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土之卷〗《月落長安》 第四十八章 悔起痛離命懸急
季憐月背負艾離自來時的壁洞潛入湖中。藏於樓角陰影之中,他立如石柱,默然不動。
這片大湖連着皇城外的護城河,湖水常流,雖因天氣寒冷湖面上結了兩寸厚的冰層,但湖下的水卻因流動不曾凍結。他所處之地視野寬廣,可以清楚地看到岸邊的兵刃叢林正來回閃耀着寒光。顯然暖香小築內的抓捕之聲,令岸邊的巡衛們格外警醒。
未過多時,暖香小筑前忽地一靜,似抓捕者們同時被無名之手掐住了脖子。這不同尋常的寂靜,令岸邊巡衛驚疑地停下腳步,然後迅速向暖香小築集結。
這是稱心以命換來的機會,那個他照看多年的孩子終究未能逃過自身的死劫……
季憐月氣血翻滾,一股腥熱湧上喉嚨。穩住心神,他將血氣合著仇痛吞落入腹,迅速沉於冰下,朝岸邊游去。
湖水混合著碎冰不停沖刷着他的身體,寒侵入骨,卻比不過心頭的陣陣痛冷。他向以精心謀劃為傲,每一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不料此次卻被算計得體無完膚。隱於暗處的敵人如藏在陰/洞中的毒蛇,在他最虛弱之時,撲出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這一口極為致命,致命到他本以為策無遺算,到頭來卻被迫賠上稱心。悔恨不停撕咬着他的五臟六腑,窒痛得令人發狂。
不!不能再自亂陣腳了。壓下翻湧的思潮,他快速游至岸邊,自冰下窺望。
湖岸邊空無一人,巡衛們都被吸引至暖香小築。他以暗勁悄無聲息地震酥冰層,從冰洞露頭,然後緊貼地面,極緩地往岸邊爬去。待小半個身體挪出水面,他突然魚躍而起,躥跳至正前方數米遠的石亭之下。這一躍極為迅捷,他甚至不惜動用了骨法。在黑夜的助隱下,常人極難看清他的身形。
“撲”地一聲輕響,一支利箭穿過石亭,自他頭頂飛過。顫抖的羽尾筆直插地入土中,正是他剛才上岸之處!
季憐月面不改色,伏地不動。
皇城向有宵禁,太子府自不例外。相比於違背長安城的宵禁會被“溫和”的抓捕,任何敢於深夜出現在皇城內的遊盪者,必會被當作入侵者無情絞殺。而皇城守備之嚴密,也非長安城可以比擬。即使明面上的巡衛全都撤走,也會喑中留下崗哨。而這些暗哨都擅隱匿身形,不到任務結束,絕對不會離開。潛入者若只想着避開巡衛,必會被隱藏的暗哨所傷。他扮作蒼石潛入太子府後,雖始終拿不到皇城的佈防圖,但太子府的各處暗哨佈置卻已被他親歷所得。
空曠的岸邊,無疑是暗哨們最喜歡的殺敵場所。不過他已探知這一處的暗哨藏身於岸邊的花叢里,故而他精準地選擇了上岸地點。那一處雖然空曠,卻與石亭、花叢連為一條直線,可藉助中間的石亭稍稍遮掩身形。而他所伏身的石亭台階下,可躲開暗哨的視線,正是此地的唯一生門。
雖然他一切執行精準,但此刻緊張的形勢,仍令他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暗哨的注意。
看來只有等暗哨放鬆下來,再尋機通過了。想至此,他動作極緩地將艾離解下,護於胸前。然後從懷中取出黑色瓷瓶,倒出鑄骨葯默默運功吸收。剛才動用了骨法,他的病症又隱有發作的跡象。此時此刻,他已顧不得再保留此葯了。
冬夜的風,似銹鈍的鋤頭,一下又一下地耕犁着地面,反反覆復無休無止。不知過了多久,他透濕的後背已結起一層薄冰,身體亦變得沉重僵冷起來。
終於,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那處花叢中站起,探頭探腦地朝他上岸之地張望。那顆碩大的腦袋晃來晃去,幾乎是所有殺手最好的靶子。季憐月目光微閃,卻仍然保持伏地不動。
張望了一會兒,那人縮回頭去。
隔了片刻,花叢中隱約傳來壓至最低音的對話:
“為何射那一箭?”
“我似乎看到有巨龜上岸。”
“剛才你說有煙鬼入湖,現在又說有巨龜上岸,該不會是聚精會神太久,累到眼睛迷糊了吧?”
“大概吧。”
聽到暗哨的對話,季憐月微微勾了下唇角。太子府的暗哨向來以二人為一組,若在那名暗哨探頭張望之時向他出手,便會被他身邊的同伴所傷。他探察太子府多時,自不會犯下這等錯誤。
花叢中接着傳來一陣窸窣的輕響,那名暗哨被同伴說得忍不住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正在此時,身邊的同伴突然緊緊拉住他的手臂,害得他手指一抖,戳痛了眼睛。
“幹嘛?”放下手,他沒好氣地問道。
“我也看到你說的煙鬼了。從那邊的石亭飛過……好大一隻!好像還抓了個人!”
