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風雲際會 三十四 叛形顯良玉告警 騎虎背文燦泄密
四月,隨着張獻忠叛形愈顯,谷城知縣阮之鈿寫下絕命血書,讓親信火速送往襄陽,房縣知縣郝景春亦拚命向熊文燦請求援軍。
一時間,湖廣局勢劍拔弩張,就在此時,左良玉再一次來到了襄陽。
“崑山,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熊文燦端坐在太師椅上,捧着手中的青花紅彩花卉茶杯,輕輕地咂了一口香茶,隨即抬起頭望向手按刀柄,風風火火走進大堂的左良玉。
左良玉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熊文燦身旁,隨手取下佩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制府大人!都火燒眉毛了,您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品茶?”
熊文燦低頭瞥了一眼左良玉拍在桌上的佩刀,轉頭吩咐丫鬟道:“還愣着幹嘛?趕緊給崑山將軍看茶!”
“茶就不必了!”左良玉一擺手,阻止了丫鬟,隨即將身子往前一探,焦急地說道,“制府大人可知道,那張獻忠正將大批軍械運往房山,他想幹什麼?這不明擺着要造反么!”
“崑山啊,你多慮了!前些時日,李闖混入谷城,若敬軒真想反,又怎會大張旗鼓地全城抓捕呢?”熊文燦笑着擺了擺手。
“哼,說不定是兩賊分贓不均起了內訌,賊永遠是賊!”左良玉恨恨地說道。
“既然同朝為官,又豈能因為人家出身流寇,就總抱有成見呢?俗話說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瞞你說,運送軍械這件事其實是老夫的安排,崑山你就不要再風聲鶴唳啦!”熊文燦邊說邊將茶杯放回桌上,起身拍了拍左良玉的肩膀。
“制府大人,運送軍械是您的安排?”左良玉一臉狐疑地望着熊文燦。
熊文燦背着手,在左良玉面前慢慢踱着步:“不錯,老夫尋思着李闖絕非池中之物,受此挫折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為防其突襲襄陽,老夫這才讓敬軒在房山中新建一座大營,多置軍械,以為前哨。”
“果真如此?”聽熊文燦說完,左良玉依舊將信將疑。
“崑山啊,你說老夫騙你作甚?”熊文燦輕捋着鬍鬚,若無其事地說道。
“末將還是無法放心,這便帶兵上房山瞧瞧,一旦張獻忠稍露反跡,休怪本鎮刀下無情!”左良玉撐着膝蓋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佩刀,轉身就要走。
“崑山留步!”見左良玉要走,熊文燦連忙上前一步,將他攔住。
“制府大人還有吩咐?”左良玉停下了腳步。
熊文燦滿臉堆笑地拉着左良玉:“崑山啊,老夫知你忠君愛國,但現在已是中午了,此去房山路途遙遠,你且在府中用過午膳,再走不遲。”
左良玉思忖片刻,想着熊文燦畢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好拂他的面子,況且自己不過是故作姿態,也不是真的想去房山,於是不再堅持,順水推舟地點頭答應了。
熊文燦將左良玉引至花廳坐定,吩咐擺上酒宴,又在一旁陪坐了片刻,便以公務繁忙為由,讓兩名幕僚繼續陪着左良玉吃酒,隨即獨自一人從花廳中快步走出,喊來親信趙之煊,對着他耳語一番,趙之煊聽后連連點頭,領命而去。
出了總理行轅,趙之煊飛馬離開襄陽,乘船渡過襄江,走仙人渡浮橋沿着官道直奔谷城,一進城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張獻忠公館。
“站住,來者何人?”守在門口的兩名扈衛見此人眼生,連忙走下台階,將其攔住。
趙之煊跳下馬,向著二人抱拳道:“在下奉制府大人之命,有急事面見敬軒將軍,煩請小哥通稟一聲。”
聽說是熊文燦派來的人,扈衛不敢怠慢,留其中一人在門口看住趙之煊,另一人飛快地閃身進門,通報去了。
不一會兒,那名扈衛從裏面出來,走到趙之煊面前拱手言道:“敬帥有請,隨我來。”
在扈衛的引領下,趙之煊穿過前廳,徑直來到大堂。
見到張獻忠,趙之煊朝着他深深一揖道:“在下趙之煊,拜見敬軒將軍。”
“不知制府大人今日有何見較?”張獻忠坐在太師椅上捋着那略帶棕黃色的長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趙之煊開門見山道:“今日左帥來到襄陽,狀告將軍偷往房山運送軍械,不知可有此事?”
