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時,隨着三顆紅色信號彈的升起,天津外圍上千門大炮開始集火射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匯成巨大的聲浪,使大地為之顫抖。無數顆大口徑炮彈爆炸所形成的衝擊波像颶風一樣將國民黨守軍的碉堡、防禦工事以及人的肢體掀入半空中……四十分鐘后,炮火開始向城內延伸,守軍的城防工事被全部摧毀。解放軍東北野戰軍二十二個師共三十萬人,在東野參謀長劉亞樓的統一指揮下,對國民黨天津守軍發起了總攻。

15日上午10時,解放軍東野***的一個團衝進了天津警備司令部,中將司令長官陳長捷、國軍第86軍中將軍長劉雲翰被俘……

與此同時,天津城北的國軍主力151師在四面被圍陷入絕境的情況下,宣佈放下武器投降……

隨着國軍151師的投降,天津戰役結束。此役經歷二十九個小時,解放軍全殲天津守軍十三萬人,對於共產黨人來說,華北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半,剩下的只是個孤城北平了。

此時北平城的外圍陣地已經全部喪失,國軍的防禦陣地被壓縮在外城牆一線,已無防禦縱深可言,冷兵器時代的城牆對於城外解放軍的三千多門大炮來說,恐怕只比窗戶紙稍微厚一點兒,就算手指頭捅不破,美製**炮也能在一瞬間將它撕爛。

明眼人都看出,共產黨人進駐北平,只是時間早晚的事兒。此時北平的軍政界到處人心惶惶,軍政大員們人人都在考慮自己的後路,蔣介石開始把他的親信們逐漸從北平調往南方。軍統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長王蒲臣、副站長宋元和都是蔣介石、毛人鳳的親信,他們佈置好潛伏工作以後,都坐飛機撤離了,由毛人鳳調來一個叫徐仲堯的接任站長。此人東北軍出身,當過閻錫山手下的特工,後來投靠了蔣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訓班[1]

出來的,自然不受蔣介石、毛人鳳的重用。在這樣的危難時刻讓他出任北平站站長的職務,明擺着是一個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堯自己當然也明白,只是無可奈何罷了。就在全站人員給新站長接風的宴會上,徐仲堯竟然當眾落淚,雖然沒說什麼,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條到處漏水、即將傾覆的破船,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教子衚衕8號院的爆炸案發生之後,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頭就能睡着,而且從來不做夢,睡眠質量良好,但從那天起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眼就能看到爆炸發生時,小樓的半邊樓頂被衝擊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種感覺來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個職業殺手,一向視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心理負擔,當年戴老闆曾稱讚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質,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唯獨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經系統險些崩潰。這簡直不可思議,一個有着花一樣容顏,風情萬種的姑娘,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竟然這樣決絕、義無反顧地引爆**,在一瞬間將自己柔弱的身軀化作一縷青煙……當最美好的東西被暴力毀滅時,恐怕連魔鬼也會為之戰慄。

爆炸過後,徐金戈命令士兵們把趙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蘭竹圖》,這幅畫兒竟然失蹤了。這個女人走得乾乾淨淨,她的電台、密碼本、文件,連同她生前穿過的衣物都在一聲爆炸中化為灰燼。徐金戈是個無神論者,也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責任,一個軍人對國家的責任,至於這個國家由什麼人來領導,領導的好與壞,那不是他考慮的事。他知道,國共兩黨在理論上的分歧無非是在中國推行三民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這兩個黨派在信仰方面表現得同樣執着。徐金戈是個軍人,他沒興趣去研究這些枯燥的理論問題,但是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這是任何暴力都無法消滅的力量,看來蔣先生和戴老闆都沒想明白這一點,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並不是萬能的。

方景林的失態使徐金戈在一瞬間心裏就全明白了,此人絕對是個共產黨員,而且和羅夢雲有着親密關係,不然就難以解釋一個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人會在一瞬間淚流滿面。感情外露從來是特工人員的大忌,方景林不會不懂得這一點,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傷痛所擊垮。徐金戈決定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這並非出於為自己留後路,他的想法很簡單,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賣朋友,否則自己就是個小人,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訊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裏,自己可真成了賣友求榮的人。

