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蒙巴薩落日(上)
第二十三章:蒙巴薩落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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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高梓淇聽聞黃沙樂隊攻擊李東安的事後,她扔下了手上的工作,頭也不回地跑向了化妝間。當高梓淇到達時,化妝間裏只剩下了放浪的飛機和雷聲,其他樂隊早已抓緊時間去食堂吃晚餐了。
法雲正端着醫藥箱幫李東安處理着手掌上的傷口。
“你這一會兒還能彈琴嗎?”大雷問。
“能。就是疼點。”
聽到這句話,高梓淇忍不住走過去,抱住了李東安。大雷和小雨互相看了眼,李東安把高梓淇推開了。
“我沒事兒。”
“黃沙被淘汰了,肯定心裏不舒服。我是他們的選管,我應該盯着他們的。”高梓淇低着頭,“可我就是沒臉面對他們。”
“有什麼好沒臉的。”趙爽翻了個白眼,“剛才鍾大仙不都說了嗎,黃沙根本和咱雷聲比不了。”
想起剛剛鍾岳華的出手相救,李東安忽然問高梓淇:“你在劇組工作,他們沒告訴你鍾岳華會來嗎?”
“告訴了啊。我這兒有第三期節目所有新導師的名單。”
“我靠!”趙爽罵了一聲,“名單上有鍾岳華你都不跟我們哥兒幾個知會一聲啊?”
“我不認識鍾岳華啊。”高梓淇說,“我以為她沒啥名氣呢。”
兩個樂隊的成員在聽到高梓淇這句話后紛紛翻起了白眼,就連法雲都忍不住吐槽道:“小高,鍾岳華你都不認識,我看你別想追東哥了。”
高梓淇紅了臉。李東安被法雲直白的捅破也弄得有些尷尬。
“那,鍾岳華是誰啊?”高梓淇問。
“鍾大仙是咱東子的女神!九十年代中國搖滾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趙爽豎著大拇指誇道。
高梓淇訕訕地問:“你能說點兒我出生后的事嗎?”
“2005年,零五年你出生了吧?”趙爽激情澎湃地敘述着,“那年我和東子翹了課,買了火車站票去西安看她演出。省體育場那麼大的場子,她唱高興了,當場把上衣脫了!踩在接電箱上唱。她那件T恤甩到了東子手裏,東子現在還留着呢。”
高梓淇酸酸地撇了撇嘴。
“但那是她最後一次演出了。”趙爽說,“她當眾脫衣服,所以被封殺了十年。上次聽聞她出現的消息還是她在比利時參加了Tomorrowland。真沒想到,薄荷影業敢把她請來。”
“可能是因為咱們不是電視綜藝,是網絡綜藝,審核沒那麼嚴格吧。”大雷接嘴道。
高梓淇聽着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着鍾岳華有多麼地傳奇,她忍不住去觀察李東安的反應。李東安雖然只是在一旁發獃,但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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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岳華的出場果然將《潮音之子》的輿論熱度推向了新高。與大部分參與節目的導師不同,鍾岳華從不把培訓選手變成“走走過場”,她是真心誠意地、每周都會來拍攝基地,手把手地輔導選手們進行歌曲創作。被分配給鍾岳華的有六名選手,包擴如墨樂隊的宮一、量子力學的周斐然,以及李東安。其中周斐然和李東安是鍾岳華點名選擇的。成為鍾岳華的學生后,李東安的變化很大。前幾周他還一副難以承受這場選秀節目的樣子,而今卻樂在其中。他變成了鍾岳華的一條小尾巴,鍾岳華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
李東安的變化都被高梓淇看在眼中。黃沙樂隊離開后,選管被重新洗牌,高梓淇和許諾被拆開了,許諾去了量子力學,而她和麥兜被分配給了如墨樂隊。新的分配讓麥兜很開心,畢竟在進組前麥兜就已經是如墨樂隊的粉絲了,如今和愛豆們一起工作,她的小胖臉樂開了花。高梓淇倒是越來越對自己的工作不上心了,因為她開始質疑起自己在這裏“浪費時間”的理由。只是為了李東安嗎?朋友圈裏的同學們都開始在相關專業的公司實習了,而她卻還在劇組裏做一些端茶倒水、毫不相干的雜事。如果她像許諾一樣,將來打算進娛樂行當謀生也就罷了,可高梓淇很清楚,自己對娛樂行業沒有什麼興趣,而這幾個月來隨着她對這個行業的更加深入的了解,她就更清晰地認識到,她是不會以此為職業理想的。
高梓淇時常站在排練室門外,偷窺鍾岳華指導李東安作曲。李東安望著鐘岳華的眼神充滿了憧憬與敬愛,這種眼神他從來都沒有給過高梓淇哪怕一次。她看著鐘岳華手把手地教李東安結他指彈,她看着那個比自己成熟、比自己高雅、比自己擁有更多社會地位的女人,她徹底地被擊敗了。
李東安絲毫沒有注意到高梓淇的這些情感變化。他完全地沉浸在了和鍾岳華的互動中。鍾岳華正在指導他創作一支他的個人單曲。
“我對你在非洲的經歷很感興趣,這很與眾不同。”鍾岳華說,“你為什麼要去非洲?”
