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風雲際會 三十五 阮知縣身首異處 張獻忠谷城舉事
到了端午節,張獻忠命人打造龍舟數艘,邀城中富紳盡數前來觀看。待眾人到齊,張獻忠突然一聲令下,西營將士一擁圍上,將在場人等全部拿下,押入營中向家屬勒索錢財,但凡有交銀不足五千兩者,盡皆派去拆卸城垣,很快將谷城城牆拆出了數十個缺口。
初九日清晨,張獻忠率領大軍從四面八方開進谷城,兵圍縣衙。
義軍沖入縣衙後院逢人便殺,院中奴僕家眷四處逃散,頃刻間就被殺死了數十人。
從這幾日張獻忠的言行舉止,阮之鈿已知其近日將反,自料必死,於是昨日夜裏在其卧室壁上提下絕命詞曰:“讀盡聖賢書籍,成此浩然心性。勉哉殺身成仁,無負孝廉方正。”後面的落款是,“谷城小臣阮之鈿拜闕恭辭。”
提完字后,阮之鈿又大聲誦讀了一遍,覺得十分滿意,當即命僕人端上幾壇美酒,獨自一人在屋內對酒澆愁,竟喝得是酩酊大醉。待至此刻,尚在呼呼酣睡。
只聽砰地一聲巨響,卧室門被人狠狠撞開。阮之鈿眼睛還沒睜開,隨手抓起枕頭,朝門口摔了出去,狠狠罵道:“大早上的,是誰擾了老爺的清夢!”
話音未落,只聽一人淡淡說道:“知縣大人該起床了,在下有要事稟報!”
阮之鈿霍然從床上坐起身,揉着糊滿眼屎難以睜開的眼睛,罵了一句:“若不是張獻忠造反,莫來煩我!”
“知縣大人眼屎太多,去給他眼睛扒開。”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說道。
片刻間,就有四隻大手猛地按住阮之鈿的臉頰,將他兩眼強行扒開,眼睫毛連着眼屎被連根拔起,疼得他是哭爹喊娘。
阮之鈿正欲發作,陡然看到張可旺帶着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正矗立在他床前,怒目圓瞪地望着自己。
“怎麼是您啊,可旺將軍。”阮之鈿強忍着疼痛,賠笑着從床沿邊站了起來。
阮之鈿這副似哭似笑的表情讓張可旺覺得有些噁心,他將視線從阮之鈿臉上移開,悠悠說道:“知縣大人,城中有人造反!”
“是……是什麼人如此膽大包天?”阮之鈿故作鎮靜地問道。
“便是咱們西營八大王!”話音剛落,就見張可旺上前一把抓住阮之鈿的頭髮,二話不說就往門外拽。
阮之鈿鬼哭狼嚎地被張可旺一路拖到了縣衙大堂,只見張獻忠一身亮甲正襟危坐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手執兵刃的西營士卒分別站立於公堂兩側。
見到張獻忠,阮之鈿反倒沒有了最初的慌亂,只見他慢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輕輕拂去衣服上的塵土,然後把披散的長發往後一攏,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着張獻忠。
張獻忠用嘲笑的口吻問道:“父母官,如此這般,俺老張還能封侯不?”
誰知阮之鈿並不搭理張獻忠,只是輕輕地冷哼了一聲。
阮之鈿的反應讓張獻忠有些詫異,他抱着手臂撐在公案上,身體微微前傾:“知縣大人,死到臨頭,你就無話可說么?”
“事已至此,無話可說。”阮之鈿兩眼一閉,不再去看張獻忠。
“嗯?沒想到你倒是硬氣!也罷,且讓你死得痛快些。”張獻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面無表情地說道,“來人,拖下去砍了祭旗。”
立刻有兩名彪形大漢端着鬼頭刀大步走上公堂,一左一右架起阮之鈿的胳膊,將他拖至縣衙門口的台階下,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當即滾落出數米遠。
處死了知縣阮之鈿,張獻忠在西營將士的簇擁下走出縣衙,站在台階上,向圍觀的百姓宣佈自己正式重舉義旗。
監軍張大經很快也被西營義軍五花大綁着來到了張獻忠面前。
見到張獻忠,張大經趕忙跪倒在地,顫聲求饒道:“敬軒將軍,小人雖是監軍,但皆是奉命行事,且這些時日裏並沒有為難將軍半分,還請將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小人一命吧!”