從爆炸現場回來整整兩天,方景林一直處於昏睡狀態,恍惚中他走進一片薄霧籠罩的山野……鬱鬱蔥蔥的峰巒,落日染紅的崖壁,琴韻琤琮的流泉;山那邊飄浮着朝霧夕嵐,撩人春困的絲絲細雨,如火如荼的半坡秋楓,如夢如幻的淡月疏星,輕柔如絮的鵝毛大雪……

在春夏秋冬季節的不停變幻中,面容嬌美的羅夢雲輕輕向他走來,張起雙臂環繞着他的脖頸,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離如夢,她依偎着方景林嬌嗔戲謔,呢喃密語……

即使在夢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識到,羅夢雲不在了,她像夢一樣消失在一團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淚如泉湧,五內俱焚,在夢中他死死握住羅夢雲的手不忍離去,而羅夢雲卻將視線移向蒼茫的遠方,她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猶如冰塊慢慢融化在水中……

一陣輕柔的歌聲縹緲而至,只見四野闃寂,細雨交織出一片迷濛的溫情……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喚着,卻聽不到羅夢雲的迴音,唯見遠方草木萋萋,霧靄綿綿,寥廓雲天和蒼茫大地寂寞相守,腳下的河水無聲地長流,帶走了他的眼淚,他的痛苦,他的絕望……

等方景林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一種精神的蛻變,像換了一個人,從此他不會再流淚,他的心變得像岩石一般堅硬無比。

徐金戈帶着一簍水果來宿舍看望方景林,兩人一見面只是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懂了所要表達的信息。徐金戈面無表情地問:“景林兄,讓我猜猜看,此時你在想什麼,我想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一槍幹掉我,對嗎?”

方景林微笑着回答:“說真的,有這個願望,而且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徐金戈點燃一支煙,注視着方景林說:“可以理解,勝者王侯敗者寇,勝利者無論做什麼都是在維護真理,是因為他拿到了關於真理的解釋權。作為失敗者,我得認這個賬。”

“還有個辦法,在失敗前把該解決的事都解決掉,這也是一種不錯的方法,金戈兄,你難道不想試試?”方景林挑釁地說。

徐金戈搖搖頭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既然連惡言都不能出,又怎麼能加害於朋友呢?除非我們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將來有一天,希望我也做個君子?”

“不,你理解錯了,我只說我自己,卻不要求你回報,不然我們就成了在討價還價的商人,你知道,為了幹掉敵人,我可以對着自己的胸膛開槍,難道還怕別人殺我?”徐金戈站起來向方景林敬了個禮,“保重!景林兄,在歷史的大背景中,個人的命運無足輕重,順其自然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再見!”徐金戈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輕輕喊了一聲,徐金戈停住腳步卻沒有回身。

“幾十萬大軍已經把北平圍得像鐵桶一樣,幾千門大炮的射擊諸元也早已標定完畢,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按需要將炮彈打到城內任何一個目標上,而不會殃及民房,城內的守軍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難道就心甘情願隨這條破船一起沉沒?為什麼不採取一種更明智的辦法?要我幫忙嗎,金戈兄?”

