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土之卷〗《月落長安》 第四十七章 願遂事去心隨空
馬玉山說是點火,其實只是在門外的空地上燃起一大堆柴火,令眾軍侍合力鼓煙入屋。他希冀着,嗆人的黑煙能把二人趕出屋來。
“咳咳……”稱心被煙熏得不住咳嗽,水霧漫上雙眸。即使如此,他仍然努力睜大朦朦淚眼望向艾離。
“來。”艾離一邊抵住屋門,一邊向他痛心地張開雙臂。
“姐姐!”稱心心如花開,飛鳥歸林般投入到那久違的溫暖懷抱里。
他自小命運多舛。幼年時經歷了滅族之災,好不容易與母親逃得性命,躲在舞坊偷生度日,卻被仇家尋上門來。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他悲憤欲絕,卻無能為力。然後他遇到了影麟,經其舉薦加入萬舍教。教主地藏王曾斷言他是亡族少夭之命。一番惶恐之後,他認定這一切都是天道不公。為改天換命,為報復這不開眼的天道,他誓死捨生!
一直以來,他心中似藏着一把欲將這不公的天下盡皆焚毀的怨火。而這一刻,那指天罵地的怨憤,如夜露般消散於初升的朝陽之下。
他似小狗撒嬌般扭了兩下,又蹭了蹭,如其所盼地得到了安慰的撫摩。隨着那隻溫柔的手撫過頭頂,他一直在無聲吶喊的心忽然變得安和寧靜。曾經無數次在夢中竭力掙扎,卻如同陷入沼霧般模糊不清的遠方,終於清晰地顯露在他的眼前。原來他一直祈盼的是,擁有包容他一切的親人啊。
艾離以內力震開黑煙,使稱心不再咳嗽。越來越濃的黑煙令其內力如與屋外的薪火比賽般熊熊燃燒。屋外的薪火一直有人添柴,她自是沒有。她深知,當自己內力耗盡之時,便是二人亡命之刻。而那一刻,絕對不會太久。然而即使只是徒勞,她的性格卻不允許她認輸。她會耗盡一切,戰至最後一刻!
其實戰至此時,她早已透支了太多的內力,她的丹田正如久旱大地般隱隱龜裂。丹田乃是武者性命之本,尋常武者傷若至此早已是痛不欲生,她的表情卻仍然平靜如初。再多的痛又怎能與那錐心之痛相提並論!
她的腦海之中忽然浮現起師傅諄諄告誡的面孔:你現逢情煞血劫,若你動情或為你動情者,都將遭遇血劫。渡不過此劫者,性命堪憂。
她若有所悟地勾起唇角,原來他便是她的情煞血劫了。情早已動,只是不知起於何時。
想到劉夏涼,她歉意頓生:抱歉啊,劉大哥。大約是我牽連了你,而且要對你失信了。斯人已逝,稱心是這世上她最後的親人。就這樣與他、與弟弟死於一處,或許也是一種幸福。生,無法再見。死,或可重逢。
滾滾黑煙越聚越濃,升騰扭動,似死神座下的妖魔,使盡招數張牙舞爪,卻始終無法擊潰二人的平和。
良久,或許只是須臾,“咔嚓”一聲輕響打破了這死前的沉寂。
靠湖的后牆被人從外用巧力擊破,一人盈渺如鶴,躍入屋來。
“跟我走!”那人全身透濕,甫一接近,便能感到撲面的冷寒。
“聶傑,你來接我了嗎?”艾離淡靜的眼中顯露出霞光乍現般的驚喜,
“師姐,是我。”季憐月掀開面巾的一角,露出面容。
“是你……”艾離雙目中的霞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你是怎麼找來此處的?”
季憐月去接稱心的手僵在半空,頓了一下,才道:“此刻不是談話的時機。后湖連着皇城外的護城河,我們可以從那裏逃出去。”也許等到此事過後,他應該向她細細講明。她聲音中的疲憊失望之意太過明顯,令他胸口窒悶得難以忍受,以至於生出這個不該出現的念頭。
“等一下。”稱心推開他伸來的手,拉住艾離的衣袖,聲音顫抖地說道:“姐姐,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
“何事?”艾離俯頭問道,溫柔得近乎嬌寵。
“我殺過一個人,現在想來那人是不該死的。”稱心的目光一瞬不眨地膠粘住她,神情似哭似笑,“後來我遇到了那人的至親,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心裏非常難受。姐姐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艾離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須向那人至親講明此事,求其寬恕,並用餘生贖罪。”
“他若不肯寬恕我呢?”
