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自從7月7日盧溝橋開戰以來,北平的市民們已經觀望二十多天了,在這期間,雙方的代表在走馬燈似的進行談判,一會兒說不打了,簽訂了停火協議;一會兒又互相指責對方缺乏誠意,停火是假的,利用停火協議調兵遣將才是真的,於是戰火又起。雙方的士氣都很高昂,在數次較量中,雙方各有傷亡。在7月25日的廊坊之戰中,29軍226團激戰之後放棄了廊坊,日軍川岸師團第77聯隊歡呼雀躍,奏軍樂列隊繞城向天皇謝恩。而十幾天前在爭奪永定河鐵路橋的戰鬥中,29軍吉星文團組成敢死隊,在鐵橋上掄開了大刀,和守橋日軍展開肉搏戰,這次29軍佔了便宜,數十名日本軍人成了刀下之鬼,29軍的士兵士氣大振,當集合號吹響時,部隊硬是收攏不起來,陣地四周到處是玩了命的中國士兵舉着大刀追殺逃竄的日軍士兵,像是狗攆兔子……

北平城的老少爺們兒深信不疑,小日本根本不是29軍的對手。很多人已經在考慮戰後的問題,並且在互相抬杠。有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讓日本國每年向咱中國納點兒貢也就算了,不能得理不饒人。有人說,不行,不能就這麼完了,乾脆就勢滅了日本國,把他們皇上逮來擱枯井裏養着,每天就喂仨窩頭一塊鹹菜,多一個沒有,看這丫挺的以後還犯不犯各。

7月26日晚,北平城的廣安門戰火又起,這次日本人又吃了虧,損兵折將逃回丰台,那天晚上城裏的白酒都脫銷了,北平人又出了口惡氣。

那天文三兒是傍晚出的門兒,他已經和花貓兒約好了夜裏去笠原商社找佐藤報仇,這中間的幾個小時沒處打發,便在街上閑逛。他路過菜市口時就覺得氣氛不對,一隊全副武裝的29軍士兵正跑步向廣安門方向奔去。文三兒知道這些士兵是從陝西巷附近的兵營里出來的,那裏駐紮着29軍獨立27旅679團的一個營。文三兒開始還沒在意,可他馬上就發現不少老百姓也鬧哄哄地跟在隊伍後面跑,看來是有事情要發生了。文三兒和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有着相同的嗜好,那就是愛看熱鬧,見到街上兩人打架,文三兒絕對不會去勸解,嘴裏還起鬨架秧子地兩邊挑事兒,唯恐打不起來。若是有一方吃了虧,文三兒便火上澆油地說兩句,嘖,嘖,哥們兒,怎麼讓人打成這樣?我都看不下去,咱好歹也是站着撒尿的主兒,能吃這虧嗎?先歇口氣兒,一會兒接着練。於是那位吃了虧的主兒又被拱起火來,不要命地衝上去。

此時文三兒當然不能放過看熱鬧的機會,也跟着隊伍跑起來。過了白廣路北口就到了報國寺,軍人們順着城牆的馬道斜坡上了廣安門城樓。文三兒見城門緊閉着,城牆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29軍士兵,廣內大街上人頭攢動,老百姓們三三兩兩地在議論着什麼。文三兒正想湊過去問問,就見馬大頭光着膀子,腰裏扎着寬板兒帶,肩上還扛着根頂門杠雄赳赳地從北線閣衚衕里出來。文三兒想起這傢伙就住在北線閣衚衕,他還去過馬大頭家。

馬大頭一見文三兒就尋開心道:“喲,我說是誰呀,武大郎叫門——王八來啦。”

文三兒連忙迎過去問道:“大頭,這兒怎麼啦?”

馬大頭回答:“這還用問,還能幹嗎?打小鬼子唄。”

文三兒樂了:“就你?嘁,還真沒看出來,‘同和’車行還藏着個抗日英雄?真事兒似的,還扛根兒頂門杠,腰裏別個死耗子——假充打獵的。就你手裏這傢伙還打鬼子?怎麼著也得弄根兒漢陽造呀,再不濟鳥兒槍也行,怎麼扛着頂門杠就來啦?這叫武大郎賣烏龜——什麼人配什麼貨。”

“文三兒啊,你小子是案板上的黃瓜——找拍哪?爺爺我正手癢呢。”

“怎麼著?瞅這架勢今兒個是真要干啦?”文三兒問。

“你以為鬧着玩哪?瞧見沒有,我們街坊他二姑爺就在城樓上呢,29軍的上尉連長。他說有伙子日本人要進城,劉團長打算干他一傢伙。城裏的老少爺們兒都說了,一會兒幹起來大家都跟着上,弄死他一個是一個。就小鬼子那個頭兒,我一人讓他仨。我說文三兒,你小子平常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老說你會這功夫會那功夫,這會兒是不是也該露一手啦?”

文三兒搪塞道:“我哪知道要打仗呀,身上什麼傢伙也沒帶,總不能空手上吧?”