“不,戰爭中沒有個人意志,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長官要打我打,長官要降我降,總不能哪邊勢大就上哪邊的船,做人不能這樣,這條船就算要沉沒,我也沒有選擇,隨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當羅夢雲引爆**時,文三兒正好站在院門口,他被這一聲巨響震傻了,竟獃獃地仰起脖子,眼睜睜地看着衝擊波揚起的碎磚爛瓦往下落,要不是旁邊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兒很可能被砸破腦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羅小姐為什麼會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兒看來,羅小姐不就是當了共產黨嗎?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又沒有偷錢莊砸明火,也沒刨了皇上家的祖墳,有多大罪過?文三兒覺得當時如果羅小姐走出小樓,和徐爺找個茶館好好談談,自己再替羅小姐美言幾句,徐爺不會不給自己這個面子。認識羅小姐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前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娘們兒說話細聲慢語,性子軟綿綿的,從沒見過她和別人紅過臉或爭執過什麼,唯獨那天羅小姐不知犯了哪門子邪,腦袋一熱就拉響了**包,為這點兒事兒值當嗎?按理說大戶人家的小姐都該比自己這號人明事理,連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羅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着,人不管到了什麼份兒上,只要命在什麼都好辦,命沒了吃什麼都不香了。

文三兒在感嘆之餘又想起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趙家是待不下去了。自己是羅小姐請來拉包月的,如今羅小姐不在了,自己也該捲鋪蓋走人了。文三兒想來想去,決定還是搬回“同和”車行,雖說搬走的時候和孫二爺翻了臉,這會兒再回去有點兒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兒顧不上面子的問題,關鍵是要找到一個能睡覺的地方,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兒戰戰兢兢走進孫二爺的客廳時,孫二爺正在準備鳥兒食,他把一塊精瘦豬肉用剪子剪成肉蟲子大小的條狀,晾在鋪着油紙的案板上,準備晾得半干時喂鳥兒。這是京城養鳥兒人的無奈之舉,但凡名貴鳥兒都喜歡吃活昆蟲,但此時正值隆冬,無昆蟲可尋,只好用精瘦豬肉剪成蟲子狀來騙鳥兒。看來孫二爺養鳥兒也算上了道兒。

文三兒向孫二爺鞠了個躬,怯生生地說:“二爺,我給您請安啦。”

孫二爺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兒一眼,突然很誇張地站起來向文三兒回禮:“哎喲嗬,這不是文爺嗎?您坐,您坐。”

文三兒被孫二爺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聲說:“二爺,您……您還是叫我文三兒吧……”

“這哪成?爺就是爺嘛,您就是我文爺,好嘛,我聽說文爺進了將軍府,出門坐小汽車,屁股後面還跟着護兵,夜裏睡覺都睡在錢柜上,您坐好,我這就給您行大禮。”孫二爺做出要下跪的姿勢。

“二爺,您就別寒磣我了,我文三兒不懂事兒,得罪過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見識,我給二爺賠不是了。”

孫二爺冷笑道:“文三兒啊,我瞧出來了,又沒地兒住了是不是?這時候想起二爺來了?你他媽的不是這個‘局’那個‘局’的嗎?不是要把二爺我當漢奸抓嗎?這會兒怎麼又覥着臉回來了?”

文三兒賠笑道:“二爺,我當時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話說水大漫不過橋去,我文三兒在外邊折騰了一圈兒才發現,沒您孫二爺罩着還真不成,這不,又回來了……哎喲,二爺,您這是弄鳥兒食哪?這種事兒您怎麼能親自動手呢?隨便跟哪個夥計說一聲,捎帶手就給您干啦,這幫孫子也太不懂事兒了,您放這兒,您放這兒,我來……”

見文三兒服了軟,孫二爺的臉才由陰轉晴,他指着文三兒的鼻子教訓道:“文三兒啊,你兔崽子剛才說了半天,就這一句話說到點兒上,水大漫不過橋去,這話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爺我非把你這兩片兒嘴給‘鋦’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爺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麼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找不着你了,再一打聽,說是你小子去將軍府當差了,好嘛,鞋幫子改帽檐兒——你還一步登天啦?當時我就說了,文三兒那小子就是一窮命,給他多大福兒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將軍府,你不去什麼事兒都沒有,你一去就讓人抄了家,你說,你不是喪門星是什麼?也就是二爺命硬,敢孵你這王八蛋,二爺我不怕孵出個王八來反咬我一口……”

