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蒙巴薩落日(下)

第22章 蒙巴薩落日(下)

第二十四章:蒙巴薩落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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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周六有一項固定的工作行程,就是護送中方的工作人員乘公司大巴到坎帕拉購買日常用品,以及去銀行給在中國的家人匯款。有一次,一個工人在超市裏不見了。”

李東安讓另一個安保先護送大巴回基地,他則在附近尋找走丟的工人。李東安會說一些簡單的斯瓦西里語,他向路人詢問是否有看見一個中國男人。其實李東安大概知道那個工人去做什麼了。超市附近就是東非最大的大學之一,馬凱雷雷學校。這裏算是坎帕拉的市中心,有不少來此做生意的外國商人,而這所大學的後巷裏,站着的就是出來為外國人賣春的烏干達女大學生們。他知道那個工人是去買春了,但他沒想到,那個工人卻因嫖資問題沒談妥,而一怒之下推倒了那個女學生,女學生的頭撞到牆上,當李東安衝過去時,她已經快不行了。李東安抱着那個瘦弱的非洲女孩去了醫院,可半路上她就斷了氣。那個工人跟在李東安身後哭哭啼啼地發著抖。

“烏干達政府不想招惹中國金主,他們同意把那個工人引渡回中國進行審判。”李東安至今還記得那個年輕的烏干達女孩臨死前眼中的恐懼,和她顫顫巍巍地緊攥着李東安前襟的小手,“可是當地人很不滿意。有個叫‘人民行動局’的民間武裝組織盯上了我們公司。”

事件發酵了幾個星期後,一個夜晚,一群當地人持械衝進了中國工人居住的建築基地。

“我們民間企業雖然能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但我們中方的安保人員是不可以配槍的。我手上只有刀。”

民企的華人老闆自己私藏了一把獵槍,他不肯交出來給安保使用,而是抱着那把槍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將門反鎖。李東安和其他華人安保幾乎是用命在守護基地里的工人和家屬。一個抓着刀的烏干達孩子沖向了李東安,那孩子太小了,似乎只有七八歲,李東安看着他猶豫了一下,那把刀便捅進了李東安的側腰。

“我們不知道那把刀是不是插進了我的臟器里,因此沒有人敢將它拔出來。”

烏干達政府軍隊在十七個小時后才姍姍來遲,那把骯髒而生鏽的刀也在李東安的身體裏停留了十七個小時。而這十七個小時裏,他依然在奔跑、在戰鬥、在抵抗那些殺紅了眼的民間武裝。

“等我被抬上軍隊的皮卡時,我才開始害怕。”李東安說這句話時輕輕地發著抖。

當地軍人把刀拔出來了,卻沒有針線縫上,最後只能用熱鐵把傷口烙上。

高梓淇在聽到李東安的故事時,她震撼地說不出話。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那些幼稚的感情、那些無聊的青春期情愫、那些家人之間的矛盾,似乎在李東安所面臨的生死問題前,都不值一提了。

李東安在坎帕拉的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但破傷風打得太晚了,傷口已經開始潰爛,李東安高燒不斷。烏干達的醫療水平太差,李東安很快又被送到了肯雅,在蒙巴薩的一家華僑醫院裏,他才終於接受了有效的治療。等他能自己下地行走時,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

那天,李東安從醫院緩緩步行到了蒙巴薩的海港,港口千帆樹立,展現了東非最忙碌而繁榮的一面。他順着沙灘往前走,金色的夕陽鋪撒在沙子上,照着他暖融融的。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到碼頭拉縴的勞工隊伍中,有一個黃皮膚的男人。那個男人在非洲當地人中看起來那麼突兀,但他身上破爛的褲子和臟污又使他和當地人融成了一體。

“他是我爸爸。”李東安說。

李東安全身都僵住了,他站在沙灘上眺望他的生父。男人肩膀上沉重的繩索摩擦着早已不再光滑的皮膚,他嘴裏喊着斯瓦西里語的縴夫的號子,踩着浪花,將一艘不慎擱淺的沉重的巨輪向港口拖去。