馬大頭一句話就堵住了文三兒的嘴:“這好辦,我這根兒頂門杠您先用着,您還甭跟我客氣,我回家拿菜刀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文三兒就不能再推託了。他不能讓馬大頭小瞧了,不然這孫子那張臭嘴還不到處給他散去。文三兒栽不起這個面子。

就在文三兒杵着頂門杠等馬大頭回家拿菜刀時,廣安門城樓上已經彈上膛,刀出鞘了……

傍晚六時,日本談判代表櫻井、中島、書記官佐藤茂三人登上廣安門城樓,聲稱駐丰台的一些日本軍人要進城逛故宮,希望29軍679團劉汝珍團長能打開城門放行。

劉團長已經接到上司的電話:駐丰台的日軍五百餘人乘十二輛卡車、五輛座車、兩輛坦克已接近廣安門外的關廂,準備偷襲廣安門。上司命令,日軍如強行進城則就地消滅之。

劉團長在城樓上一邊和日軍談判代表周旋,一邊暗自命令駐陝西巷的一營立即增援,文三兒在菜市口遇到的就是這支部隊。

饒是日本人詭計多端,這次可算是上當了。劉團長等部隊埋伏好便假意允許日軍進城,於是城外的日軍蜂擁而入進了瓮城。那個狡猾得像狐狸一樣的日方談判代表櫻井這次也走了眼,他也沒有注意到,瓮城的內城門此時並沒有打開。日軍的大隊人馬都擁擠在瓮城中,正眼巴巴地等着開門……突然城樓上丟下密密麻麻的手**,隨着槍聲大作,679團的官兵們居高臨下向日軍開了火。日軍猝不及防中被打得人仰馬翻,丟下了一片屍體,剩下的人慌忙向城外逃命,日軍的後續部隊也被沖亂,慌亂中掉頭沿平豐公路向六里橋方向逃竄……

679團的官兵們士氣大振,紛紛拔出大刀衝出城去,白刃格鬥在城外關廂一帶展開。

日軍對29軍的大刀早已領教過了,1933年喜峰口一戰,日軍戰後對29軍的評估為:裝備陳舊、戰術落後、軍官和士兵素質低劣,其戰鬥力在中國軍隊的戰鬥序列中屬三流,唯獨打白刃戰卻驍勇異常。

日本人對29軍的評估基本上是客觀的。29軍不是一支現代化的部隊,它的一隻腳停留在冷兵器時代,而另一隻腳卻踏進了火器時代。這支部隊從長官到士兵人手一把鑌鐵大刀,注重刀術訓練,功夫再不濟的也會個兩三套刀法,整個部隊的靈魂中洋溢着一種古典精神,連軍歌中崇尚的英雄也是三國戰將、長坂坡趙子龍之類。以日本陸軍的眼光看,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只比當年的義和團稍微強一點,但有一點值得注意,29軍的近戰、夜戰水平極為高超,每個士兵的單兵作戰效能在近戰和夜戰中可以得到極大地發揮。這一點可以從當年的潘家口夜襲戰中得到證實。當時29軍董升堂團趁夜突襲日軍騎兵的宿營地,剛打進去部隊就亂了營,連長找不着排長,班長們也不清楚自己的戰士在何位置,戰鬥成了一場狩獵,戰士們各自為戰,見到獵物就追,追上舉刀便砍,一時間刀光閃閃,如砍瓜切菜,日軍騎兵的腦袋如西瓜般滿街亂滾……

1937年的“七七事變”只是點燃了戰爭的***,戰爭的全面升級是二十多天以後的事,而7月26日的廣安門之戰是一場很容易被史家忽略的小戰鬥。

此時廣安門外的關廂大街上,29軍的士兵們又展開了狗攆兔子的遊戲,就連一部分膽子大一些的北平爺們兒也抄着各種傢伙衝出城參加了戰鬥……

當內城門打開時,馬大頭正拎着菜刀躥出衚衕,見不少老百姓也跟着部隊衝出了城,於是熱血直衝腦門,他朝文三兒一招手吼了一聲:“文三兒,你他媽還等什麼?跟我上啊。”說罷舉着菜刀向城外衝去。文三兒一時也激動起來,他少年時在丐幫里也跟着打過群架,這他是有經驗的,當對方敗退時,自己這一方總是士氣大振,不把對方追出兩三里地不算完,一邊追一邊起着哄地吶喊幾句,以壯聲勢。眼下這陣勢就有點兒當年打群架的意思。日軍的先頭部隊被打蒙了,掉頭逃跑時又把後續部隊沖個七零八落,還沒來得及穩住陣腳,只見中國士兵手執明晃晃的大刀鋪天蓋地而來,窮追猛砍,日軍頓作鳥獸散,不少日軍士兵慌亂中竄到關廂大街兩側的民宅里躲避,29軍的弟兄們毫不含糊,舉着大刀追進民宅,與日軍在院子裏甚至居民的炕頭上展開廝殺……

文三兒一時性起,也舉着頂門杠跟着馬大頭衝出城去,他開始還跟在馬大頭身後,但馬大頭跑得飛快,幾下就沒了影兒。文三兒遲疑了一下,正琢磨是不是該繼續向前沖,這時見幾個29軍的士兵從後面越過文三兒向前衝去,文三兒於是又有了主心骨,便跟在幾個士兵後面猛跑……