“你須以死謝罪。”
“嗯,我明白了。”稱心重重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這段時間以來,布加特成為壓在他心頭的千鈞重石,此刻終於石去心開,釋然開懷。
“不用怕,姐姐會陪你一起去。”艾離和顏說道。若能逃生,她要同他一起去求得對方的寬恕,無論對方提出何種苛刻的條件,她都會拼盡全力去做。如若對方不恕,她即便以命相抵,也絕不能讓他有失!
“姐姐,我最喜歡你了!”稱心笑若盛極之花,心中再無塵垢。
“姐姐也喜歡你。”艾離感受到他的喜悅,不由隨之暢笑。
“我惹下的禍,我會自己解決。”稱心呢喃低語,語氣卻極為堅定。歪過頭,他討賞般地望着她,“姐姐,你會為我長大了而高興嗎?”
艾離正要開口,忽覺他剔透瑩潤的雙眸中似有層雲涌動。仔細看去,一道極亮的七彩霞光自他的幽瞳深處射來,若晝去曉現,寒盡春來。她神智一盪,迷失在這無可描繪的絕世美景之中。
季憐月在她軟倒之前,探臂接住。他皺眉朝稱心問道:“你這是做甚?”
“你帶她從后湖走。”稱心淡聲說道,轉目朝他望去。
爍爍星華映入季憐月的眼中,卻只使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不要對我使出此招,幻瞳。”
聽他換了個清冷的聲音,稱心吃了一驚。知道其幻瞳身份者,必是教中之人。那麼他是……
“影麟?”他試探地叫道。
“是我。”季憐月不再掩飾身份,黯然道:“外面代我而死的是王陣。”
稱心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一笑,“我知道你另有身份,想不到竟然會是姐姐的師弟。”沒有艾離相護,他又彎腰咳嗽起來。
季憐月上前,將他攏於內力範圍之內,“跟我走。”
“從湖裏游出去嗎?”稱心直起身,懷疑地打量着他,“你帶得了我與姐姐兩個人嗎?”且不說一人重傷,一人完全不會武功,就說岸上常設的警衛,一旦被發現,一頓亂箭射來,便會必死無疑。
“不,我們不走水路。只要能回到丹房,我們可以從地道中撤走。”季憐月一邊說著,一邊背起艾離,並用衣帶將她負緊。
稱心盯着他的舉動,眸光閃動如針,“我是皇帝下旨必殺之人。如果我逃了,地道定會被人發現。你多年來的計劃就會付諸流水,教主是不會放過你的。”
“計劃失敗了還可以重來,你的命自是比計劃重要。教主雖會懲罰於我,但總歸不會要了我的性命。”季憐月面無波瀾,說得極為平靜,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
“為何一直沒有發現呢?”稱心喃喃自語,目光之中再無尖銳。這世上原有不少真心待他的人啊。姐姐是,影麟也是。如果能與布加特成為好友,他也會真心待他吧?可惜……
“走吧。”收拾停當,季憐月扯起他的手臂。
稱心卻掙開他,冷靜地說道:“我自小被人追殺,時常活在恐懼之中。逃了一世,我不想重複幼時的生活。這一次,我決定不再逃避!”
“你想死?”季憐月一驚。面前少年的目光堅如磐石,明顯已然下定了決心。而這種目光,他只在死士決死前的眼中看到過。
頓了一下,他勸道:“你忘記進入太子府的目的了嗎?”
“誘惑太子,為我教所用。”稱心嗤然一笑,“從這點來講,皇帝並沒有下錯旨意呢。”
季憐月道:“你入太子府也是為了追查滅你全族的兇手,你不想報滅族之仇了嗎?”