張獻忠假裝驚愕地向著左右斥責道:“大經兄乃是俺老張的朋友,怎可如此待他?快快鬆綁!”
左右將士答應了一聲,當即用刀將捆綁在張大經身上的麻繩割開。見張獻忠並沒有殺自己的意思,張大經大喜過望,趕緊躬身道:“謝將軍不殺之恩。小人現在可以走了么?”
張獻忠哈哈一笑道:“怎麼?上了賊船還想走?你畢竟當過熊文燦的幕僚,不如就留下給俺老張做個軍師吧!”
看着張獻忠殺氣騰騰的模樣,張大經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只能是勉強點頭答應了。與張大經一同歸降的還有陳洪範派來谷城聯絡的參將馬廷寶和徐起祚。
張獻忠於是下令縱火焚燒縣衙官署,劫庫縱囚,並在縣衙前的照壁上大書道:“逼反獻忠者,熊文燦也!”
寫完后,張獻忠又將筆連同賬冊一併遞到了身旁的張大經手中,吩咐他將那些曾經向自己勒索過金錢的官員名單以及得錢數目一一寫在照壁之上,公之於眾,以此作為加入義軍的投名狀。
大軍開拔在即,然而香蓮此時已有七月身孕,行動不便,為了讓她免受舟車之苦,定國派親兵在城中搜尋了許久,這才在一富戶家的柴房中找到了一輛破舊的帶蓬馬車。
定國高價將馬車買下,又從龍驤營中挑選了兩名騎術高超的弟兄負責駕車。
一切準備妥當,定國方才匆匆趕回家中。
定國讓馬車停在門口等候,隨即翻身下馬,推門而入。
一進院子就看見香蓮雙手撐腰,挺着肚子,正在前廳的屋檐下指揮大夥搬運打包着屋裏的東西,大大小小十幾個箱子將本就不大的院子堆得是滿滿當當。
“我說夫人,怎麼有這麼多東西?”定國驚得合不攏嘴。
見是定國回來,香蓮衝著他微微一笑道:“這可不比以前,咱們在谷城住了這麼長時間,不知不覺就攢下了一大堆東西。我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可還是整整裝了十幾個箱子。”
定國來到香蓮身邊,扶着她走進前廳,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下,然後蹲下身,輕撫着她隆起的肚子,滿眼的寵溺與溫柔:“這才幾日不見,咱們兒子都這麼大了?”
“還說呢,一個月見不到你回來兩次,接下去又要行軍打戰,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香蓮幽怨地望着蹲在面前的夫君,長長地嘆了口氣。
定國不知該如何安慰香蓮,於是轉移話題道:“院子裏的那些箱子,裝的都是些啥啊?”
“大多是咱們成親時賓客送的賀禮,對了,還有咱們兒子的衣服,佔了整整三個箱子,是這些日子裏,老營姐妹們一針一線抽空縫製出來的,嶄嶄新新的,你說我怎麼捨得扔呢?”香蓮也知道行軍打仗帶着這麼多東西不太合適,但就這麼全都丟棄,實在是有些心疼。
“這樣可不行,聽我的,只留幾套換洗衣服,其餘東西全都分給城中百姓,一樣不帶!”定國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道。
“可是……”香蓮欲言又止。
“別可是了,打起戰來全是累贅,若老營行動遲緩被官軍衝散,到時候,別說是這些東西,就是命都保不住。”定國安慰地拍了拍香蓮的肩膀,繼而言道,“這倒是提醒了我,我這便去找義父。”
“好吧,全聽你的。”香蓮心中雖有不舍,但還是咬着牙,點頭答應了。
“夫人,馬車已在門外備好,我把大春和十個親兵也留給你,在路上好有個照應!”臨走前,定國低頭親吻了一下香蓮的額頭,囑咐道,“記得照顧好自己,不要逞強,有什麼事就讓大春去找我,聽到了沒有?”