馬大頭緊跟着一個29軍的上士衝進一個院子,見兩個日本兵正在氣急敗壞地用**砸住戶的房門,屋子裏的居民則拚命頂住門,雙方正在相持。上士一個箭步躥過去,掄刀就砍,一個日本兵忙用刺刀格擋,“當”的一聲,鋼鐵相交,火花四濺……

馬大頭舉刀擋住了另一個日本兵大吼道:“這個我包了……”他兜頭一菜刀掄過去,被日本兵閃身躲過,他毫不氣餒,又罵著舉起刀。馬大頭雖然練過摔跤,可真刀真槍的格鬥還是頭一次經歷。他空有身蠻力,卻毫無章法,以一把菜刀對付一支裝着刺刀的步槍是毫無勝算的。他剛把菜刀舉過頭頂,日本兵的刺刀已經閃電般地捅進他的肚子。馬大頭哼了一聲,忍痛將刀砍下來,這一刀正砍在日本兵握槍的左手上,鋒利的菜刀砍斷日本兵的拇指后力道未減,竟把槍管砍出了深深的刀痕……馬大頭無力地扔掉菜刀,雙手攥住日本兵的槍身倒下了,那個被砍斷手指的日本兵甩着受傷的左手忍不住號叫起來。

那個29軍的上士是個玩刀的高手,在砍刀和刺刀相撞的一剎那,他的右腿飛起踢中了日本兵的襠部。那日本兵慘叫一聲,叫聲沒落,上士的刀鋒已經準確地落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上士轉身撲向刺倒馬大頭的日本兵,揮刀將日本兵砍倒,他扔掉刀扶起馬大頭叫道:“兄弟,兄弟,咱把小鬼子都收拾啦,你醒醒……”

馬大頭已經說不出話來,他死死盯着上士,攥住槍身的手漸漸鬆開了。上士嘆了一口氣,抱起馬大頭向院外走去。

就在馬大頭倒下時,文三兒也倒下了,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和死人沒什麼區別……當他揮舞着頂門杠跟在幾個士兵身後衝鋒時,一個扛“歪把子”機槍的日本兵在奔跑中回身打了個點射,****士兵中彈栽倒。文三兒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覺得有個東西“嗖”的一聲緊貼着頭皮飛過去,他兩腿一軟也跟着栽倒了。這倒不是文三兒裝孫子,是他一時以為自己也中彈了,等他發現自己身體各零件都完好時,那日軍機槍手已被一顆手**炸上了天,其餘的29軍士兵們又沖了上去。這時文三兒就不打算再爬起來了,他又一次發現,衝鋒打仗這種活兒不是自己能幹得了的,這個問題那天在八寶山他就想到了,還咬牙跺腳地發誓以後決不再管閑事,怎麼他媽的屬耗子的,撂爪兒就忘呢?他文三兒是來看熱鬧的,根本沒有要和誰打仗的癮,都怨馬大頭這孫子,他咋就這麼大勁頭?一聽說打仗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上躥下跳,還硬把那根破頂門杠塞給自己,唯恐文三兒閑着。還是那句話,日本人進城不進城礙不着文三兒的事兒,誰來了文三兒也得拉車,也得賣苦力,抗日,抗他媽的鬼去吧。

“喲,這兒還有個老百姓,也抬走吧。”幾個打掃戰場的29軍士兵以為文三兒是個死人,正要抬他。

“別動,我這兒還有氣兒呢。”文三兒坐起來沒好氣地說。

“兄弟,你怎麼躺在這兒,走着走着就睡著了?”一個士兵挖苦道。

“沒錯兒,正溜達呢,一合眼就睡過去啦。”文三兒才不在乎士兵們的挖苦,他心說我又不是當兵的,今天來都多餘。

廣安門一戰,29軍679團佔了便宜,日軍傷亡一百多人,汽車和坦克都扔在了關廂的大街上,大部分日軍逃到了六里橋。

文三兒正坐在城樓下發愣,他是進城以後才發現馬大頭的屍體的。馬大頭渾身是血,和十幾個陣亡士兵的屍體躺在一起,文三兒一見就傻了。他正在到處找馬大頭,打算把頂門杠還給他,萬萬沒想到馬大頭居然死了。文三兒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這小子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又是掄頂門杠又是耍菜刀的,廣安門一帶這麼多人,就顯着他能了,怎麼一眨眼工夫就死了呢?文三兒尋思着是不是到馬大頭家裏去看一看,報個信兒,但轉念一想,還是別去了。他知道馬大頭有四個孩子,生活來源主要靠馬大頭拉車,老婆給人縫縫補補,一家人勉強度日,要是得知馬大頭的死訊,他老婆八成得昏過去,到時孩子哭大人叫,整個衚衕都得知道,文三兒一時脫不了身不說,鬧不好還得掏錢意思意思。算了吧,這年頭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顧得了誰呀。