“兇手是四王之人,此事只能拜託於你了。太子殿下待我以誠,我不能負他。”提及太子,稱心目光溫柔如水。
“你……”季憐月怔住。未曾想到,他假戲真做,竟會動了真心。冷哼一聲,他道:“就算平日裏太子對你百般恩寵,到了此時此刻他卻未曾出現。這樣一個怯懦又自私的太子如若坐上龍椅,實是國之大患,萬民不幸。”
“太子殿下也不能違抗皇帝的旨令啊。於親於理他都不可以,否則他就會背上不孝不臣的罪名。他答應過我,會做一位好皇帝的。”稱心急急辯解,卻無法隱藏住眼底處的那一絲失望。
看向艾離,他的目光重又堅定起來,“皇帝下旨要殺的是我,本就不幹姐姐的事,我不能連累到姐姐。”
“我答應過她,要護你周全。”季憐月也轉頭溫柔地看了一眼艾離。為了稱心到太子府之事,二人曾經大吵過數次。然而她卻不知,稱心命有死劫,必須獲得極貴之人真心相護,方有可能渡劫往生。來太子府固然是稱心的要求,也是他仔細思慮后的結果。太子身份尊貴,正符合稱心所須的極貴之人,何況他還有地道這張不可向她言說的底牌。
“你帶不走兩個人的。”稱心平靜地指出事實。皇城平日裏的防禦便是滴水不漏,何況現在眾人矚目之時。
“只要有一線生機都要試上一試。”季憐月亦平靜地回道。
“然後三個人一起死?”稱心輕輕一笑,眼中閃動着從未有過的深智。
季憐月無法言語,這還是那個動不動就哭泣的嬌弱男孩嗎?一夜之間竟成長為可以比肩而戰的同伴!
“砰砰砰!”屋外的撞門聲再次響起。
“走吧。姐姐與咱倆不同,她的命才最為寶貴。”望見他眼中的猶豫,稱心催促道,“每逢遇事我不是逃走就是躲於人后。其實我曾在心底里渴望,有那麼一天,我能夠獨擋一面。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好。現在,便是這最好的機會!”
“你有何未了心愿?”季憐月沉啞地開口。
“告訴布加特,他兄長的仇,稱心幫他報了。”稱心眸燦若星,笑得釋然歡喜。
季憐月頷首,負着艾離不顧而去。
他不敢回頭,更不敢再多說一句,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改變主意。稱心說得沒錯,他確實帶不走兩個人。若是他全盛之時,或許可以一試,然而今夜,他的耗損實是過大。……與其三人同死,至少要保下她的性命!
屋外,未見二人出來,馬玉山再次下令軍侍撞門。沒有艾離的抵禦,房門很快被軍侍們撞開。
冰冷的夜風自敞開的大門湧入房間,稱心迎着火光走向門外。重重包圍之中,他仰起頭,貪戀地深深呼吸。
火光映照出少年單薄的身影,他的臉色近乎雪白,烏眉鴉發如墨染,櫻唇嬌美若塗朱。其雌雄莫變的瑰艷容色,令他仿若一隻誤闖人世間的山精/水靈。而那流光水溢的雙瞳,似有魔力般吸引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如此容顏,難怪會令太子殿下痴迷。馬玉山唏噓一聲,問道:“你可有話要講?”
稱心輕笑啟唇:“既然是稱心污了太子殿下的清譽,稱心愿為太子殿下而死。請轉告太子殿下,一定要成為一位好皇帝啊。”
馬玉山點頭應下,擺手令軍侍上前擒拿。
少年眼波流轉,淺淺一笑,雙目之中突然華光大盛。
這是生命之光的最後爆燃!
今夜前來追捕的軍侍都會忘記姐姐。姐姐為他做了那麼多,而他能為姐姐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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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太宗諸子傳》:
有太常樂人年十餘歲,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寵幸,號曰稱心。太宗知而大怒,收稱心殺之,坐稱心死者又數人。承乾意泰告訐其事,怨心逾甚。痛悼稱心不已,於宮中構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車馬於前,令宮人朝暮奠祭。承乾數至其處,徘徊流涕。仍於宮中起冢而葬之,並贈官樹碑,以申哀悼。承乾自此託疾不朝參者輒逾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