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土之卷〗《月落長安》 第四十九章 唯所願折骨求醫
同一地道,蜿蜒曲折的另一頭,矗立着一道黝黑的鐵門。鐵門處,立有數名鐵人般的守衛。距鐵門數米外,一名眉目如畫的綠衫少女背靠牆壁席地而坐。她雙膝支起,一手托腮,另一隻手則垂落一旁,無意識地把玩着一副龍紋面具。她的雙眸極美卻空濛氤氳,濃密纖長的睫毛偶有緩眨,像不諳世事的天仙落入凡塵。
一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守立在她的身旁,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擔憂。
突然,地道深處響起“沙沙”的聲音,極其輕微,似有若無。少年若有所感,轉頭張望,一下子瞠大了雙眼。
一團異色霧氣似流星般向著二人折衝而來。異霧的顏色很是詭異,飄離的暗藍中裹挾着一團鮮艷的火紅。異霧的行動方式更是離奇,不規則的折動,彷彿在沿着蜿蜒的道壁快速彈躍。
片刻驚詫過後,少年挺身拔刀,同時向少女高聲喝道:“小雨,小心!”
少女聞聲偏頭看去,眼波流轉,似畫中美人被神師落下點睛之筆,一下子活靈活現起來。
異霧轉瞬即至,慕子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名藍衣人懷抱着紅衣女子在飛奔。
好厲害的輕功,如果任由他衝來,必會撞壞小雨!無暇細想,他持刀向那團異霧猛劈下去!
“住手,那是二師兄!”莫小雨握緊雙手,蹭地站了起來。
慕子云心知有誤,卻無法收手。一來他刀勢已成,二來地道狹窄無處可避,加之那人正在高速急奔,簡直就像是自己撞向他的刀鋒!
寒光撲面,來人的身體忽地向旁一折,以常人難以理解的姿勢自刀鋒邊險險擦過。“當”地一聲,長刀落空擊中地面。手被震得發麻,慕子云卻長長地鬆了口氣。
“小師妹?”季憐月站定,看到莫小雨手中的面具,不由雙眉緊鎖,“你不該來此地的。”
“師兄知道我的身事?”莫小雨頗感驚訝。聽口氣,師兄似乎早已知道了她的一切。
季憐月垂下眼瞼,沒有回答。
當年,地藏王創萬舍教,建五行堂,欲集五行之力,改變不公的天道,唯有木屬性的隱龍堂遲遲沒有堂主。當他被地藏王派入江湖,經一番調查后發現,同門木屬性的小師妹極有可能是隱太子李建成的遺腹子時,他保持了沉默。那般嬌軟羞怯的小師妹怎能讓她背負上如此沉重的命運。這麼些年來,他小心翼翼地庇護着她,不惜瞞情不報,不惜放出流言,只希望她的身份不被揭穿,哪怕拖延至大事過後再被揭穿也是好的。想不到她還是如期而至。一切都未能逃過地藏王的占算。
“大師姐這是怎麼了?”看到他懷中雙目緊閉的艾離,莫小雨驚呼起來。
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季憐月神情一凜,面無表情地從她身旁走過,對鐵門守衛說道:“我乃影麟堂主,求見主上。”
鐵門守衛以懷疑地目光打量着他,“證物何在?”