文三兒扔掉了頂門杠,做賊似的逃走了。

那天文三兒算是放屁砸了鞋後跟——倒邪(鞋)霉了。有些事他始終也沒鬧明白,總覺得有人給自己做套兒,變着法地要把他裝進去,但又不敢太肯定,他沒有證據。

文三兒為去笠原商社找佐藤報仇的事躊躇了很久。他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平時自稱練過功夫,拳腳如何了得,那不過是一種幻覺罷了,這種幻覺在腦子裏待久了,記憶力便出現偏差,以為是真的了。文三兒這輩子除了少年時跟着起鬨打過兩次群架外,還沒和誰正經動過手,挨揍倒是沒少挨。他想像不出見了佐藤該拿他怎麼辦,照理說佐藤扇了他兩個嘴巴,文三兒若是報復也頂多是還他四個嘴巴,還能怎麼樣?總不能砍他一條腿吧,文三兒沒這個膽兒。若僅僅是為了還佐藤幾個嘴巴,那還有什麼必要興師動眾地找上門去?依文三兒的主意,這件事也就算了。問題在於他已經和花貓兒約好了,若是自己不去就等於涮了花貓兒,這也同樣不是鬧着玩的。此人的心毒手狠文三兒早已領教了,打日本人他有沒有本事文三兒不知道,打他文三兒的本事還是有富餘的。文三兒真有點左右為難。

要不是文三兒想起了笠原商社的那個漂亮女人,他還真不打算去了。那小娘們兒還真挺勾人的,文三兒的腦子突然開了竅,去!幹嗎不去?這小娘們兒是哪國人?日本人呀。日本人殺了多少中國人?這仇怎能不報呢?怎麼報?真刀真槍和日本人干,文三兒沒這能耐,他就有本事干那日本娘們兒。你日本人不是欺負中國人嗎?老子就玩你們日本娘們兒,誰能說這不是抗日?文三兒認為自己是愛國的,抗日當然是件正經事,既然他文三兒沒有衝鋒陷陣的本事,那他只能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了。

文三兒沒有表,他對時間的概念向來靠估計,西交民巷的那座大自鳴鐘剛剛打過零點的鐘聲,文三兒已經站在了笠原商社的大門前,他這才知道自己早來了半個小時。按照約定,他和花貓兒碰頭的時間應該是零點三十分。文三兒本想到街對面的黑影里去等一等,卻意外地發現笠原商社的大門敞着,四周靜悄悄的連個鬼影也沒有。文三兒挺納悶,如今城裏的日本僑民都成了驚弓之鳥,恨不得找個老鼠洞躲起來,怎麼這裏卻敞着大門?難道花貓兒他們已經進去了?真要是進去了倒也好,文三兒就喜歡跟在別人後面起鬨,打頭陣的事他從來不幹。文三兒決定進去看看。

笠原商社的院子裏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燈光,院子裏靜得瘮人。文三兒進了院就直奔後院,他記得自己當時就是在通往後院的月亮門前和那個日本女人相撞的。後院也同樣是一片寂靜,文三兒猛地感到有些不對勁,這裏靜得不太正常,簡直像個墳場。文三兒有心掉頭回去,卻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心想也許花貓兒他們已經來過,見這裏沒有人又走了。日本人不是傻子,自開戰以來北平市民見日本僑民就打,文三兒知道日本大使館就在東交民巷,使館內還有日本軍隊守衛,前些日子他還看見不少日本僑民拖家帶口地往使館搬家,佐藤恐怕也不會住在這裏等着挨揍,八成也搬到東交民巷去了。文三兒倒寧可今天白來一趟,他對花貓兒實在有些不放心,這傢伙這麼熱心地幫文三兒報仇,顯得不太正常。

文三兒很快得出結論,這個院子已經沒有人住了,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佐藤人搬走了總該留下點兒東西,文三兒就不信他能把家搬得這樣乾淨,便決定搜索一番,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大着膽子推開佐藤的書房,剛一進門就被絆倒了,腦門還磕在八仙桌的桌沿上,磕得文三兒一陣犯蒙,他的雙手還摸到一種黏糊糊的東西。文三兒從衣兜里掏出火柴划著,藉著亮一看便發出了一聲怪叫。這叫聲很怪,文三兒甚至不相信這是從自己嗓子裏發出的。他發現絆倒自己的是一具女屍,而自己的雙手上都沾滿了鮮血。死者正是那個令文三兒朝思暮想的日本女人,這小娘們兒眼睛還睜着,但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她的脖子上有一條可怕的傷口,身體還有些溫熱,血也沒有完全凝固,看樣子這場血案是剛剛發生的。文三兒借火柴的光亮觀察了一下書房,他馬上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有人剛剛洗劫過這裏,屋子裏被翻得亂七八糟,放在牆角的那個保險柜敞着門,裏面空空如也……文三兒清楚地記得,那天佐藤小心翼翼地把《蘭竹圖》放進這個保險櫃裏,事情已經很清楚,這肯定是花貓兒乾的。文三兒想起花貓兒在酒館裏曾不厭其煩地向他詢問笠原商社院子的佈局、佐藤書房內的陳設以及保險柜的位置,並一再問文三兒是否親眼看見佐藤把《蘭竹圖》放進保險柜。喝了頓酒的工夫,花貓兒已經套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事,然後又給文三兒做了個套兒,讓他自己往裏鑽,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把線索往文三兒身上引,真他媽的陰。花貓兒只是個碎催[1]

