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文三兒是個不大記日子的人,可今天的日子他是記住了,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因為這一天國家出了大事,“聚寶閣”也出了大事。

早上起來文三兒已經把昨晚發生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在院子裏打水洗臉時碰見了張寡婦,這娘們兒用大有深意的眼神兒看了他一眼,文三兒還有些納悶呢。

早飯後陳掌柜把這個月的工錢發給了文三兒,他仔細收好了錢,覺得腰桿兒比平時硬了許多,心裏盤算着今晚是不是該去壽長街耍一耍了。

文三兒把陳掌柜送到琉璃廠,陳掌柜下車時還囑咐了幾句:“今天我不用車,你可以去拉些散客,別忘了晚上來接我就行。”

文三兒拉着車出了琉璃廠,向北來到和平門城樓下。和平門早先沒有城門,民國十四年段祺瑞**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新開了一個城門,以通南北新華街,名曰和平門。

文三兒見城牆根兒下黑壓壓地圍着一大群人,他一向有看熱鬧的嗜好,只要街上有人扎堆兒,他一定要湊上去看看,遇到黑道兒械鬥或夫妻打架還要大聲叫好,情緒比當事者還要亢奮。

文三兒發現今天的氣氛有點兒不對,幾個學生打扮的男女青年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其中一個梳齊耳短髮,穿白上衣黑裙子的圓臉大眼睛的姑娘正聲淚俱下地喊着:“北平的父老兄弟們,同胞們,今天凌晨兩點,日本軍隊向駐守在宛平城的我29軍發動了進攻,我29軍將士奮起抵抗。兄弟們,同胞們,敵人已經打到了我們的家門口,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北平危機!華北危機!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一切不願做亡國奴的人們要行動起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兄弟們,同胞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支援我29軍將士,打退日本侵略者的進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衛北平!保衛華北……”

女學生慷慨激昂的講演像是點燃了**桶,圍觀的人們群情激憤,跟着學生們一遍一遍地高呼抗日口號,紛紛向募捐箱裏扔錢。

文三兒也激動起來,此時的情景誰要是不受感染,那他就不是個中國人。文三兒不知道日本國在何方,他只知道盧溝橋的宛平城是中國的地方。既然是中國的地方,那你小日本幹嗎來了,我們請你了嗎?他早就看那些日本人不順眼,一般來說,文三兒的個子不算高,可要和那些小日本比,文三兒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本錢的,瞧他們小日本那個操性,小短腿兒還帶羅圈兒,他不招咱都看他不順眼,現在竟敢和咱中國叫板,這不是他媽的欠揍嗎?

文三兒馬上被一種情緒所支配,頓時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眼睛炯炯放光,渾身的皮膚不時地掠過一陣陣的戰慄。他腦袋一熱便掏出陳掌柜給的兩塊錢,遲疑了片刻又收起一塊錢,然後義無反顧地將手中的一塊錢扔進募捐箱。文三兒的愛國舉動引來人們熱烈的掌聲,那個講演的女學生走過來熱情地握住文三兒的手說:“這位大哥,謝謝你,我代表北平的愛國同胞們向你表示感謝,請你向在場的同胞們講幾句話……”

人們熱烈地鼓掌。

文三兒有點兒傻了,長這麼大他還沒這樣讓人家抬舉過,笨嘴拙舌的說什麼?他紅着臉推辭道:“別……別價,咱是粗人,嘴笨……”

“沒關係,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民族危亡之際,我們連流血犧牲都不怕,還怕講話?”女學生握着他的手鼓勵道。

一股豪情從文三兒的心底油然而生:“講就講……”文三兒一個箭步躥上了大石頭。

“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我文三兒是個粗人,一個臭拉車的,文縐縐的話咱不會講,咱就會說一句……說什麼呢?對啦,就這一句……我操他小日本的十八輩祖宗。老少爺們兒,你們想想,他小日本憑什麼到咱中國來,咱招他惹他啦?還想滅了咱中國,這叫螞蟻打哈欠——口氣不小,褲襠里拉胡琴——扯淡……”

