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難以承受
第二十二章:難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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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安發現,劇組的風向標變了。首先是量子力學的商業製片人換成了黃沙樂隊的製片人,而黃沙樂隊幾乎不怎麼被攝影組拍攝了。其次是所有商業製片人都入住了開元酒店,選手們被盯得更緊了。以及,從來都是眾星捧月的遲曉娟,忽然不再是整個劇組的焦點,核心人物變成了Cindy的上司,孟晨。
壓力越來越大,在這種封閉的環境下,樂隊選手們對變化是很敏感的。氣氛逐漸影響了李東安。他有時輾轉反側,夜裏又開始夢見他在坎帕拉的生活。特別是那個死在他臂彎里的烏干達少女,她驚恐的面容和逐漸失去神採的眼睛不斷地在李東安的夢中重複。李東安常常一身冷汗地驚醒。
有時訓練結束,放浪的飛機和雷聲樂隊便會溜到老王給樂隊在酒店開的那間長期“安全屋”聊聊。高梓淇看起來也是非常不安的。她告訴李東安,前幾天老王叫他回公司一起吃晚飯,Cindy和雷聲樂隊也在,說是要安排雷聲樂隊在第三期節目上踢館,把黃沙樂隊踢下去。
“我現在,每次看到黃沙樂隊,心裏就很愧疚。他們還不知道這些人計劃着用這麼羞辱的方式把他們踢走呢。可我也不能告訴他們。因為告訴了,他們經紀公司肯定還要鬧的。”
高梓淇窩在沙發里,抱怨着:“節目組和我一開始想像的差距還是挺大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私心,人人都要想方設法地地爭取一下,就弄得整個行業烏煙瘴氣的。”高梓淇猶豫了一下,囁嚅道:“我有點後悔了。當初不該鼓勵你上綜藝。感覺咱們樂隊都沒有以前和諧了。”
李東安想到了趙爽,他垂下了眼睛。
“你和爽哥是不是吵架了?”
李東安沒搭腔。高梓淇從沙發上跳下來,走到李東安身邊,輕聲說:“如果大家都難過,上這個綜藝的目的,就只剩下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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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天過去了,趙爽還是在生李東安的氣。如果他真像李東安說的那麼玩世不恭,他才不會拼了命地訓練、想盡辦法地健身、不顧一切地去迎合節目組對他的各項苛刻要求。那些來自Cindy的指責批評,那些來自同宿舍樂手的冷言冷語,那些焦慮和夜不能寐……他有時候會質疑自己到底為什麼要來這個節目,甚至質疑為什麼要做音樂。
趙爽是厭倦了從小到大的那種漫無目的的生活的。他的確不缺錢,可他口袋裏的每一分錢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從沒考慮過人生要怎麼過下去,他總是遊戲着、玩耍着、弔兒郎當地過着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有時候,他覺得他比法雲還要像和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那種和尚。可是李東安曾經告訴他,他說趙爽有做樂手的天賦,只要稍加練習,他會是個很了不起的貝斯手。從來沒有人對趙爽說過這樣的話,那些和他一樣的富二代同輩們,他們都看不起趙爽,覺得趙爽和他們一樣,就是拿着爸媽錢隨意揮霍的二代——只要不吸毒、不殺人犯法,這輩子就能平平穩穩、小富即安地過去。可李東安說了,他說趙爽有天賦。趙爽不願意辜負李東安對他的認可,因此,他願意跟着李東安組樂隊,願意遭受其他富二代同齡人的嘲笑和他父母的質疑。他就想證明一下自己——我,趙爽,是有一技之長的,和你們不!一!樣!
但現在,李東安也對他失望了。
這幾個夜晚,趙爽輾轉反側,他越想這件事越心煩。他簡直恨量子力學樂隊恨到了骨子裏去。可是Cindy已經命令禁止他去招惹量子力學了。趙爽覺得,他如今真是有怨恨沒處發泄。
煙抽得更凶了。凶到就連不怎麼愛管閑事的高梓淇都忍不住勸他:“爽哥,你雖然是做貝斯手的,可你也有vocal段落,抽這麼多,你嗓子怎麼辦啊。”
趙爽冷冷地回了句:“那就讓李東安自己一個人唱。”
節目組是不允許選手隨意離開酒店和拍攝基地的。開元門口永遠站着幾個保安阻擋他們離開。趙爽不願意在房間裏獃著,有的夜晚,他便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默默發著呆。一個小男孩舉着手中的小火車玩具在趙爽身旁跑來跑去。小男孩模仿着火車的隆隆聲玩得不亦樂乎。趙爽盯着男孩手裏的火車,記憶被勾回了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的趙爽和現在的模樣差異不大,他打小就是瘦骨伶仃、尖嘴猴腮的。但他愛說話、愛笑,這副猴兒像便不那麼招人討厭了。趙爽算是班裏受人歡迎的小男孩,但比他更受歡迎的還是那個永遠比尚未發育成熟的同齡人高一點、永遠比臉上冒着青春痘的同齡人白凈一點、永遠比其他咋咋呼呼的男孩更禮貌、更成熟的李東安。趙爽有時候會和李東安杠上,李東安向左,他一定向右;李東安說這道題選A,他一定選B,哪怕B是錯的;女生說李東安帥,他偏偏要說李東安丑。他把李東安杠到就連不太愛和別人搭話的李東安本人,都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有病啊?”