,文三兒彷彿看見花貓兒身後還閃動着肖建彪那雙陰險的眼睛。這是一夥真正的匪徒,眼下北平城危在旦夕,人心惶惶,民間的反日情緒已經到了快要爆炸的地步,“三合幫”選擇這種時機渾水摸魚是再合適不過了。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每天都有日本僑民被殺,誰會關心笠原商社被洗劫的事?

文三兒溜走時才發現,笠原商社被殺的絕不止那個女人,前後三進的院子裏、屋子裏足有七八具屍體。佐藤的屍體伏在中院的北房門口,他的後腦似乎是被什麼鈍器擊碎的。文三兒判斷,這傢伙是從背後遭到襲擊的。“三合幫”可不是善茬子,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就是滅門血案,一個活口不留。文三兒拍拍腦袋,很慶幸它還長在脖子上,那天在酒館喝多了吹牛,挨了花貓兒十幾個耳光,肖建彪對自己是夠客氣的了,和佐藤一家的下場相比,這十幾個耳光簡直是對文三兒最大的愛護。

文三兒溜出笠原商社的院門,剛剛拐過街角,就聽見後面一陣梆子聲。他站在拐角處探頭看看,卻吃了一驚,原來打更人徑直走進笠原商社的大門。文三兒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終於明白花貓兒的用意了。按照常規,打更人只負責街面上的巡視,但有的大戶人家還願意花錢請打更人每天特地留意一下自家院子的安全,佐藤恐怕是給打更人付了錢,所以打更人一見笠原商社的大門開着,心中自然生疑,肯定要進去看看。花貓兒的計劃很周密,他知道打更人每天夜裏十二點半巡視到這裏,就在十二點之前完成殺人搶劫之事,然後故意開着大門,因為他知道文三兒會十二點半到,文三兒一到打更人隨後也到了,這時文三兒就是渾身是嘴也別想說清楚。他早就做好了套兒,讓文三兒自己往裏鑽。如今兵荒馬亂的,警察局不會費心思去破案,尤其是殺日本人的案子,當然是拿住誰就用誰交差了。文三兒咬牙切齒地在心裏咒罵,花貓兒啊,你小子真他媽的陰。

笠原商社發生的滅門血案使徐金戈感到很惱火,他倒並不在意佐藤一家的被殺,關鍵是這件凶殺案破壞了他的計劃。在徐金戈眼裏,佐藤英夫之死的價值不亞於殲滅一個日軍師團。如果不是因為戰爭爆發,徐金戈還真拿這個老牌間諜沒辦法,除了監視跟蹤外什麼事也做不了,他的身份只是個日本商人,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就不僅僅是外交糾紛了,鬧不好戰爭會提前爆發。而這幾天機會卻來了,隨着戰爭的升級,北平城裏掀起一股仇日浪潮,現在動手正是時候,反正這些日子城裏的日本僑民就像過街的老鼠,到處在挨揍,為佐藤英夫的失蹤作了必要的鋪墊。

徐金戈的計劃是,趁此混亂之際,突襲笠原商社,綁架佐藤英夫,打掉這個諜報中心,從佐藤英夫身上打開缺口,一舉破獲日本在華北的諜報網。徐金戈相信,這個佐藤英夫就算受過魔鬼訓練,他也有把握用酷刑撬開他的嘴。然而,笠原商社發生的血案使徐金戈功敗垂成。為了這次突襲行動,他整整準備了一個星期,還特地從南京調來精幹的行動人員,配備了專用武器和車輛,誰知在預定行動時間的兩個小時之前便發生了這場血案,當消息傳來時,他氣得簡直要發瘋。

方景林是最先趕到現場的。那天夜裏,打更人向警局報了案,局長當晚喝酒喝高了,剛躺下沒一會兒就接到值班警官的電話。局長一聽說是日本人被殺便氣不打一處來,把值班警官罵了個狗血淋頭:“你他媽的腦子有病是怎麼著?深更半夜的,這點兒屁事兒也彙報?不就是宰了幾個日本人嗎?活他媽的該!我還想宰了日本天皇呢。嗯,笠原商社是誰的責任區?方景林?那你他媽給我打什麼電話?找他去一趟不就得了?”