“你也是,多多保重。”自打成親以來,一對新人聚少離多,如今又要面對分離,香蓮不願讓夫君見到自己的眼淚,趕忙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定國又喊來大春吩咐了幾句,隨即轉身出門,躍上“二斗金”,飛奔向張獻忠的中軍行轅。
此時,張獻忠正與徐以顯商量着離開谷城后的作戰方略,見定國匆匆闖進來,張獻忠示意徐以顯暫且打住,繼而詢問道:“定國,你怎麼來了?”
定國走到張獻忠面前,抱拳言道:“父帥,孩兒有要事稟報。”
張獻忠點了點頭:“時間不多,你撿緊要的說吧。”
定國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思路,隨後說道:“流動作戰,重在兵貴神速,如今大夥在谷城的舒坦日子過得久了,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財產,若就這麼跟搬家似的全都帶上,打起戰來,官軍一個衝鋒,大家全都得完蛋!請父帥明鑒。”
張獻忠聽罷深以為然,轉頭望向徐以顯:“老徐,你說呢?”
“還是寧宇將軍考慮事情周全,這幾日在下盡想着作戰方略,倒把這些關鍵的細節給遺漏了。慚愧!慚愧!”徐以顯露出了一絲愧疚的表情。
張獻忠一錘定音道:“既然如此,傳我軍令,全軍一律輕裝出發,違令者斬!”
傳令兵領命而去。
定國正欲退下,卻被張獻忠喊住:“定國,你來得正好,剛剛俺老張還跟軍師提起到你,有件事需要你去辦。”
聽說有任務,定國不禁大喜,當即挺直腰板道:“請父帥吩咐。”
“咱們先前已與那曹操相約今日共同舉事,合攻房縣,然而直到現在也未收到曹營那邊的消息。你且率龍驤營提前出發,趕往房縣,沿途順便給我打探打探,若是羅汝才這廝有啥花花腸子,也千萬別跟俺老張客氣,給他往死里揍!”張獻忠一掌拍在桌上,大聲地說道。
“諾!”定國虎吼一聲,轉身出了中軍行轅,沒有回家,而是出南門直奔劉家灣大營。
此時,龍驤營已在靳統武的整頓下列隊完畢了,隨着營門外傳來響亮的馬蹄聲,定國騎着“二斗金”疾馳而來。主將既到,眾人紛紛打起精神,不再交頭接耳。
待定國下馬走上高台,靳統武立刻將令旗遞向定國。
“老靳,人都到齊了嗎?”定國接過令旗,隨口問了一句。
“回將軍,騎兵三千八百二十三人,步兵一萬兩千一百六十二人,將校一十三人,副將兩人,俱已到齊,請將軍檢視!”靳統武聲如洪鐘地答道,隨即轉身走下高台,回到隊列之中。
定國獨自佇立於高台之上,掃視一眼台下,朗聲激勵眾人道:“此番敬帥將首戰交給了龍驤營,這是咱們莫大的榮耀!爾等定要全力以赴,不負敬帥之望!”
“殺!殺!殺!”在定國的鼓舞下,台下眾將士齊聲高喊着,皆是鬥志高昂。
“好!出發!”隨着定國令旗一揮,全軍將士排着整齊的隊列,以騎兵為先驅,步兵緊隨其後,迅速離開了劉家灣大營。
當此時,駐紮於房山與竹山一帶的曹操羅汝才也在同日舉事,並將當初假意裁撤,其實化整為零分散隱藏於鄖、均等地百姓家中的軍隊重新集結起來,得兵四萬。按照事先的約定,羅汝才率軍先往房山大營補充軍械,而後也奔向房縣去了。
房縣知縣郝景春得知張獻忠與羅汝才皆反,大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