文三兒接過剪子一邊剪肉條一邊附和着孫二爺:“沒錯,二爺,真要孵出個王八來,我就去買只雞和王八燉一鍋菜孝敬您,這可是名菜,有講究的,叫‘霸王別姬’。”

孫二爺照文三兒後腦勺就是一巴掌,笑罵道:“你個小王八蛋,怕是怎麼孵也孵不出個王八來。”

“那……二爺,我可把鋪蓋又搬回來了,您就可着勁兒孵吧。”

“嗯,給個半價兒,從明天起就給我遛鳥兒去。”

“您就放心吧,二爺,我怎麼伺候您就怎麼伺候這鳥兒,尤其是那兩隻畫眉,那公的就是我爺爺,母的就是我奶奶,它們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媽的,這是怎麼論輩分呢?你爺爺奶奶下的蛋怎麼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對了,那是我爹,我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不過二爺呀,我得給您提個醒兒,共產黨說話就要攻城了,聽城外回來的人念叨,說炮管子像樹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麼粗,這會兒去遛鳥兒,您就不怕炮彈把我爺爺奶奶給炸死?”

“嗯,我聽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鳥兒,是怕炸着自個兒,那這樣吧,遛鳥兒的事兒你就別管了,至於住宿嘛,我這兒的房錢有點兒高,按天兒算,一天一塊大洋,您要是嫌貴,就住六國飯店去。”

“別價,二爺,我樂意遛鳥兒,沒說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就是炮彈嗎?我早想好了,炮彈一落下來我就一個餓虎撲食趴鳥兒籠子上,寧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鳥兒,這總行了吧?”

“放屁,你這一百多斤壓鳥兒身上還不把鳥兒壓死?你去打聽打聽,這一對兒畫眉值多少錢?這麼說吧,十個文三兒也抵不了一對兒畫眉。”

“那我把鳥兒籠子頂腦袋上,這總成了吧?”

“文三兒呀,拿我的鳥兒當鋼盔擋**,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來腦子裏很亂,各種不痛快的事都攪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煩躁。如今北平城局勢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內軍警憲特各系統都處於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過硬關係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種借口坐上飛機撤離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條,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測,尤其是憲兵部隊和保密局系統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懼中。以往他們曾殘酷地虐待共產黨的被捕人員,與共產黨方面結下了死仇,這回恐怕是在劫難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從他參加軍統以來曾多次死裏逃生,這種危險的經歷已經成為他生活中的常態,使他對生死問題看得很淡。

當年在重慶他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哈姆雷特》,電影結束后,軍統局的同事們曾經討論過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還是毀滅?這還是個問題。

輪到徐金戈發言時,他表示,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根本不是個問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要順其自然,盡人力而聽天命,世間萬物都有定數,你怕死也沒有用,不如坦然面對死亡。

記得當時戴老闆對徐金戈的發言大為讚賞,稱讚他深得《老子》之思想精髓,並舉例說,《老子》有“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說,以這五種現象來說明“道”的無為境界。即最白的好像污濁,最方正的沒有稜角,最大、最貴重的器物總是最後完成,最好的音樂沒有聲音,最大的形象則沒有形象。什麼是“道”呢?《老子》所說的“道”是萬物之本,世間的一切均由它而生。它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其二,對世人來說,“道”既是無聲的,又是不可見的。它是理想中的至高至極境界,非常人所能達到。其三,用“道”的法則治理天下,則無為而無不為,不戰而勝。從某種角度看,徐金戈同志已是得道之人,他達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非常人也。軍統的同志們若都像徐金戈一樣具有獨立思考之能力,坦然面對死亡之勇氣,我們的事業何愁不興旺發達?此乃國家之幸也。

徐金戈私下裏對戴老闆的即興講演很不以為然,他也讀過《老子》,全書五千言,所論僅是一個“道”字,用道的法則治理天下,則無為而無不為,不戰而勝。當然,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不戰而勝”,講的是世間萬物要順其自然,但僅僅是順其自然就萬事大吉、不戰而勝了嗎?凡事你不去爭取,不去努力如何能“不戰而勝”?若是照此說法,戴老闆可以回家養老了,軍統局也可以解散了,既然無為而無不為,就能不戰而勝,那咱們就別折騰了,等着日本人自己退出中國吧。