張獻忠聽其所言,臉色不禁一變,捋着長髯的手瞬間停在了半空中,站立在一旁的白文選見此情形,當即將右手死死按在佩刀之上,雙眼盯住張獻忠,只待他一聲令下,就要拔刀斬殺趙之煊。
見張獻忠神情不太自然,又看到旁邊的白文選目露凶光,趙之煊頓時明白過來,左良玉所料不差,這張獻忠是真的要反。
趙之煊心中驚恐,但在表面上依舊是一副淡定的神情,繼續說道:“左帥聲稱將軍圖謀不軌,正欲領兵前來一探究竟。”
“你是說左良玉要來?”聽到左良玉的名字,張獻忠臉上和手臂上的傷口又不禁開始隱隱作疼起來。
“敬軒將軍放心,制府大人自是信任您的,已將左帥暫時穩在府中,特命在下趕來提醒將軍一聲,請將軍務必謹慎,莫讓左帥揪住了把柄。”
運送軍械之事,張獻忠自以為做得隱蔽,不料部下行事不周,竟還是讓左良玉給察覺了,不過這事從始至終熊文燦都毫不知情,今日卻幫着自己圓謊,這讓張獻忠有些始料未及。
正在猶豫間,張獻忠回頭看到白文選刀已出鞘,連忙把眼一瞪,嚴厲地說道:“毓公!你這是做什麼?貴客在此,還不快把刀收起來!”
白文選不敢違抗,於是將露出的半截刀身慢慢插回鞘中。
“制府大人怕是拖不了多少時間,在下曾在行轅見過左帥幾次,若在這兒被他撞見反倒不好,還請將軍速做準備,下在這便告辭了。”趙之煊硬着頭皮把熊文燦的口信傳達完畢,一把抹去額上的冷汗,朝着張獻忠作了一揖,隨即匆匆離去。
送走趙之煊,張獻忠立刻讓人喊來王秉真、徐以顯和潘獨鰲。
聽張獻忠講完剛才的情況,王秉真一臉困惑道:“這熊總理啥時候倒成了咱們自己人?”
潘獨鰲搖着摺扇,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依我看熊文燦此舉,實乃自保之策。”
“潘軍師,此話怎講?”張獻忠好奇地詢問道。
潘獨鰲嘴角微微上揚,啪的一聲收起摺扇,並用扇身有節奏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不緊不慢地說道:“招撫敬帥乃是熊文燦最大的政治資本,若敬帥重新扯旗造反,他熊文燦必死無葬身之地,這便是咱們這位總理大人最大的死穴所在!”
“是了!”徐以顯拊掌接過話茬,“熊文燦深知左良玉與敬帥不和,如今左良玉告咱們謀反,這制府大人心裏雖也敞亮,但已是騎虎難下,只要咱們一天不起事,他就能多過一天舒坦日子,你說,這胳膊肘能不往外拐么?”
“老徐,聽你一說,俺老張倒是可憐起這位制府大人了。”張獻忠臉上狡黠的神情一閃而過。
“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先想想該怎麼應付左良玉吧!”王秉真提醒道。
經王秉真一說,張獻忠拍着腦門連聲說道:“對對對!要不是老王你提醒,差點忘了這碼事!如今舉事的準備尚未完成,這關鍵時刻千萬別出了紕漏!”