鍾岳華的發問讓李東安猶豫了一會兒。
“在烏干達做安保,可以拿雙薪。一年後我就能出專輯。”
鍾岳華挑起眉,她不覺得李東安是為了錢可以賣命的人。
“我覺得你要對我誠實一些。我想激發你新的創作熱情。你知道嗎,”鍾岳華頓了頓,“我聽了你的每一首歌。”
李東安感到很驚訝,同時也很激動。他從沒想到過自己的偶像會認認真真把他寫的每首歌都聽一遍。
“可是每一首歌里,我都沒有聽到關於非洲、烏干達、你做安保的歲月里的任何一種元素。”鍾岳華將自己的椅子拉近了,“我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每個音樂人所創作的作品都是他個人的折射,我覺得你在非洲的生活是很寶貴的創作財富。我想幫你挖掘它。”
李東安陷入了沉默。
鍾岳華揮了揮手,示意攝影師和選管離開。
當設備和其他人員都撤離排練廳后,鍾岳華再次靠近了李東安,靜靜地和李東安並排坐在一起。
窗外的夕陽透過窗帘打進來,在地板上切出線條分明的影子。
“你知道,”鍾岳華開口,“《SpaceTrek》是我覺得很不一樣的一首歌。你的其他作品我能看到你對生活的思考、你的哲學、你的童年回憶、你眼中的都市和自然。這些主題很廣泛,說實話,要不是你的創作能力出色,這些歌我覺得都只能算是俗氣了。”
李東安愣了一下。
“因為這些作品都體現的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的感情。你可能覺得《SpaceTrek》是你寫過的最商業化、最通俗的歌曲,但我卻在這首歌里,看到了你的感情。”鍾岳華嘆了口氣,“我覺得,是有人啟發了你。”
李東安瞬間想起高梓淇拉着他擠過太空少女小劇場的人群,那舞台的煙霧和女團們的眼淚與粉絲的歡呼,他送高梓淇回到學校時女孩管他要的那個“抱抱”,以及在夜風中他發燙的臉頰。
“不管是誰引領了你、激發了你,這個人都比我強。至少在這一刻,比我對你的創作更有價值。甚至可以說,這個人對你的人生也很重要。”
鍾岳華見李東安不再答話,她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李東安的肩膀:“我給你留個作業。去和這個人聊聊你在非洲的故事。你需要給對方打電話呢,我可以讓選管借給你手機。”
“去聊聊吧。”鍾岳華再次拍了拍李東安的肩膀,然後離開了排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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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梓淇需要和李東安好好聊聊。
她已經在心中打好草稿了,她要告訴他,她覺得他沒有那麼喜歡她,可能在未來也不會喜歡上她,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那麼徒勞。她每天都在想着他,可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這對她的精神健康都不好了。而且,她不願意為一個男人失去自己的職業理想,她想去為她所期待的未來而奮鬥。因此,高梓淇要宣佈,她決定要離開李東安了。
高梓淇甚至準備好了給節目組的辭職書,她將它揣在羽絨服的內側口袋裏,一和李東安說明,她就要遞交這份辭職書,然後離開這個四周荒無人煙的影視基地。
正當高梓淇準備從酒店走向演播廳的排練室時,李東安在走廊里和她迎面撞來。
“你現在忙嗎?”李東安看起來神色不安,“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高梓淇點點頭:“我叫個外賣,我們邊吃邊說吧。我也有話要跟你講。”
兩個人沉默着向酒店電梯間走去。李東安跟隨着高梓淇乘電梯去了老王給他們樂隊開的“緊急避難房”,這個房間基本變成趙爽和大雷等人的吸煙室了,不過此刻他們不在,高梓淇將窗帘拉開,透了透氣,打開手機叫了個披薩外賣。
懷柔影視基地荒郊野嶺的,也就只有一些垃圾食品可以送得過來了。
高梓淇把披薩盒子放在窗邊的小茶几上,然後將塑料刀叉遞給了李東安。
“吃這個行嗎?會不會太油膩?影響體重?”高梓淇問。
李東安盯着手裏的披薩,突然說:“東直門外的那家必勝客,是北京的第一家。”
高梓淇愣了一下。
“現在看起來披薩好像是不健康的食品,是廉價的快餐。但在九十年代,這種洋快餐其實是奢侈品。我爸經常帶我去吃。”
高梓淇放下了手中的披薩,這是李東安第一次和她直面地談起他的親生父親。她知道李東安一直不願意提起他父親的事,在他安慰程媛媛時,她也偷偷聽到過李東安生父的一些家事。
“你知道為什麼我爸給我取名叫李東安嗎?”