女學生沒料到文三兒竟是滿嘴污言穢語,越說越離譜,頗有些尷尬,連忙帶領人們高呼抗日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衛北平!保衛華北……”

文三兒的講演被打斷,心裏很不痛快,他覺得自己的口才剛剛展開,還沒說痛快呢,便站在石頭上耐心地等待着,準備等人們呼完口號後繼續講演。

這時羅夢雲和幾個男女學生從圈外擠進來,他們手裏舉着紙做的小旗,羅夢雲的手裏提着糨糊桶,一個男學生胳肢窩裏還夾着一卷寫好的大標語。文三兒估計,羅夢雲和這伙講演的學生都是燕京大學的同學,今天學生們都罷課上街了。

羅夢雲一見站在石頭上的文三兒便熱情地打招呼:“文大哥,你怎麼在這兒?”

文三兒底氣十足地回答:“學生們請我給老少爺們兒講講抗日的事。”

羅夢雲驚喜地說:“文大哥,你可真不簡單,要是全中國的老百姓都像你一樣,我們中國就太有希望了。”

“那是,小日本想滅咱們,門兒也沒有。羅小姐,您是有學問的人,我有點兒事想向您打聽一下。”

“文大哥,你別客氣,有問題就問嘛。”

“前兩天我們車行的馬大頭和我抬杠,這小子愣說當年武大郎沒死,後來跑到一個島上去了,在那兒娶媳婦生孩子,越串人越多,就成了現在的日本國。我說馬大頭你別扯淡了,武大郎讓潘金蓮下了耗子葯給葯死了,怎麼會跑日本去啦?天橋說書的王先生講《武松》可是一絕,我記得清清楚楚。您猜馬大頭怎麼說?他說那不是說書的編故事蒙錢嗎?你瞧瞧日本字,有一半字都是撿咱們的,武大郎沒上過學,就認識這麼幾個字,到了日本現買現賣,串不成文章咋辦?再造幾個教給兒子,兒子再照葫蘆畫瓢教給孫子,就這麼著,成了現在的日本字。唯獨有一點,武大郎造字兒可以矇事,可個子蒙不了事兒,他就是這個種兒,再怎麼串也串不出武二郎的個兒,你到丰台那兒的日本兵營去,要能找出一個個兒高的我是你孫子……”

羅夢雲大笑起來:“文大哥,你別聽他胡扯,倒是有秦始皇派五百童男童女去尋找長生不老葯的傳說,你說的武大郎我可沒聽說過,趕明兒問問我爸爸,他沒準兒聽說過這個傳說。”

剛才講演的那個圓臉女學生走過來和羅夢雲打招呼:“夢雲,你們不是要去天安門嗎?怎麼到了我們這裏?別忘了咱們是有分工的,這一片由我們負責。”

羅夢雲笑道:“文大哥,這是我的同學楊秋萍,我們學校的激進分子。秋萍,這是文大哥,真正的無產者。”

楊秋萍說:“我們早認識了,文大哥為抗日募了捐,還向群眾進行了講演,是個有覺悟的愛國者。”

文三兒朝楊秋萍點點頭,不滿地說:“大妹子,我剛說了幾句,還沒說正題呢,你就帶頭喊開了,你瞧瞧,下面老少爺們兒還等着我的下文呢。”

羅夢雲插嘴道:“秋萍,我們遇見一個29軍供給處的長官,他說前方的將士們正在浴血奮戰,需要大批的彈藥和給養,他請我們協助軍隊做做宣傳鼓動工作,組織志願運輸隊支援前方,所以我們臨時改變了計劃。”

楊秋萍說:“軍情如救火,一刻也耽誤不得,我們分頭開始吧。”她轉身向文三兒伸出手:“文大哥,真對不起,我們現在來不及講演了,因為前線需要支援,我們應該做些更實在的工作。感謝您的愛國熱情,我希望您能參加志願運輸隊,到前方去,行嗎?”