季憐月沉吟不語,代表其身份的烏木面具已碎,而他的身份向來隱密,若要證明倒是不易。
“我乃隱龍堂主,可以為他證明。”清亮的聲音中,莫小雨戴上隱龍面具,與他並肩而立。雖不知具體情況,但師兄欲為之事,她必會相助。
鐵門守衛自是識得這位新來的堂主,既然有她作證,便派出一人入門通稟。
等待之時,季憐月低低地向莫小雨解釋:“師姐傷得極重,地藏王便是那名向鬼醫展示《青囊經》的道士,或許可以救她。”
莫小雨低頭“嗯”了一聲。她看似鎮靜,實則心亂如麻。雖然已經猜到師兄是萬舍教的影麟堂主,但聽到他當面承認,內心還是難以接受。她對萬舍教最初的觀感來自於尚天華蠻不講理地上門搶人,印象可謂差到了極點。後來她成為隱龍堂主,更是迫不得已。想不到她心目中正人君子典範般的二師兄,竟與尚天華那樣的窮凶極惡之徒同流合污。世界彷彿於一夜之間顛倒,人事全非。
“我來看看大師姐。”壓下雜亂的思緒,她探手診脈。思索片刻后,取出天音針,為艾離封脈。
“嗡”地輕響,上百枚細長的銀針在她手下飛舞,如工蜂列隊,順着艾離的經脈,綿密有序地刺入各處穴道。
約莫一刻鐘的光景,莫小雨才將天音針全部打完。以衣袖點擦着額上的細汗,她抬頭望向季憐月,“大師姐這是內力耗盡傷及丹田所致,我能保她一日之內傷勢不會惡化,師兄可以暫時收手了。”她早已看出,師兄的狀態也極為不好,卻仍在不間斷為師姐輸送內力。然而,他所輸送的內力只有極細微的部分可被師姐吸收,這於師兄而言,損耗過大又得不償失。
季憐月頷首,臉色稍緩,卻並未撤回內力。
見他如此固執,莫小雨正欲張口勸說,正在此時,緊閉的鐵門“吱嘎”一聲緩緩打開。
季憐月精神一振,未等鐵門全部打開,便一步邁了進去。
“拜見主上!”疾走至高台下,他將艾離輕放至身旁,翻身跪倒。
“為何弄成這般模樣?”高椅上,地藏王俯首凝望着衣衫襤褸的他,一股無形壓力隨之而來。
“幻瞳為玄武所害,請主上為他作主!”季憐月猛然抬起頭,雙目之中燃起兩團憤恨的火焰。
在鐵門外等候之時,他將今夜之事從頭細思了一遍,然後極為恨悔地發現,這一切應是玄武設計的圈套。今夜,他本該來此處向地藏王領取鑄骨葯,順道去往太子府與稱心相見。然而玄武卻突然出現,並命令他去刺殺劉夏涼,一下子打亂了他貫有的行程。他已理清了事情的始末,令他刺殺劉夏涼應是玄武臨時起意,其真正用意是拖住他,進而謀害稱心!
他的雙眸血棘遍佈,聲音力穿金石。地藏王沉定的目光中不由掠過一絲訝然:此子在他面前向來榮辱不驚,從未有過如此疾聲厲色之時。
暗中一嘆,他漠然說道:“太子看似剛強實則寡斷,大事在際,必須迫他不再反悔。幻瞳面媚而形妖,乃亡族少夭之命,你為他改命不成,又何必怨及玄武。”
季憐月心中一沉,垂眸不語。
四王與太子分庭抗爭,影麟堂與玄武堂各屬一方,加之玄武的長輩與羅藝素有舊怨,玄武便將此怨加諸於他這名羅藝門生身上。二堂時有摩擦,地藏王卻一向默許。既然玄武能以鑄骨葯相挾,地藏王怕是早知其所圖謀。關於五行逆天之事,他向來主張兵不血刃,以謀略取之。如今稱心一死,地藏王必會放棄他的計劃,改行玄武之策。
地藏王暗察其顏,緩語勸慰:“天道不公改天換命,然則天道面前人人皆如螻蟻,改天換命又談何容易?幻瞳心志不堅,無法破除心結,應劫應命而亡,非任何人之過。再者,入教之時他便已發下誓言,為達此志萬般皆舍。我教砥礪行至如今這般局面,正是由於無數人的萬般皆舍。你我必須一行到底,方不會令他們的‘舍’埋沒於這浩渺的天道之中。”
不知是將其勸言聽進去了,還是只是收斂了情緒,季憐月雙膝落地,謙卑地垂了下頭,“艾離非本教門徒,她為救幻瞳而傷,懇請主上救治。”