潘獨鰲環顧一眼四周,壓低聲音道:“依我看,咱們必須做兩手準備,假若左良玉沒有看出破綻,咱們依舊按原計劃行事,倘若被他看出破綻,則必須果斷舉事!先以伏兵消滅左良玉,而後迅速奪取房縣,形成掎角之勢,再圖襄陽。”
“秀才所言不賴,為保萬全咱們還需尋求一個人的幫助。”說到這裏,徐以顯忽然把話打住,賣了個關子。
見徐以顯話說一半突然停住,張獻忠衝著他一瞪眼:“老徐,都什麼時候了,有屁趕緊放!”
徐以顯見張獻忠不買自己的賬,趕忙說道:“敬帥,此人就是您的義父龍在田老將軍,若是開戰,咱們不求滇軍能出兵相助,只需作壁上觀,這贏面就又多了幾成。”
張獻忠聽后連聲稱是,心想反正已被左良玉察覺,乾脆下令定國不再遮掩,加緊往房山運送軍械,另讓張可旺前往樊城拜見龍在田,請求其在谷城舉事之時網開一面。
龍在田念着往日的交情滿口答應,並派遣副將許名臣,易服隨張可旺來到谷城,向張獻忠當面承諾,若谷城舉事,滇軍自會按兵不動。
當此時,在清晨的陽光下,位於劉家灣的龍驤營駐地,營帳密佈,軍旗獵獵,定國頭戴銅盔,身穿金漆山紋甲,外罩一件紅錦戰袍,手執梅花槍,翻身跨上“二斗金”,帶着十餘名親兵開始了每日例行的巡視。
守營將士看到定國前來,皆是肅立致敬。
巡視了一圈營寨,定國隨即吩咐眾親兵回帳歇息,然後獨自一人縱馬出營,來到了附近村莊旁的一條小河邊,只見河水在朝陽的照射下,泛起點點金波,有幾名浣衣少女,正在河對岸一邊聊天打趣,一邊搓洗着衣服。
聽到馬蹄聲,眾少女紛紛抬起頭,聞聲看去,陡然望見馬背上青年將軍的俊朗面龐,皆是臉色微紅,各自害羞地重新埋下頭,邊繼續洗着衣服,邊時不時地偷偷抬起頭,瞄着定國看。
定國駐馬停下,旋即縱身跳下馬背,卸下馬鞍,然後又從掛在馬鞍上的牛皮袋中摸出一把短毛刷,為心愛的“二斗金”梳洗起那棗紅色油光可鑒的毛髮。
剛洗完馬,卻見親兵隊長王國仁飛馬來到河邊,大呼一聲道:“老大!有敬帥派來的傳令兵正在大營等候着您呢!”
定國衝著王國仁點了個頭,隨即快速將馬鞍掛回了“二斗金”的馬背上,飛身上馬,與王國仁一道趕回了劉家灣大營。
剛一進中軍帳,傳令兵便迎了上來,抱拳稟報道:“定國將軍,敬帥命你即刻組織人手,加緊往房山運送軍械,此事關係重大,不可怠慢!”
在送走了傳令兵后,定國立刻召集諸將,將龍驤營分作十隊,每隊一千人,又以每三隊為一營,其中一隊裝車,一隊押運,一隊接收,各司其職。三營輪番作業,日夜不歇,通往房山的小徑上一時車馬絡繹不絕。
再說左良玉,他早已認定張獻忠要反,又豈會傻乎乎的去谷城自投羅網,在總理行轅吃完酒菜后,他又醉醺醺地在熊文燦面前一番慷慨陳詞,然後便帶着親兵打道回府了。
畢竟對左良玉而言,自己已經勸諫過熊文燦好幾次了,是他熊文燦不肯聽,若張獻忠果真造反,這監察不力的黑鍋,當然也落不到自己的頭上。
暗流涌動之下,戰事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