文三兒連個愣兒都沒打就答應了:“沒說的,我算一個,不就是盧溝橋嗎?一溜達就到,到那兒我還想問問29軍的長官,打鬼子還要不要人,我文三兒別的能耐沒有,舞個刀弄個槍的咱還在行,走吧,現在就走。”

民眾自發組織的志願運輸隊裏什麼車都有,有人推着手推車,有人趕着馬車,有個漢子竟牽着一匹駱駝。還有個公子哥把自己的“福特”牌小轎車也開來了,汽車的後備廂里塞了幾箱彈藥,車頂上碼了十袋白面,堆得像座小山。文三兒的人力車座兒上放了四箱手**,因為前線急需手**。據29軍軍需處的一個長官說,鬼子的武器好,玩槍炮咱玩不過他們,29軍的弟兄們也有自己的招兒,脫個光膀子,腰上纏一圈兒手**,手裏拎着大片兒刀,專跟他打肉搏戰,遠了甩手**,近了掄大片兒刀,所以手**的需要量很大。

志願運輸隊出了西便門,隊伍浩浩蕩蕩地拉出七八里地長。文三兒的心氣兒正高,渾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激情,跟喝了四兩酒的感覺差不多。他本能地感到,一個創造英雄的時代已經到來。還是他媽打仗好,平時一個臭拉車的,人嫌狗不待見,誰拿正眼瞧過你?沒想到和日本人一開戰,文三兒倒在北平的老少爺們兒面前露了臉,居然還讓學生們請去當眾講話。那個叫楊秋萍的女學生小手可真軟乎,平時你要想摸一下,門兒也沒有。

七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文三兒把身上的白布汗褟兒脫下來,光着板兒脊樑拉着車一溜兒小跑,始終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快到八寶山時就聽見西邊傳來爆豆般的槍聲,還夾雜着滾雷般的炮聲,文三兒這才想起來,昨夜聽到的雷聲敢情是打炮呢。這時路上出現潮水般逃難的人群,運輸隊的人迎着逃難的人群走上去,大家都好奇地向逃回來的人打聽前線的情況,文三兒大模大樣地說:“老少爺們兒,我們是29軍的,前面打得怎麼樣?”

一個商販模樣的中年男人餘悸未消地說:“我說老少爺們兒,別再往前走啦,前面打得正凶呢,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忒厲害,一炸一片火,29軍快頂不住啦,死人可死海了,趕緊跑吧,上去也是白搭一條命……”

文三兒建功立業的熱情正處在高漲之時,一聽到有人潑冷水便不愛聽了,他一把揪住那中年人的衣領兇狠地晃了幾下罵道:“我看你小子像個漢奸,跑這兒動搖軍心來啦,小鬼子有什麼了不起,不也是倆肩膀扛個腦袋,至於嚇成這樣兒?再他媽胡咧咧文爺我斃了你……”文三兒越說越怒,竟一腳踹過去,把那中年人踹了個仰面朝天。

志願運輸隊的人都叫起好來:“好樣兒的!”

文三兒有些陶醉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很有些英雄氣概的,只不過以前被埋沒了。前幾年的一天,他拉車路過29軍的募兵處,一位少校長官問文三兒願不願意當兵,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兒後悔,要是早當了兵,現在的軍長是不是宋哲元都很難說。想到這裏,文三兒感到一股豪氣直衝腦門,他拍着胸脯大吼道:“老少爺們兒,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咱又是條漢子,怕死的都往旁邊挪挪,不怕死的跟我文三兒上……”他的話音沒落,就見人群“轟”的一下亂了……

文三兒正在納悶,忽然聽見有人在喊:“飛機……”他回頭一看,只見兩架翅膀上塗著血紅膏藥標誌的飛機擦着樹梢向人群俯衝過來,機腹下正噴着駭人的火焰,一串子彈打在地面上濺起兩尺多高的塵土……