李東安問這話的時候,趙爽正在學校附近的唱片店裏挑着光盤,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李東安一個月前就心心念念的那張唱片。趙爽可以損他、瞧不起他、欺負他,但是趙爽不能連他心愛的唱片都要搶。
“就許你聽歌,不讓我買唱片了?”趙爽把唱片舉得高高的,彷彿怕李東安搶走似的。李東安不屑地笑了,然後輕而易舉地將那張唱片奪了回來。趙爽也被李東安撩撥地急了眼,兩個少年很快在唱片店扭打起來。店員大叫着跑過來,將他倆拉開。
“小東!你搶什麼!這人家的唱片!”店員大姐數落着李東安。李東安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就這一張,憑什麼是他的不是我的?!”
“人家半個月前就預定了,你要想買,也提前定吧!”
李東安吃了癟,只能瞪着趙爽得意洋洋地結了賬,然後垂頭喪氣地推着自行車跟在趙爽後面。那時是2003年,還沒有手機app做播放器,想聽歌要麼用CD機,要麼用卡帶機。那是個連MP3也不是很流行年代,如果買不到這張專輯,就幾乎意味着,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聽不到專輯裏的歌的。
“你想來我家聽歌嗎?”走在前面的趙爽突然回頭問他。
這是李東安第一次去別的同齡人家裏做客。雖然是2003年,但趙爽已經住在了東三環邊上的高級公寓,那時的朝陽公園附近還沒有什麼商區,但他家的公寓外已經坐立了一頭能噴水的石獅子,並24小時地有穿筆挺制服的保安。那個小區叫棕櫚泉,2002年剛開盤就賣到一萬塊錢一平米了。
趙爽的房間很大,擺着六七把一看就非常昂貴的電貝司。
“為什麼沒有結他?”李東安問他。
“我可不做結他手,結他手太累了,做整個樂隊的擔當,是不能出錯的,連姑娘都不能辜負,否則別人就要罵你。但貝斯手呢,又可以耍酷,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泡姑娘。”
“我彈結他。”李東安說,“如果你貝斯彈得好,我們也許能組樂隊。”
趙爽咧嘴樂了,他把專輯推進播放機里,那是鄭鈞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一張美好而快樂的專輯。歌里唱着:並蒂的花兒競相開放,比翼的鳥兒展翅飛翔。
如果有相同的音樂品味,十幾歲的少年就很容易成為朋友。他們有時會騎着自行車一起穿過大街小巷,一起分享一根北冰洋雙棒,一起逛唱片店。每一個周日的黃昏,他們都會騎車到四惠東的列車軌道旁,站在低矮的橋上,迎着夕陽大吼大叫。李東安問趙爽,你為什麼要做音樂?趙爽迎着風大叫到:我想更快樂!火車穿過橋洞,他們便放聲歌唱。車輪的轟隆可以掩蓋他們稚嫩的歌喉,這裏沒有人對他們評頭論足,只有他們自己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那隨着火車而震顫的橋樑,那隨着歌聲而共鳴的胸膛,這是他們充滿陽光的清白之年……
在隆隆的火車輪滾過的聲音里,趙爽有些戚戚然地了斷了自己的回憶。
酒店大堂清清冷冷的,那個玩火車小玩具的男孩也被媽媽叫走了。趙爽拍拍褲子站起身,準備回房睡覺。就在他溜到酒店大堂的便利超市打算買包煙時,李東安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在趙爽眼中,李東安和他小時候一樣,還是那麼高高瘦瘦,俊朗而正直。李東安將一包煙遞給了趙爽,陪他坐在酒店的後門外,默默看着趙爽抽着煙。
“如果做音樂會讓你不快樂,”李東安開口,“那我們就失去一開始組建樂隊的意義了。”
趙爽沒搭腔。
“音樂對我來說是第一位的,但對於你來說並不一定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也不用為了我逞強。這個節目組是讓人有點兒難以承受了,就連那幾個號稱最有經驗的男團都累得不行。大家都一樣。”
“事到如今了,還說什麼啊。”趙爽將煙掐熄。
“你跟我說過,結他手是樂隊的擔當,所以你不想做結他手,要彈貝斯。”李東安靠近了趙爽,“我會更努力的。你,雪姐,法雲,以後可以更依靠我一些。如果有一天我自己也撐不住了,那就隨大家去吧。”
