，防止脫落。禮是核心，每個人必須遵守，見到長輩該怎麼稱呼就得怎麼稱呼，看見晚輩該謙讓就得謙讓，馬虎不得。
方禮平嚴格遵守傳統的規矩，正襟危坐，吃飯無聲。張琴坐在他的旁邊，多少年耳濡墨染，也學把吧唧嘴的惡習給改掉了，可還是改不掉抖腿的習慣。
方禮平也懶得去管，聽着大家說話。
周淑娟在灶房內就在尋思着這回兄弟幾人都回來，應該是商量着什麼事，可她猜不透兄弟幾人商量的到底是什麼事，越是不知道她就越想知道，當護士養成的習慣就是讓她豎起耳朵聽着每一個人說的話，盡量聽得清楚。
飯吃了一半，她實在忍不住，問趙萍：“這次，回來沒什麼大事吧？”
趙萍是生在縣城裏長在縣城裏，身上有股農村人沒有的氣質，同樣也不同的涵養，她自然知道丈夫方禮康回來是因為什麼，三哥方禮鍵在電話里就說了，為的是二哥家的事來的，二哥家還能有什麼事？貧窮唄！但她沒有瞧不起方禮安家的意思，反倒和二嫂杜念慈關係頗為密切，每一次回來，都給二嫂帶些補身子的營養品，貴到是不貴，主要是心意難得。
“沒什麼大事，就是回來看看，另外想辦法把二哥家的房子修一修，再看看能不能讓義成繼續上學。”趙萍說得輕描淡寫，但也把意思表達了出來：這次回來，是給二哥家籌錢的。
張琴一聽立即看向了周淑娟，和周淑娟四目相對，妯娌兩人瞬間明白對方的意思，但兩人都沒開口，有丈夫們在，她們說話的得考慮考慮，免得說錯了晚上挨罵。
不過，周淑娟是藏不住話的人，她要是不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她能憋出病。這一次為二哥家籌錢，那籌多少，一塊還是一百？不管籌多少，她得知道個數字，不能稀里糊塗的就把錢拿出去。仔細一想，這錢也不應該拿呀，所謂救急不救窮，二哥家條件一直不好，那也怪不得誰，誰家沒過過窮日子，現在靠自己奮鬥條件好了，就得幫助別人？那不成！
“咱家拿多少？”周淑娟斜着頭問方禮鍵。方禮鍵吃了口菜，淡淡的說：“一千。”
“什麼？！”
周淑娟突然像公雞似的炸了毛，嗓門瞬間提高到了八度。她把筷子一扔說：“這我得說幾句，別的我就不說了，二哥家的條件我是看見的，可這怪誰？窮不可怕，可是二哥得努力奮鬥是不是，這些年他幹什麼了，蠶農廠快倒閉了，他還叮在上面，有什麼用？養蠶快把自己養沒了，二哥天天忙什麼呢？照我說，救急不救窮，這錢我們家不拿！”
方禮平沒說話，吃着飯的同時看了一眼張琴，讓本來插句嘴的張琴把想說的話又咽到了肚子裏。張琴怕方禮平，從骨子裏怕。方禮平從來沒有對張琴動過手，可方禮平身上那股威嚴，讓張琴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張琴本想為周淑娟打個援助，結果被方禮平一眼給瞪了回去。
趙萍拉了周淑娟一把：“三嫂，別說了，拿不拿是他們兄弟的事，再說了，這錢還是要還的不是嗎？是不是二哥？”
方禮安此時已經燥得滿臉通紅，他還能說什麼？是與不是，現在的情況擺在這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就不應該同意開這個會！可現在事情已經出來了，矛盾很嚴重，他能有什麼辦法？
“算了，兄弟幾個的心意我方禮安領了，我家的事我說了算，我自己能扛過去，義成不讀書了，不是還有義舟呢嗎？家裏總歸是要出個讀書人……”
“這不是讀書不讀書的事，讀書再多有什麼用？能換來錢嗎？”周淑娟不依不饒，“老三，我跟你說這錢你可不能拿，葯都沖沒了，你拿一千出去，還有錢買葯嗎？家裏診所內的病人個個都在等葯，現在又是陰雨天，少不了那位老人犯個頭疼腦熱的病，到時候沒藥你怎麼辦，咱們家可就指着這個診所吃飯呢！都把錢拿出去，就你方禮鍵有能耐！”