徐金戈不怕死,卻怕糊塗,他不明白中國的事情為什麼總是這樣複雜。在他看來,國共兩黨本沒有必要結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見不合在戰場上刀兵相見,這還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戰時對付日本人、漢奸的“焦土政策”和“刺殺行動”用來對付共產黨和其他黨派,就太過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來的保密局行動處處長葉翔之頂撞起來,葉翔之到北平來是為了指揮暗殺前市長何思源的重大行動。解放軍包圍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決,北平軍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職的趙明河將軍都捲入了,並為之積極活動。南京方面被此舉觸怒了,決定對何思源採取行動,具體負責的是保密局北平站偵防組長谷正文、行動組長楊丕明及殺手段雲鵬、崔鐸、劉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時**炸毀何宅並由徐金戈負責現場指揮,徐金戈當場提出異議,認為此舉屬小人勾當,堂堂的國民**怎麼能幹雞鳴狗盜之事?這和抗戰中懲處敵特漢奸的暗殺行動不是一回事。葉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頂撞,頓時火冒三丈,當時要掏手槍斃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軍統以來也沒受過這種氣,連戴笠都沒有訓斥過他,他哪會把葉翔之放在眼裏?面對暴跳如雷的葉翔之,徐金戈只是冷冷地說:“葉處長,有話可以說,就是別對我比畫手槍,不然先倒下的會是你。”

當時站長王蒲臣還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氣,若是葉翔之真把手槍掏出來,徐金戈還真敢先發制人,他的出槍速度北平站的特工無人能比。王蒲臣那時已經接到撤離命令,他才不想在臨走之前鬧出大亂子,於是決定對雙方進行安撫,並且撤銷了讓徐金戈參加暗殺行動的命令。

徐金戈後來才聽說,這個暗殺行動最終還是執行了。1月18日凌晨3時,段雲鵬在錫拉衚衕何思源住宅的房頂上,安裝了四枚定時**,4點50分定時**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兒當場被炸死,何夫人被擊中四塊彈片,受了重傷,而何思源本人僅受輕傷,送到德國醫院治療,幾天以後,有消息傳來,何思源已到了共產黨的解放區。

通過這件事,徐金戈心裏完全能得出判斷,國民黨的政權已經是民心喪盡,怕是無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矛盾。

和谷正文發生衝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決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對北平的破壞計劃和“密裁”[2]

計劃,按照國防部保密局制訂的計劃,國軍在撤離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壞掉發電廠、自來水廠、重要橋樑、隧道、軍事設施等目標,決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給共產黨。此外,在共軍入城之前還要完成對在押政治犯的“密裁”行動。徐金戈對此感到厭惡,他對谷正文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覺得**這樣做顯得肚量狹隘,我們不是在和外國入侵者作戰,為什麼要使用‘焦土政策’?共產黨也是中國人,有何必要採取這種極端方式?把北平毀掉,倒霉的還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卻不以為然:“金戈兄,以婦人之仁是贏得不了戰爭的。”

徐金戈反問:“那麼我們以毀滅城市為代價就能贏得戰爭嗎?如果不是因為打輸了,我們為什麼要撤離?”

谷正文放下手裏的文件夾,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說:“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對頭啊,若不是因為我了解你,還真以為你是共產黨呢。戰爭是什麼?就是一種極端的暴力手段,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民國二十七年,我們掘開花園口以水代兵,就是壯士斷臂之舉,以犧牲幾十萬民眾為代價擋住了敵人,破壞了敵人的戰略意圖,你能說它沒有必要?”