文三兒本能地撲倒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屁股卻撅得很高。日本飛機一掠而過,兩個黑乎乎的東西翻着跟頭落下來,“轟!”“轟!”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文三兒五臟六腑一個勁兒地翻騰,他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後背“咣”的一聲遭到沉重一擊,像是一隻裝滿土的麻袋着着實實砸在後背上,文三兒頓時覺得喘不上氣來。在一種求生慾望的支配下,他拚命屈起膝蓋往上一拱,硬是從土堆里拱了出來。他昏頭昏腦地四下望去,發現不遠處出現了兩個巨大的土坑,坑的四周是潮濕的新土。怪不得呢,剛才他差點兒被活埋了。他看見土坑的四周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東西還在蠕動着。文三兒以為有人被埋住了,便用手刨了幾下,抓住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往外一拽。當他看清手裏的東西時卻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發直——這竟是人的一截小腿,腳上還穿着整齊的鞋襪。文三兒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單獨的一條人腿,只有腿,卻沒有人。

他的腦子在一瞬間竟成了空白,幾分鐘以前的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一股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渾身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兩排牙齒在不聽使喚地互相撞擊……文三兒很奇怪,自己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哦,想起來了,29軍和日本人幹起來了,他是來給29軍送彈藥的。可是……這事兒有點兒不對呀,得好好琢磨琢磨。文三兒不是個條理清晰的人,要把這件事兒想明白得一條一條地理,先是得問問自己是幹嗎來了。這點他清楚,是抗日來了,問題是……抗日是件大事,理應由**來管,自己算幹嗎的?是**官員嗎?是軍人嗎?都不是,那麼他管得着嗎?他文三兒不過是個臭拉車的,平時汗珠子摔八瓣鬧好了混個仨飽一個倒,鬧不好連仨飽都混不上。

文三兒忽然想明白了,像抗日這麼大的事輪到誰操心也輪不到自己,這是**的事兒。**的責任是什麼他鬧不清,總之是管像他這樣的草民的。日本人沒來時**在哪兒待着呢?它給文三兒什麼好處了?是管自己吃了還是管自己喝了?沒管過,既然沒管過,怎麼他媽的日本人一來這個**就想起他文三兒來了呢?捐了錢不算,還讓他拎着腦袋來流血拚命,憑什麼?再者說,日本人來不來他文三兒都得靠拉車過日子,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壞也壞不到哪兒去,要這麼算起來,日本人來不來都和文三兒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怎麼就一時昏了頭,稀里糊塗地起着哄就抗日來了呢?文三兒啊,你真是他媽的諸葛亮×狗——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就這短短的十幾分鐘,文三兒終於想明白了一些重大問題,他拍拍身上的塵土,在路邊的水溝里找到被爆炸氣浪掀翻的人力車,頭也不回地奔西便門去了。

城裏的氣氛很緊張,西便門的城門口堆着沙包掩體,路口處擋着蛇腹形鐵絲網,城樓上架着重機槍,29軍的巡邏隊在城內各街口上盤查行人,一場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日本人的**輕易地炸掉了文三兒的抗日熱情,此時灰頭土臉的文三兒只想找個酒館喝二兩去。此番出城算是在閻王爺鼻子上摸了一把,文三兒認為自己對這個國家已經盡到了責任,從今往後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了。

文三兒在象來街的一個酒館裏喝了三兩衡水老白乾,又吃了一碗刀削麵,酒足飯飽后晃晃悠悠出了門,在路口遇見了羅教授。老先生剛從朋友家出來,正東張西望地找洋車,一見文三兒就高興地喊道:“文三兒,真巧了,我正叫車呢,快,拉我去西四牌樓。”

羅教授剛坐上車又忽然想起了什麼:“哎,文三兒,陳掌柜的‘聚寶閣’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在這兒?”