局長狠狠地摔下電話,轉身躺倒,一分鐘之內便鼾聲如雷。

方景林在血案發生后的兩個小時趕到現場,儘管他受過專業訓練,但還是被現場的血腥場面震驚了,這是什麼人乾的?殺人的手法極為嫻熟,死亡的八個男女都是在猝不及防中被兇手一擊斃命,有的是鈍器傷,有的則是刀傷。從現場屍體分佈上分析,兇殺為多人作案,兇手們用刀子撥開了院門閂,從大門進入,逢人便殺,殺人手法很專業,鈍器傷多為後腦,刀傷均在頸動脈,受害人在遭到襲擊時恐怕連驚叫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方景林翻弄了一下佐藤英夫的屍體,斷定凶殺案發生在兩個小時以前,因為多數屍體已經出現了屍斑。方景林在巡警學堂培訓時學習過《法醫學》,按教材上的說法,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血管內的血液由於重力作用向屍體的低下部位移動,墜積於毛細血管和小靜脈內並使其擴張,透過皮膚顯出紫斑,稱為屍斑。屍斑最早在人死後三十分鐘出現,一般在死亡一兩個小時后開始出現。

方景林的助手鍾敬堯吹着口哨在現場照了幾張相,然後便坐在太師椅上抽起煙來。方景林皺着眉頭盯了他一眼,鍾敬堯連忙站起來說:“方警官,這案子很清楚,不過是個普通的殺人劫財案,這幾天我連着去了幾個現場,情況大致都差不多,受害人幾乎是清一色的日本僑民。”

方景林問:“你覺得這都是什麼人乾的?”

“當然是暴民了,其目的無非是趁局勢混亂搶劫財物。”

方景林說:“你對這些案子有什麼看法?”

“我看是活該,日本人就該殺,死一個少一個。”

“可是你想過沒有,這不是在戰場上,況且受害人多數都是婦女兒童,兇手也太殘忍了,這是濫殺無辜,我不相信兇手是出於愛國或抗日情緒才做出的事。”方景林冷冷地說。

鍾敬堯不以為然道:“兇手當然不是什麼良民,但我們就算抓住兇手又能怎麼樣?老百姓會拿我們當漢奸,說我們胳膊肘朝外拐,我看咱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材料存檔了事。”

方景林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在想着另外一種可能,這會不會是徐金戈那個部門乾的?軍統的人監視佐藤英夫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作為情報人員,方景林當然知道佐藤英夫的價值。如果是這樣,方景林倒是覺得該接觸一下徐金戈了。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接近軍統人員,徐金戈應該是個很好的目標。上次在笠原商社門前,他有意識地刁難了徐金戈,算是和他認識了,有幾次在街上遇見,彼此還點頭打個招呼。方景林只是苦於沒有機會和徐金戈進一步交往,何不以這個凶殺案為契機找徐金戈談談?方景林知道,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他遲早會面對軍統局這個冤家。

方景林約徐金戈在大柵欄的一個茶館見了面。

軍統局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盡量少和系統外的人員往來,這是戴老闆的意思,他認為專業情報人員最忌拋頭露面,四方結交,最好的方式是把自己隱藏起來,成為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色。徐金戈執行戴老闆的指示向來不打折扣,他甚至從來不交朋友。因為職業的關係,他早已養成多疑的習慣,對每個接近自己的人都保持着足夠的警惕,方景林的邀請引起了他的警覺。

徐金戈來晚了一會兒,一進茶館就向方景林抱拳寒暄:“對不起,景林兄,我遲到了,恕罪,恕罪。”

方景林微笑道:“可以諒解,北平城危在旦夕,你們肯定很忙。”

“景林兄約我有事?”徐金戈剛坐下便單刀直入地問。

“當然有事,金戈兄,你們幹得漂亮啊,佐藤一家八口都被做掉了,有這個必要嗎?”方景林為徐金戈斟上茶說。

“哦,你問這件事,那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我們乾的。笠原商社發生的凶殺案應該是件普通的刑事案,沒有政治背景。”

“是這樣,那我誤解你了。金戈兄,這個案子發生后我很不滿,因為那一帶是我的責任區,你們如果有什麼行動該先和我打個招呼才是。況且,兇手的手段也太殘忍了,連婦女老人都殺,這太過分了。”

徐金戈微微一笑道:“景林兄,我再和你說一遍,那真不是我們乾的。不過……我們要是真幹了,恐怕也是這個結果。”

“算了,既然不是,那我就相信你,咱們聊點別的,老兄,你對眼下的戰局有什麼看法?”

徐金戈神色黯然地說:“很糟糕,北平怕是守不了幾天了,日本人進城指日可待,一個29軍不可能擋住他們。根據情報,日軍在丰台的兵力已經增至五千七百多人,關東軍的兩個獨立混成旅已經進至順義縣城、高麗營地區,日本朝鮮駐屯軍第20師團已進入天津一帶,關東軍飛行集團六個中隊飛抵山海關、綏中、錦州,目前日軍在華北的總兵力已經達到十萬人,看樣子是準備大打出手了。”

“29軍也號稱十萬之眾,無論如何也能頂住一個星期,等到增援部隊吧?”