“哦?”地藏王目光掃過艾離,冷漠地說道:“此女身逢情煞血劫,現在傷重難愈,亦是應其劫數,不救也罷。”
“懇請主上垂憐!”季憐月嘶聲呼道,一頭重叩在地。
地藏王雙眸微眯,緩步走下高台,在他面前止步,“非是本尊見死不救,實是她傷重難愈。即使救治,也不過是在拖延時日罷了。況且大事在際,救她於我耗損頗巨,得不償失。”
“求主上救治!屬下願為主上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季憐月匍匐在地,全身叩拜於他的靴前。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這樣的話語地藏王不知聽到多少人講過。然而語出自他,卻令他沉凝不語。此子一身傲骨,遇事從容冷靜,這麼多年來,從未對他說過一句諂媚之辭,更從未對他有過任何請求。即使每次於他座前彎腰,可那骨子裏的傲氣渾然壓持不住。他以鑄骨葯相挾,便是因為在其眼中看到了從來不曾消失的傲然鋒銳。而這一刻,他那傲然鋒銳蕩然無存,唯余誠心求懇。如今終於將他收服,地藏王心中卻無一絲喜悅。
相比於地藏王的凝思,站在不遠處的莫小雨則是震驚非常。想她與二師兄相處了整整十年,算不上朝夕相處,卻也親密無間,她自認對師兄知之甚深。二師兄雖然容貌生得文雅,性格卻是寧可枝頭抱香亡,不肯折身北風中。孰知今夜,以前熟識的師兄似被揭開層層面具,連番顛覆,不僅與窮凶極惡之徒同流合污,更做出這般低賤如塵的舉動。
不,不對!她的眼瞳忽地縮了縮,即使伏身於塵,二師兄輸送內力的手仍片刻未離師姐。
“倘若本尊不救呢?”地藏王的黑靴在季憐月低垂的頭前來回踱步。
季憐月繼續保持着謙卑之態,淡聲說道:“屬下錯事連連,懇請自行了斷。尊主雄才大略,相信即使沒有屬下相助,大事也必定可成。”
“大膽!你這是在威脅本尊嗎?”地藏王頓腳停步,驟然怒起。
眼見情勢不妙,莫小雨連忙跪倒於季憐月身旁,“師兄救人心切,講錯了話,請您不要生他的氣。您貴為地藏王必定法力通天,求您救救師姐吧!我亦學過醫術,所有雜事,願一力為您代勞。”
地藏王隱怒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不由稍稍緩和。頓了一下,他道:“非是本尊見死不救,實是此女劫命已至,在劫難逃。既然隱龍堂主也來求情,看在故人的面上,本尊便出手一次。”
莫小雨喜道:“謝謝您的大恩……”
地藏王擺手止住她的言語,“不過救命容易破劫難,血劫不破,此女終究難逃一死。”
季憐月挺直身體,抬頭說道:“尊主曾經說過,屬下是當今世上唯一換骨改命之人,以屬下之運可為江湖之主。屬下願盡此生之運,助尊主破其血劫。”
地藏王眼中掠過一絲猶豫,“借運破劫除非借運之人心甘情願,否則必定兩敗俱傷,就連本尊也會受到牽連。更何況借運破劫乃是逆天行事,成功希望渺茫。”
“敢問尊主,為何成立萬舍教?”季憐月態度恭謹,語意卻咄咄逼人,“難道逆天改命只是口上說說而已,事到臨頭卻只會畏縮不前?”
地藏王注視着他,目光似有萬鈞,“本尊再問你一句,當真心甘情願以汝運救之,此後再無一絲後悔?”
“唯所願,必無悔。”季憐月再次重叩於地。
地藏王目光沉沉地盯住他,似來自恆遠時空的注目,睥睨蒼生,無悲無喜。
良久,他收回目光,似疲憊似嘆惜地說道:“痴子,不堪大用,憑白教導你這許多年。”說完他轉身行往後室,語音恢復了貫有的淡漠,“隨本尊來。”
“是。”季憐月抱起艾離,緊步跟上,唇邊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