文三兒心裏一驚,忙問道:“‘聚寶閣’出事兒了?我不知道呀,早上我離開時還是好好的。”

“嗨,我也是才知道,陳掌柜把《蘭竹圖》賣給了日本人,消息不知怎麼走漏出去,被《京城晚報》捅了出來,寫文章的人署名‘愛國’,這顯然是個匿名者,不過此人對《蘭竹圖》的成交情況甚為清楚,價格、成交地點、買主的情況,甚至連‘裱糊王’於慶同都牽扯進來。”

文三兒不解地問:“報上登出來又怎麼了?陳掌柜開的就是這種買賣,一幅畫兒賣誰不是賣?別人管得着嗎?”

“我說文三兒啊,你怎麼這樣糊塗!現在是什麼時候?是準備和日本人打仗的關口,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怎麼能和敵人做生意呢?更何況賣的不是一般的東西,是文物,是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今天下午兩點《京城晚報》剛一上市,北平各界反應激烈,燕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學生們也鬧起來了,一夥學生跑到琉璃廠把‘聚寶閣’砸個稀爛,陳掌柜也被打了,要不是警察攔着,學生們就一把火把‘聚寶閣’燒了。”

文三兒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料到自己把消息透露給陸中庸會引起這樣大的麻煩。這個陸中庸簡直太王八蛋了,要是早知道這小子會來這麼一手,文三兒說什麼也不會為了兩塊錢就把陳掌柜給賣了,也怨自己太財迷,當時一見那兩塊大洋就昏了頭。唉,說來說去,這姓陸的是夠陰的,這文章早不發晚不發,偏偏在這日子口發出來,這不是成心毀人嗎?文三兒可太了解北平衚衕里的老百姓了,只要有人帶頭,就絕對是一窩蜂地跟着起鬨架秧子,“聚寶閣”到底該不該砸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的過程,又有熱鬧看又能撿瓜落兒,這種事兒若是讓文三兒趕上,他當然也不會閑着。問題是,“聚寶閣”完了,陳掌柜也就完了,東家完了文三兒也就該捲鋪蓋捲兒回車行了。拉包月對於車夫來說是個肥差,丟了這份差事也就只好到大街上等散座兒了。要這麼算起來,為了姓陸的那兩塊錢就丟了差事,實在他媽的不划算。

羅教授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着:“唉,陳掌柜這個人……怎麼說呢?真是個生意人哪,生意人當然要賺錢,可不能見利忘義,只顧賺錢,民族氣節總是要講的,把文物賣給日本人,這不好,很不好……”

自打29軍在盧溝橋和日本人開了仗,北平的老百姓群情激憤之餘又有點兒一驚一乍的感覺,這仗怎麼打打停停?有些市民見識淺,又不懂軍事,認為憑一個29軍把日本國滅了都有富餘,既然打起來了,對小鬼子就甭客氣,先滅了他再說,和他們談判純屬多餘。

7月7日凌晨,駐守宛平城的吉星文219團3營先和日本人幹了起來,雙方各有傷亡。7月9日,中日雙方談判代表達成停火協議。北平的老百姓見停了火便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誰知好景不長,7月25日廊坊那邊又幹了起來,駐守廊坊的29軍38師226團和日軍川岸師團77聯隊發生衝突,226團於激戰之後撤出廊坊。與此同時,29軍何基灃旅在丰台和日軍重開戰火,在雙方反覆爭奪下,丰台鎮幾成廢墟,中國軍隊功敗垂成。

戰爭剛剛開始,北平的老少爺們兒就找着了出氣筒,城裏的日本僑民成了民眾的攻擊目標。本來日本僑民們都喜歡穿着和服上街,顯得牛皮哄哄與眾不同,這下子誰也不敢穿了,都生怕別人認出他是日本人。有些日本僑民還想方設法弄到一些中國式的服裝穿上,以為這樣別人就認不出來了。其實這沒用,那些長袍馬褂一旦穿到日本人身上,就會顯出不倫不類,一看就是個冒牌貨。最近日本僑民成了過街老鼠,在街上只要被人認出,馬上會遭到毆打。只要第一個人動了手,旁邊看熱鬧的人就蜂擁而上。挨打的人自然要逃,圍攻者便轟轟烈烈地展開追擊,見者人人有份,不打白不打,連乞丐都不肯置身於事外,手中的打狗棍不掄上兩下,顯得吃了虧似的。一旦到了這步田地,就誰也無法控制局面了,亂拳之下這個倒霉蛋除了橫屍街頭不會有別的結局。