“景林兄,你不了解日本的軍事實力。我們和日本相比,實力懸殊太大,這不是長他人志氣,這是現實。再向你透露個消息,我們馬上要撤出北平了,大概就是這一兩天吧,景林兄,你也該考慮一下退路問題了。”

方景林心裏一驚,他沒想到局勢會這麼嚴重,連軍統局的人都要撤離北平了,而自己的去留卻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的一切行動要聽從上級的指示。想到這些,方景林有些懊喪,無論如何,留在北平做亡國奴的滋味不會好受。方景林苦笑道:“這得怨我當初沒擇好差事,幹了警察這行,因此你們可以撤退,我卻不能,還得忠於職守。不過,我如果還活着,咱們早晚還會見面,我就不信咱中國會亡國。”

徐金戈表示同情地伸出手:“景林兄,好自為之吧,以後若是有麻煩,可以到南京來找我,兄弟我願意幫忙。就是有一樣,幹什麼也別當漢奸。”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說:“放心吧老兄,兄弟我有兩顆心,一顆是愛國心,還有一顆就是良心了。”

這時羅夢雲、楊秋萍和幾個男同學走進茶館,他們捧着募捐箱,挨個桌子向茶客們募捐。羅夢雲走到曲尺形櫃枱前開始做講演:“同胞們、兄弟姐妹們,我們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我代表燕京的廣大師生懇請大家為前方的抗日將士們募捐。如今國難當頭,我們英勇的29軍將士正在前線抗擊日本侵略者,一切有良心的中國人應該支持他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此,我們給大家鞠躬了。”

大學生們向茶客們鞠躬,茶客們紛紛解囊將一些鈔票投入募捐箱。

羅夢雲和楊秋萍捧着募捐箱走到方景林、徐金戈的桌前,方景林連忙掏出五元錢放進募捐箱,徐金戈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發現自己沒帶錢,他抱歉地說:“對不起,兩位小姐,我身上沒帶錢,真不好意思。”

楊秋萍固執地說:“這位先生,您再仔細找找,也許您一時忘了放在哪個口袋裏,別著急,我可以等。”

徐金戈不高興了:“你這位小姐怎麼不相信人呢?你的意思是我有錢不願給?”

“先生,我沒這麼說,為抗日募捐是自願的,沒有人會強迫您,如果您實在有困難就算了,只要您有這份愛國心,我們一樣領情。”楊秋萍不冷不熱地說。在募捐活動中,她見慣了一些人以各種借口拒絕捐款,而自稱沒帶錢是常見的借口,楊秋萍認定徐金戈是個吝嗇的人。

徐金戈漲紅了臉,他突然解下手錶扔進募捐箱,哼了一聲道:“兩位小姐,看好了,我這塊‘勞力士’表值一百多大洋,這總不是假的吧?”

羅夢雲有些過意不去,抱歉地說:“先生您別生氣,我的同學是個急性子,並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這塊手錶……太貴重了,您還是留下吧,我們心領了。”

楊秋萍彬彬有禮地向徐金戈鞠了一躬道:“先生,您真慷慨,這是我參加募捐活動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非常感謝!您的愛國熱情會得到回報。”

羅夢雲說:“秋萍,這樣不合適,人家是聽了你的話賭氣嘛,我們還是把表還給人家吧。”

楊秋萍還沒來得及說話,徐金戈卻不耐煩了:“小姐,我已經捐了款,還有事嗎?如果沒事就請便吧,我們還有事要談。”

“再一次感謝!”楊秋萍拉住羅夢雲說,“夢雲,我們走吧,這位先生是個男子漢,怎麼會把捐出的物品再收回去呢?我們要相信先生的為人,走吧!”

方景林望着兩個姑娘的背影笑道:“好厲害的丫頭,這張嘴不卑不亢,卻能把人頂到南牆上。金戈兄,你也是,賭什麼氣呀。”

徐金戈若有所思地回答:“這些大學生啊,功夫全在嘴上,中國需要的是能在戰場上真刀真槍乾的人。”

7月28日晨,沉寂了幾天的戰事驟然爆發,日軍向北平市郊發動總攻,以第20師團為主力,在坦克部隊和炮兵的掩護下,對南苑展開攻擊。日本駐屯軍步兵旅主力由丰台向南苑進攻,切斷了南苑守軍向北平方向的退路。駐守南苑的29軍第38師、第132師及特務旅等部被迫倉促應戰,利用營房周圍障礙物及村莊為掩體,頑強抵抗,有些陣地失而復得。但由於日軍飛機與大炮的輪番轟炸,守軍無法展開,加之通信設施被炸毀,指揮失靈。守軍苦戰至下午1時,傷亡五千餘人,副軍長佟麟閣與132師師長趙登禹陣亡,南苑失守。同一天,日軍獨立混成第1旅、第11旅在飛機的配合下,向北郊中國守軍猛烈進攻,佔領沙河、清河鎮等地。第29軍第37師與第38師一部也向日軍反擊,一度收復丰台、廊坊,后在日軍反撲下再次失守。宋哲元命令所部當晚向保定方向撤退,北平陷落。

29日,駐天津29軍第38師一部與天津保安、警察部隊向日軍駐津機關及租界發起進攻,一度攻佔北倉飛機場、天津火車站,逼近海光寺兵營,給日軍以較大殺傷。日軍旋即組織反攻,守軍不支,向馬廠撤退。與此同時,偽“冀東防共自治**”所屬的通州保安隊突然嘩變,包圍了日軍守備隊的營房,隨後襲擊日本人的商店、旅館、民房。住在通州的日本僑民中,約有二百多人遭到殺戮,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兒童。中日兩國**對這一事件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中方稱此事件為“通州事件”,而日方則稱為“通州慘案”。