方禮平還是沒說話，方禮鍵依舊在吃飯，方禮康看了趙萍一眼，說：“二哥，三叔家的錢我出了吧，我回頭跟同事借借，一千五百元錢還是能借到的，三嫂子說得對，買葯是大事，畢竟是為了村裡。大哥你說是不是？”
方禮平很為難，他不知道這時候是不是應該教育一下周淑娟，可那是老三的媳婦，自然由老三來管。人家是夫妻，夫妻之間的事情，他這個大伯子插不上話，可是有些話不說也不行，他放下筷子，對一直沒有吭聲的父親說：“爸，我也去借借，多拿一千出來，不用老二還了！”
方善波依然沒有說話，他心裏彷彿有一塊石頭堵住了，氣喘不上來。他本來想再喝一杯的，但最後還是沒動酒瓶子。他起身來到門外，停下來說：“這是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不管，我的要求就是兄弟要齊心。”
方禮安也放下了筷子，來到門口抽了支紙煙給父親，爺倆在門口屋檐下，相對無言。本來方善波是不抽紙煙的，嫌勁太小，那有自己種的旱煙勁大，可這回，他卻是接過了二兒子手中的紙煙，讓兒子恭敬的點燃之後，猛吸了幾大口。
飯桌上，方禮平的話引起了張琴的不滿，她雖然有些害怕他，可有些話還得說。“咱家也不富裕，方義榮也要中考了，考上高中的話，那得花錢呀。”張琴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免得激起方禮平的怒火。
方禮平點點頭說：“我知道，這錢我拿得出來，老二，你進來。”
方禮安立即到了屋子裏，方禮平說：“這事就這麼定了，老四拿一千五，我拿兩千，老五就不用拿了，老三，你買葯那是大事，我不是說瞧不起了，我對你沒意見，村子就你一醫生，買葯是個大事。”
方禮鍵也放下了筷子，說：“我說拿一千就拿一千，這事誰說也沒用，大哥，放心，我現在就回去拿。”
方禮鍵頂着雨回了家，周淑娟氣得把碗一摔，也急匆匆的跟着回了家。趙萍看着周淑娟離去的背影喊了幾聲，但是沒得到周淑娟的回應，她嘆口氣，對方禮安說：“二哥，孩子上學還得上，就算不上了，這些錢那去把家修一修，買點糧油米面什麼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別往心裏去，她就那個脾氣……”
方禮安擠出一絲笑容，算是對趙萍的回應。半晌，他才說：“兄弟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是這錢我真不能要，你們拿來了我也不要，我有手有腳的，幹嘛要你們拿錢？我又不殘廢！再說了，蠶農廠不是還沒倒閉嗎，工資是沒發，可早晚是要發的，我還能做點瓦工活，沒事。”
方禮玉不知道怎麼勸二哥，只能問道：“二哥，要不，讓義成跟我去學修摩托吧，這行當現在挺好的……好的話一天也能賺個幾十塊……”
方禮安搖搖頭：“他有出息，他會出人投地的，你們快吃飯吧，我拿點飯給義成媽。”
這個家庭聚會，以半失敗的結局而告終，方禮安並沒有想着去接受這份恩賜，相反，他的內心是拒絕的。他說得對，他有手有腳，不是殘廢。
他不知道的是，在一旁的方義成心裏會怎麼想，他長大了，面對千瘡百孔的家，面對叔伯們成年人的世界，他是否懂得體恤父母的心。
當大家都在矛盾之中掙扎時，誰又能注意到，方義成早已把指甲掐進了肉里，快要掐出血來了。三嬸說的話，像是一個又一個巴掌一樣打在了方義成最柔軟的地方，很疼，但是他必須忍着。他會把今天這個場面牢牢的記在心裏，像一塊巨大的石碑，時刻警醒着自己。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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