“聚寶閣”被搗毀,文三兒果真丟了拉包月的差事,他只好回車行拉起了散座兒。那天他路過菜市口,忽然聽見一片喧嘩聲,只見一個滿臉是血、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正沒命地從米市衚衕里跑出來,後面有一大群人在追趕,文三兒正納悶,那男人已經躥上了文三兒的車用生硬的漢語喊道:“先生,先生,救救我,有人要殺我……”文三兒明白了,這是個日本人,後面的那群中國人想揍他。對這類倒霉蛋,文三兒的想法和大部分老百姓是一致的,這些小鬼子是活該,誰讓你到中國來了?我們請你了嗎?再者說,既然來了就老老實實待着,別犯各,別乍刺兒,要是犯各就揍你。文三兒幸災樂禍地看看這個受傷的日本人,心說樂子來啦,文爺近來不順,就是你們這幫孫子鬧的,那天在八寶山挨了顆**,震了個七葷八素,只當是你這孫子扔的,不是你也得拿你出氣,誰讓你是日本人呢。嘿嘿,孫子,不是你扔**那會兒了?這會兒怕了,想跑?門兒也沒有。文三兒決定好好耍耍這孫子。

文三兒眼見那群人從米市衚衕里追出來,便笑嘻嘻地對車上的日本人說:“孫子,你帶錢了嗎?你文爺從來不賒賬,快點兒掏錢,先交錢后拉車。”

日本人掏出兩塊錢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先給你這些,等到了地方我有重謝,先生,請您快一些……”

文三兒接過錢放進衣兜里又伸出了手:“不夠啊,爺們兒,你這是捨命不舍財呀?快點兒,把錢都掏出來。”

日本人拍拍衣兜表示沒有了。文三兒瞟了瞟漸漸追近的人群嘲諷道:“這位爺,您坐好,留神別摔着。”說完便拉起車不緊不慢地跑起來,那日本人不住地回頭看着追趕的人群,驚恐地催促道:“先生,先生,請你快一些……”文三兒偷偷地樂了,這會兒知道叫先生了,早幹嗎去了?你就是叫爺爺也晚啦。文三兒猛地一揚車把,那日本人猝不及防,仰面朝天地摔了出去,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憤怒的人群一下子吞沒了他,混亂中傳來日本人的慘叫聲和擊打肉體的嘭嘭聲……

文三兒拉起車正要走,有人從後面拍了他一下,他回頭一看,發現是車行里的馬大頭。馬大頭叫馬志生,是回民,長着一顆碩大的、肉乎乎的腦袋,頭上永遠颳得泛青,寸草不生。他到“內聯升”買帽子得定做,沒這麼大號的帽子,外人送號:馬大頭。馬大頭喜歡摔跤,脾氣也大,人吵架時沒說上兩句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揍人,回族人的悍都寫在臉上。馬大頭喜歡聽評書,也喜歡模仿說書人說幾段,這一來二去也練出了一張好嘴,那嘴皮子利索得很,論鬥嘴車行里的夥計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文三兒平時和馬大頭的關係還算不錯,兩人見面就要互相取笑一番。

馬大頭向文三兒豎起大拇指:“文三兒,好樣兒的,幹得漂亮。”

文三兒擺擺手謙虛道:“小事一樁,如今不是抗日嘛。”

馬大頭望着狂暴的人群跺着腳解氣地說:“殺!殺!殺光了這些雜種操的小鬼子,斬草除根,一個不留!我有個師兄剛從通州回來,那邊幹得更漂亮,媽的,連男帶女一百多個日本人全給宰了,一個沒剩,真痛快。”

文三兒吃驚地問:“連日本娘們兒都殺,警察不管?”