趙爽愣了一會兒,然後他伸出手臂,攬住了李東安的肩膀。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挺能耍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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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三期拍攝的那天,高梓淇一直活在煎熬中。每次看到黃沙樂隊,她都感到愧疚難當。她明明知道這組樂隊即將要被送到舞台上供人凌遲,可她還不能給他們提個醒。許諾看出了高梓淇的心事重重,他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但都被高梓淇敷衍了過去。黃沙樂隊將被踢館出局的事情,低階的選管們都不知道,只有高位的導演組和編劇組知曉。無人分擔的秘密讓高梓淇更加難以承受。
終於,第三期拍攝開始了。這一期的節目結構分為兩段:首先將黃沙樂隊踢出去,然後新的導師登場,對各個樂隊進行一對一的針對性輔導。
當EddyWong公佈將有樂隊前來踢館的消息時,在場所有選手都驚呆了,他們以為這個節目是不會有淘汰制度的。但黃河卻苦笑了一下,他再沒受過教育、再愚笨,也不可能不明白節目組的意圖。因此,當Eddy念出需要接受踢館挑戰的樂隊名稱時,黃沙的隊員們已經認命了。他們凄然地從選手席站起來,走向了舞台。
前來踢館的雷聲樂隊雖然只有兩個人,但他們的氣焰更盛,將黃沙樂隊襯托成了喪家之犬。
李東安是知道雷聲要來踢館的,但此時他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他既希望同公司的樂手們可以成功進入節目組,又憐憫被一再打擊的黃沙樂隊。
黃沙樂隊的表演再有進步也毫無意義了。因為不管他們演唱成什麼樣子,導師的評論都將是一邊倒的批評。
黃沙樂隊慘敗。
第三期的錄製在一個不太好的時間節點上,開機是下午五點,所有人要餓着肚子直到把踢館部分拍完。等到拍完,已經是晚上八點了。選手們聚集在化妝間卸妝換衣,準備去食堂吃晚餐,大家看起來都為沒被淘汰而感到慶幸,除了坐在角落裏的黃沙樂隊。
大雷和小雨推門走了進來,選手們紛紛向新來的朋友打起了招呼。大雷走向了李東安,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東子,好久不見啦!”
正當李東安和他寒暄時,一旁的黃河突然站了起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黃河瞪着李東安質問道。
大雷不知情,他淡淡地解釋了句:“我們一個公司的。”
黃河“蹭”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李東安的領子,將他抵到了化妝鏡上,鏡子嘡然破裂,李東安下意識地伸手撐了一下化妝枱,手掌立刻被玻璃碎片劃出了血。
黃河大吼道:“還他媽說沒有暗箱操作!一個公司送倆樂隊來!你們公司給了薄荷影業多少好處!”
李東安被問得一時發懵,老王給沒給好處他不知道,但Cindy的確向他們保障過能進前五。就在李東安失神的一剎那,黃河一拳揮了過來。
然而,拳頭並沒有落在李東安的臉上。一隻手伸了過來,緊緊攥住了黃河的手腕。
救了李東安的人是一個陌生的四十幾歲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衣,絲綢襯衫的領口一路開叉到腰間,隱約露出淡淡的乳溝和緊實的小腹,她消瘦而高挑,短短的頭髮凌厲地削到耳尖,眉毛淺淡,眼角的細紋略顯疲憊。
女人開口道:“沒什麼可暗箱操作的。你們的確有進步,但和雷聲差得還很遠。”
黃河愣愣地看着那個女人,當在場的所有選手都仔細觀察了會兒她后,很多人都發出了倒抽涼氣的聲音。
“我建議你們,”女人冷漠地說,“回去好好練幾年,你們能力是有的,但底子太薄。別年紀輕輕地在這兒鬧笑話,等年紀大了會後悔。”
黃河放下了抓着李東安領子的手,李東安劇烈地咳嗽着,但他的眼睛一刻也無法離開那個救了他的女人。
見黃沙樂隊不再打算暴力行事了,女人終於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大家好好吃飯。一會兒咱們舞台上見。”
望着女人離去的背影,趙爽怔忡地開口:“東子,雪姐,我沒看錯吧?她是……她是鍾岳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