同伴艱難地吞咽着口水,聲音裏帶着不可抑制的顫抖。
感受到同伴抓他的手似鐵鉤般用力,揉眼睛的暗哨身體不禁僵硬起來,“我就說有鬼!皇城裏枉死的人太多,就連皇宮裏都經常鬧鬼。後來還是請來武將里煞氣最重的尉遲公與秦公,手持血戰殺場的凶兵,一連守護了好幾個通宵,才逐漸平息了鬼怪。”
“噓,快別說了。”
殘月當空,樹影瑟瑟,這恐怖漫長的黑夜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兩名暗哨口中的煙鬼正是背負艾離的季憐月。他突然完全不顧自身傷勢,強行使出骨法,併發力狂奔。
他之所以如此,只因發現艾離的狀態不對,極為不對!
此時的艾離面色發青,身冷如冰。他初時以為這是浸泡寒冷的湖水所致,轉念一想卻覺不對。別人或許會畏寒懼冷,但艾離從小修鍊赤焰功,寒冷於她只是小事一樁。更何況她命屬百年難見的霹靂火,天生帶着最烈的罡氣血煞,若非平日裏她控制得極好,否則接近她的人都會感到赤焰功所自帶的熾熱。她此刻昏睡不醒,赤焰功理應自發護體,怎會出現身冷如冰的狀態?唯一的可能是她內力耗盡,赤焰功已無內力護體。
必須儘快尋個安全之地為她救治!季憐月心急如焚,拼盡功力。
然而即使他身法再快,仍是引起太子府各處暗哨的注意。呼嘯的羽箭與暗器,如密密織就的鐵網,自各種刁鑽隱密之地朝他射來。
慘淡的月光下,一道詭異的影子在太子府的亭台樓閣間飄忽輾轉,做出常人無法想像的動作,刻不容緩地避開蝗蟲般緊追死咬的羽箭與暗器。不過這種奇景並未持續太久,當那道詭異的影子被逼得不慎沖入一座丹房后,丹房立時燃起熊熊大火。這火起得突然而又離奇,火勢極旺,卻只在丹房中燃燒。火焰的顏色也十分古怪,並非正常火焰,而是幽藍中帶着縷縷上躥、吱吱作響的慘綠異光。
趕來的守衛們包圍了丹房,目瞪口呆地圍觀着這一奇景,不敢冒進半步。直到有人感嘆,畢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隻難纏的鬼魅終於被道法收伏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般紛紛點頭應和,同時也暗鬆了口氣。當時只有極少幾人仍堅持地認為,那不是鬼魅而是武功高手私闖太子府。但當此夜過後,守衛們細查焚盡坍塌的丹房並未發現屍體時,這種堅持也化作了遲疑。
那起大火自是季憐月提前佈置的手筆。早在他跟隨師傅修習練丹之時,便發現有些煉丹之物加入火中可燃起異色火焰。這些事情說破后並不稀奇,但配合他常人難以理解的縮骨身法,竟為太子府平添一段眾口鑠金的鬼怪傳說。
為防有人追查到地道,季憐月不僅燒毀丹房,進入地道后,更是毫不猶豫地啟動機關。早在地道修成之時他便設計了這道機關,一旦機關落下,便將地道從內部震塌封死,從而避免了被人追蹤。這正是他當初為稱心預設的撤退之路。
靠住牆壁,他略緩了口氣,摸索着從腰間、腿部等處拔出數枚透骨釘、幾隻金錢鏢和一支三棱箭。雖說今夜太子府的頂尖戰力多去了暖香小筑前院,但太子崇武又喜排兵佈陣,太子府的守衛自是不可小覷。暗藏的崗哨里有幾名暗器高手,即使他功力全開地使出骨法,仍是不可避免地中了暗算。好在他早已將太子府地形及暗哨分佈探熟,加之丹房距暖香小築不遠,他又以精妙的骨法避開了關鍵穴道,若非如此,今夜換作其他江湖高手前來,最終的結局怕都不會善終。
隨手將帶血的暗器擲於地下,他亦在些后怕。幸好他一上岸便將剛發下來的鑄骨葯使用了,否則的話,如此頻繁地動用骨法,不等別人來抓,他就已經癱倒在地了。
盤膝坐下,他一邊調整紊亂的內息,一邊往艾離體內輸送的內力。豈料,輸入的內力順着她的經脈運行了一個小周天後,又幾乎毫無損耗地返回到他的掌中。
怎麼會這樣?他困惑不解,身為一流高手的她,即使身受重傷,內息也會自發匯聚療傷,怎會連內力都吸收不了?
細探下去,他這才發現,艾離的現狀比他原來預想的還要糟糕!本以為她只是內力耗盡,卻不料已到燈枯油盡、丹田即將崩潰的危險狀態。若讓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她至輕也會成為無法使出任何力氣的廢人。
他的眼中一下子佈滿了血絲,這對她來講,那大概比死亡還要痛苦吧!
顧不得調息,他雙掌齊下,全力為她療傷。
然而,不論他如何運勁發功,卻見效甚微。
多次嘗試后,他頹然坐倒。那雙歷經坎坷、便是六年鑄骨之痛也未能折其傲然鋒銳的雙眸,首次出現一片痛悔灰敗之色。
當今世上,這種傷勢只有藥王安笑塵或是鬼醫可救。藥王安笑塵早於三年就了無音訊,鬼醫則是在他的帶領下,已然伏誅。
怎麼辦?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將她救回?
他下意識地抓起三棱箭刺入掌中。也許是刺痛起了作用,一道閃光劃過他的腦海,灰敗的雙眸重又燃起生機。
不,還有一人,那人應可救下她!
抱起艾離,他急速往地道深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