“這麼說吧,只要是日本人,殺了白殺,連娘們兒帶孩子,有一個算一個。警察也是中國人,還能胳膊肘朝外拐?告訴你,通州那邊殺日本人,帶頭的就是通州保安隊。”

文三兒想起笠原商社的那個日本女人,那小娘們兒長得怪可人疼的,真給殺了也太可惜了。文三兒由那小娘們兒想起了佐藤那渾蛋,這小子居然敢打文爺?原先咱惹不起日本人,如今日本人走了背字,文三兒該考慮一下報仇的問題了。

馬大頭還在興高采烈地說:“29軍還等什麼?打呀,早該打這幫孫子,我要是宋哲元,還等到這會兒?早他媽帶兵打到日本去啦,先滅了他再說,敢跟咱中國叫板,反了他啦,咱中國有多大?日本有多大?咱中國要是頭牛,那小日本頂多就是個牛卵子,這能比嗎?聽說日本現在還有皇上?甭着急,等咱打上他金鑾殿把日本皇上抓回來,做一大號鳥兒籠子給這丫挺的裝進去,蒙一布簾兒往天橋那兒一擱,誰想掀簾兒一眼,對不起您哪,掏錢吧,一毛錢一位……”

文三兒聽得樂了起來:“大頭,你把人家皇上擱鳥兒籠子裏,那娘娘擱哪兒?”

“這好辦,把那日本娘們兒賣窯子裏去,八大胡同咱還不賣,就往壽長街那兒送。”

“大頭,我要有錢就先買你這張嘴,你小子值錢就值在嘴上,橫着豎著怎麼用怎麼好使……”文三兒壞笑着抄起車把就走。

馬大頭的罵聲從後面傳來:“文三兒,你有舅舅沒有?我×你舅舅……”

文三兒站在曲尺形櫃枱前,他要了二兩“燒刀子”,然後一揚脖兒全進了肚子,他抹抹嘴準備掏錢付賬,這時身後伸過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這酒錢算我的。”

文三兒回頭一看,頓時嚇出一身汗,他身後站着的人竟是肖建彪手下綽號叫“花貓兒”的打手。此人的心毒手狠文三兒是領教過了,上次在西柳樹井那個小酒館,花貓兒打他耳光的那股狠勁,現在想起來文三兒心裏都打哆嗦。花貓兒的個子比文三兒高出一頭,黝黑的麵皮上有幾顆淺麻子,那張大嘴老是微微咧着,讓人鬧不清是哭還是笑。

花貓兒像老熟人似的把手搭在文三兒的肩膀上親熱地說:“怎麼著文三兒,要走啊?咱哥倆兒好不容易見個面,說什麼也得聊聊呀,今天我做東,咱再喝點兒。”

“喲,老哥,真不巧,今兒個我和朋友約好了,改日吧,改日咱哥倆兒好好喝喝……”文三兒推脫着要走。

“怎麼著,不給我面子是不是?”花貓兒臉上的表情沒變,可搭在文三兒肩上的手卻增加了幾分力。文三兒迅速地改變了主意:“讓老哥破費,真不好意思,要不……今天酒錢算我的。”

“掌柜的,給我上半斤蓮花白,再來幾樣下酒菜,什麼好你就上什麼。”花貓兒吩咐道。

“文三兒啊,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以前的事兒都一風吹了,那不是不認識嗎?咱可不許記仇啊,要是你不嫌棄,從今往後咱們就是哥們兒。”

文三兒有些受寵若驚:“老哥,看您說的,您太客氣了,我文三兒就一臭拉車的,這太高攀了,往後您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一聲就行。”

花貓兒舉起酒盅道:“來,先幹了這盅。”

兩人把酒幹了,按規矩互相亮亮杯底兒,花貓兒又把酒滿上道:“怎麼著,還給陳掌柜拉包月哪?”