高梓淇搖了搖頭,她覺得李東安今天怎麼傾訴慾望這麼大,很奇怪。
“我媽年輕的時候是東安商場的售貨員,那會兒我爸這是一家民企里的小會計,家裏條件並不好。所以我媽懷着我的時候,還在堅持去商場上班。”李東安頓了頓,“她是在商場裏生的我,都沒來得及送到醫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商場的櫃枱後面,把我生下來了。那之後,我媽回東安商場上班都覺得丟人,覺得同事嘲笑她、把她看光了。她回家和我爸哭過,我爸覺得自己作為男人,特別無能,妻子都懷着九個月了,還要站在東安商場的櫃枱後面掙加班費。他為了提醒自己要努力,就給我取名叫東安。”
李東安緊緊地攥着手裏的可樂罐,然後繼續說道:“那年年底,我爸突然回到家說,他升職了,讓我媽辭掉工作,在家休息。我媽媽是個學歷只有中專的女人,她並不知道我爸口中的‘升職’,其實是他在偷偷從公司賬上挪錢。她很單純,也很愚昧,只是覺得‘我們的日子好過了’,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多出的收入真的是我爸爸憑雙手掙的嗎?就這樣,我爸細水長流地從公司里偷賬,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個假象維持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警察查上了門,所有的虛幻的鏡花水月就都破碎掉了。而且,我爸爸也消失不見了。”
李東安大口咀嚼着手中的披薩。
李東安還記得,2001年,國貿附近新開了一家必勝客。在普通白領只能掙個三兩千塊錢的北京,兩百多塊錢一頓的必勝客就顯得特別高檔。而他的爸爸幾乎每周都可以帶他去吃。爸爸會讓他穿上最體面好看的童裝,和藹可親的服務員還會送給他氫氣球和小禮物。那年北京申奧成功,國貿大廈上空大放煙花,年幼的李東安透過必勝客的玻璃窗,看到煙花,還有國貿大廈的玻璃反射的五彩斑斕的光影。但這些,都跟着他爸爸一起消失了。
“其實,我媽媽從沒埋怨過我爸為了錢犯法,她覺得這和她自己也有扯不開的過失。但她埋怨我爸就這麼悄聲無息地逃走了。她跟我說:‘即使是坐牢,我們還是一家人,但如果你爸爸逃走了,咱們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從那以後,尋找李東安的父親,就成了李媽媽的執念。她四處打聽,她聽聞丈夫偷渡去美國了。她拉下面子托家裏有錢的親戚在美國的華人圈裏打聽,但卻沒人聽說過李東安父親的名字。
“我媽媽逼着我念了公安大學,她想讓我把我爸找出來。就算她後來和劉叔再婚了,這事兒她也放不下。她的執着最後也變成了我的執着。我念大學后查到,在兩千年初如果想偷渡到美國,最常見的辦法就是先經陸路從雲南去緬甸再到泰國,從泰國灣坐船穿過柔佛海峽進入印度洋,再從印度洋到肯雅的港口城市蒙巴薩,從蒙巴薩換一艘大船去紐約。九十年代末福建省有一個村的人都是這麼偷渡出去的。你應該去過紐約,我聽說在法拉盛,很多中國人都是沒有身份的黑工。”
高梓淇當然去過紐約,她去過很多次,可她從沒有關注過這個層次的紐約。她看到的是曼哈頓上東區的繁華盛景和中央公園的綠意蔥嶸,她甚至都不屑跨過東河到皇後區去瞅一眼。
“我讓學校的教官幫我託人去查他的出境記錄,他的確是從雲南離開的。所以,大學期間的每一個寒暑假我不是在打工賺機票錢,就是沿着這條路線尋找我爸爸。於是我去了緬甸、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我知道他沒有到紐約,那最大可能就是他留在了中途的某個地方。最後我去了非洲。”
李東安當時已經快要放棄了。他想,反正希望渺茫,就當去非洲熬幾年給自己攢一些出專輯的資本。李東安的工作主要是在烏干達首都坎帕拉附近的一個村落的建築基地里做武裝安保工作。這個東非國家貧困而混亂,地方軍閥和民間武裝勢力四處割據,當地華人的生活也十分艱辛。去非洲淘金的民企往往也會承擔一些代表國家的援建項目,李東安所在的企業在當地本是做砂石沙土生意的,但同時也會幫助當地村民修建道路,只要給當地工人的工資按時發放,不與村民產生矛盾,這個生意還算是好做的。
然而,一次意外讓一切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