“通州事件”的發生,導致平津地區大規模的反日浪潮,不少日本僑民遭到暴力襲擊,一些不法之徒竟打着抗日的旗號趁亂搶掠財物,強姦婦女。在此事件中,最滿意的應該是日本軍部,那些激進狂妄的少壯派軍人總算是找到全面開戰的借口。戰爭的機器一旦開動起來,恐怕連上帝也無法制止了。

至此,平津兩市陷入敵手。

日本人進城的那天,文三兒照例去看熱鬧。日本士兵排着四路縱隊進了廣安門,軍樂隊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奏着軍樂,咣里咣當的挺熱鬧。文三兒站在北線閣衚衕口的人群里伸着脖子看,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日本兵,心說難怪都管他們叫小日本,這些日本兵的個子幾乎都在1.6米,隊伍里偶爾有個高點兒的士兵就像羊群里的駱駝。文三兒正要走開,只見幾個胳膊上戴着白箍兒的人在吆喝。他們懷裏都抱着一大捆日本小膏藥旗,正挨個兒分給看熱鬧的人,嘴裏還吆喝着:“喊呀,喊大日本皇軍萬歲,歡迎大日本皇軍進城,大伙兒一塊兒喊,誰不喊誰就是反對皇軍,憲兵隊裏伺候,喊呀……”

人群中一個中年男人小聲罵道:“這幾個孫子是‘治安維持會’的,鬼子一進城屁顛屁顛地張羅開了,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漢奸,×他媽的,也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凈干這掘自家祖墳的事兒。”

文三兒一時沒躲開,也被塞了一面小旗子,他朝日軍的隊列晃了晃小旗子,一張嘴就喊錯了:“大皇軍日本……”他話音沒落就挨了一個嘴巴,一個面相兇惡,胳膊上戴着“治安維持會”白箍兒的傢伙揪着文三兒的衣領罵道:“孫子,你喊什麼哪?跟皇軍叫板是怎麼著?找不自在你說話,憲兵隊的老虎凳正空着呢。”

文三兒忙不迭地向那人鞠躬賠不是:“老哥,老哥,您息怒,我一臭拉車的見識淺,有什麼不對的您管教就是。”

那人罵罵咧咧地走開了,文三兒對着他的背影小聲罵道:“×你媽的,這要擱以前文爺非碎了你丫挺的,你他媽算什麼東西?一條搖尾巴的狗……”文三兒覺得挺冤枉,他還真不是故意喊錯的,也沒有要拿皇軍打鑔[2]

的意思,天地良心,他實在是鬧不懂“大皇軍日本”和“大日本皇軍”有什麼區別。

文三兒拉着車走到果子巷,正滿街張望雇車的主兒,卻迎頭遇見了花貓兒。他沒想到花貓兒居然也戴上了“治安維持會”的白箍兒,這下把文三兒嚇得不輕,他看着花貓兒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花貓兒一見文三兒顯得很興奮,他親熱地拍拍文三兒的肩膀,故作神秘地豎起大拇指道:“行啊文三兒,真他媽蔫人出豹子,你小子手夠利索的,發大財了吧?”

文三兒沒聽明白:“老哥,你說什麼呀?”

“文三兒,真對不住,那天我喝多了,等我醒了一看,都他媽天亮了。我以為你等不來我自己也就回去了,沒承想第二天全城都嚷開了,說笠原商社連男帶女八口人全讓人宰了,好傢夥,嚇出我一腦門子冷汗。文三兒啊,老哥我是有眼不識泰山呀,佩服,佩服……”

文三兒一聽就蹦了起來:“老哥,這事兒可不能瞎說,我哪有那膽子?那天我……”

“噓……小聲點兒,文三兒,我知道你是好樣兒的,你放心,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兒說哪兒了,兄弟,你幹得漂亮,真正的抗日英雄,佐藤打了咱哥們兒,哪能就這麼算了?姥姥,有仇就得報,這才是漢子。兄弟,不瞞你說,我一聽說這事兒,心裏那個後悔呀,你說……早不醉晚不醉,就偏偏那天醉了,這財該着你發,誰讓我沒去呢?不過我這人就一樣好,見別人發財不眼紅,都是兄弟,誰發了我都高興。文三兒啊,下回喝酒可該你請客啦,得嘞,我得走了,你也瞧見了,我在維持會混了個差事,糊弄鬼子唄,往後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你儘管言語,咱回頭見!”

花貓兒走了,文三兒站在那兒還在發矇,半天醒不過味兒來。這小子居然給日本人幹上事兒了,他殺人劫財的事文三兒最好還是爛在肚子裏,這種人你什麼時候也鬥不過。

[1]

“碎催”是北京方言,指跟班的或為有身份的人服務的下人。

[2]

“打鑔”為北京話中拿人開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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