“嗨!差事丟啦,你沒聽說?‘聚寶閣’讓人砸啦,報上都登了。”

“有這事兒,因為什麼?”花貓兒顯得很吃驚。

“唉,說來話長……”文三兒把此事前前後後敘述了一遍。

花貓兒把酒盅重重蹾在桌上:“這就是陳掌柜不對了,雖說生意人得賺錢,可也不能賺黑心錢呀!那張畫兒你賣誰都行,就是不能賣給日本人。日本人是什麼東西?跟咱中國有仇呀!我尋思着,這畫兒值錢不值錢單說,可這是咱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陳掌柜把它賣給日本人,這和賣國沒他媽什麼區別。甭說賣,就是他媽毀了它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裏,你說是不是?文三兒啊,我花貓兒不是什麼好人,這輩子操蛋事兒也沒少干,說咱是流氓地痞咱不在乎,可誰要說我是漢奸,我他媽的立馬和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為什麼?不為別的,就為咱是中國人,咱知道尊師敬祖。跟你這麼說吧,平時在街上我看見誰打了誰,我得拍巴掌叫好,巴不得打死一個才有熱鬧看,可有一樣,要是日本人打中國人我就非管不可,咱不能讓日本人欺負。”

文三兒覺得花貓兒有點兒小題大做,不就是張破畫兒嗎?誰買不是買,他沒覺得這和愛國有什麼關係。不過既然花貓兒這麼說了,他自然要應和幾句,再說了,日本人也確實不是玩意兒。文三兒一拍桌子憤憤道:“沒錯,日本人沒他媽的好東西,那天我去送畫兒,不留神碰壞了佐藤的茶具,這王八蛋上來就給我一個大嘴巴,要不是怕惹事兒,我非碎了這王八蛋……”

花貓兒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你怎麼不早說?操!反了他啦,敢打咱哥們兒?你說說,怎麼回事兒?”

文三兒一五一十地敘述了那天在笠原商社的遭遇,花貓兒很同情地應答着:“哦……是這樣……嗯……他媽的……欺人太甚……你接著說……”

花貓兒聽完了文三兒的敘述便罵開了:“我×他媽的,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有仇不報非君子。文三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我替你出氣,咱得收拾收拾那個佐藤。現在正是個機會,城裏的日本人正走背字,宰個日本人比捻死個臭蟲都容易,連警察都不管。文三兒,咱今兒晚上就去笠原商社找佐藤去,有哥哥在,你就瞧好吧。對了,你說佐藤的書房在第三進院的北房?”

“沒錯,去後院得從月亮門裏進去,我就是在那兒撞了那小娘們兒的。”

“書房裏真有個保險柜?”

“我瞧得真真的,佐藤拿個破鏡子在畫兒上照了半天,才把畫兒放進去。”

“文三兒,今天夜裏十二點半,咱們在笠原商社門口見,到時候我多帶幾個人來。”

文三兒有些底氣不足:“……我也去?”

“廢話!你是事主,我們都是幫你報仇的,你不去算什麼?別怕,咱這是抗日活動,是正經事兒,現在連蔣委員長都宣佈抗日了,鬧好了將來**還得給咱們發獎,混個一官半職的,你也不能總拉車呀,男子漢大丈夫要干大事。”

文三兒忽然想起了那個漂亮的日本女人,他試探道:“那……那個小娘們兒怎麼辦?細皮嫩肉的,總不能也一塊揍吧?”

花貓兒盯着文三兒露出了淫邪的笑容:“噢,明白啦,看上那日本娘們兒了?好吧,今天讓你開開洋葷,你小子沒跟日本娘們兒玩過是不是?告訴你,和她們根本用不着廢話,上去就干,你把她折騰個半死,完事了她還得向你鞠躬,一個勁兒地說,多謝關照!這事兒就這麼定了,記住,你小子要嘴嚴點兒,就是和親爹也不能說,聽見沒有?夜裏十二點半,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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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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