李東安曾經聽聞,那批去美國偷渡的華人里,沒有一個最終到達紐約的。蛇頭的渡輪進了蒙巴薩港口,卻沒能為他們找到一艘大到足夠跨越大西洋的船。有一群人拒絕登上小船,便留在了蒙巴薩。而另一群登船的人,則被藏在了小船的艙底,幾十天來,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水,內鬥不斷,有人摳下船艙生鏽的鐵皮自衛,但最終抵達紐約港時,所有登船的人都變成了投入大西洋里的一具具屍體,此事還上過紐約的報紙,若不是屍體認領中沒有他父親的名字,李東安早以為父親死在了那艘跨洋小貨船里。而被蛇頭留在蒙巴薩的人早在從泰國登船時便被蛇頭要求撕了護照,他們既無法回國,也無法去美國,他們被永遠留在了這裏。

一直到夕陽徹底消失在海岸線上,縴夫們才完成了他們的工作。李東安就那麼一直僵硬地站在沙灘上,看着他的父親從海水中爬起身,看着他的父親從當地工頭那裏領了一份微薄的薪水,看着他的父親和當地人打着招呼告別,看着他的父親逐漸消失在了蒙巴薩的夜幕里。

“我沒去找他。我的傷口太疼了。我沒辦法……”李東安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傷口太疼了。”

高梓淇推開了桌子,把李東安抱緊了懷裏,李東安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裏,她能感受到襯衫的領口濕濕熱熱的,或許是李東安破碎的喘息,也或許是李東安的淚水。

“讓我看看。”高梓淇輕聲說。

李東安伸出一隻手,慢慢撩起了腰側的衛衣。當高梓淇熱乎乎的小手撫上他被處理得亂七八糟的傷疤時,李東安忽然明白了鍾岳華對他說的那句話——這個人對你的人生也很重要。

高梓淇勇敢地入侵了他,毫不客氣地打開了他,而現在,他也終於可以向這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女孩訴說自己從來不和任何講的秘密。

傷口光是草草烙上是不行的,得打開、重新縫合,才能治癒。

“李主唱,在你跟我講這些前,你知道我想跟你說什麼嗎?”高梓淇依舊抱着李東安,“我覺得我對你來說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我想離開你……”

李東安緊緊地抱住了高梓淇,他的面頰依舊埋在小姑娘的頸窩間,他打斷了高梓淇的話,短促地湊出一個字:“別。”

幾個月來的焦慮、繼父的病情、幾周的集中營般的節目攝製,以及剛剛的情感釋放,都瞬間積壓在了一起,李東安到達了臨界點,他對高梓淇說:“你很重要。”

高梓淇輕輕將李東安推開了一些,她筆直地望向他的眼睛,嚴肅地問他:“那你是在給我承諾嗎?”

李東安的睫毛濕濕的,他眨動了一下眼睛,身體與高梓淇抽離了一些,但手卻仍舊緊緊抓着她的衣服。

“我不知道……”李東安有些慌張,節目還沒有錄完,樂隊還沒有成熟,他繼父的醫療費用尚未解決,現實生活的那些眼前的苟且他還沒能解決乾淨……他看到高梓淇的眼神中的失望——這樣的眼神刺痛了李東安,彷彿李東安的名字刺痛了他的生父。

高梓淇彷彿就像一個沙漠裏疲憊的旅人,每當她快要乾渴到放棄了,李東安就丟給她一個水囊——不是綠洲,也不是甘霖,就是一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水囊罷了——這足以讓她活下去,卻讓她活不好。

高梓淇覺得憋屈,她深吸了一口氣,回答:“我可以再給你點時間,但你要快點給我個答覆。因為如果你太慢了,我就不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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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沒有太多眼前的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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