徐金戈反駁道:“那是對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國人,再說了,此舉是否有必要還有待商榷,要是犧牲的老百姓比敵人還多,我看就是個糟糕的決策。”

谷正文終於發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請你注意,請看看我肩章上的軍銜標誌,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談話。”

徐金戈冷笑道:“對不起,我還真沒注意你的軍銜,不過……戴老闆還是少將呢,我和他說話也是這樣,沒辦法,我就是這脾氣,改不了。”徐金戈說完扭身走了。

儘管解放軍幾十萬部隊把北平城圍得密不透風,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味,大戰一觸即發,可北平城內的老百姓卻沒有這種感覺。自打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以後,北平城已近五十年沒打過仗了,即使是民國二十六年的“七七事變”爆發,當時的戰事發生在盧溝橋、南苑一帶,北平城未遭戰火。時間久了,北平的老百姓對打仗的記憶已逐漸淡忘,甚至產生這樣的想法,北平城是過日子的地方,不是打仗的地方,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最好到城外去打,大興、房山、西山、通州那兒有的是場子,誰把誰打了那是本事,都不關北平老百姓的事兒,老百姓只管過日子。

文三兒也這麼想,打仗的事與他不相干,至於國民黨和共產黨為何結了這麼大的仇,也不是自己該考慮的事兒,文三兒只管拉車掙錢過日子。要說國共之爭給他帶來什麼壞處,恐怕只有喪失了教子衚衕8號院的住房和拉包月的美差,還有,添了個早晨遛鳥兒的苦差事,除此之外,文三兒倒也沒什麼損失。

孫二爺的鳥兒都是成對兒的,有一對兒畫眉、一對兒百靈、一對兒黃鳥兒、一對兒藍靛頦兒,這八隻鳥兒分四個籠子裝,文三兒一手拎兩個。京城的養鳥兒人冬天遛鳥兒怕把鳥兒凍着,籠子上都蒙了藍布棉罩,企圖給鳥兒們造成一種錯覺,以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邊北風呼嘯,反正蒙古包里溫暖如春,還有吃有喝。文三兒對鳥兒們毫無感情,他只對掙錢有興趣,要不是為了省一半住宿費,他憑什麼伺候這些破鳥兒?在文三兒聽來,百靈鳥兒的鳴叫聲和癩蛤蟆的鼓噪聲沒什麼區別,反正他媽的都是鬧得慌。孫二爺這老東西純屬閑的,讓他拉一個月車試試?準保沒這麼多愛好了。

清晨的太廟后河是遛鳥兒人成堆的地方,別看城外大軍壓境,北平城內鬧不好就是一場血戰,遛鳥兒人可不管那個,照樣是邁着四方步,雙手甩着鳥兒籠,嘴裏哼着二黃優哉游哉地溜達。

一個足有八十歲的老頭兒坐在河邊的石凳上給身邊的人講八國聯軍進北京的事:“……當時守前門樓子[3]

的是皇上的禁衛軍,那些弟兄個兒頂個兒都是高手,您想啊,沒兩下子能幹得了禁衛軍嗎?我們一街坊當年是相撲營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摔起人來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個人近不得身,就這主兒,想當禁衛軍?門兒也沒有,頭一輪就讓考官給刷下來啦,考官兒說了,就您這身三腳貓兒的功夫,可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當禁衛軍的得是什麼人?躥房越脊如走平地,雙手飛鏢百步穿楊,十八般兵器擱手裏就像使筷子,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您成嗎?我們街坊當時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語啦……”

旁邊一位拎黃鳥兒籠子的中年男人插嘴道:“您說著說著又說走板了,剛才不是說到八國聯軍進了城,想進皇宮卻讓守前門樓子的禁衛軍給擋住了嗎?”

老頭兒捋着長長的白鬍子訓斥道:“小子,是你講還是我講?要不你來得了,我還得回家抱重孫子去呢。”

眾人哪肯讓老人走,都紛紛說:“別價,別價,大夥聽得正上癮呢,您這不撂台嗎?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您接着講……”

老頭兒這才言歸正傳:“庚子那年我正好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歲數,我家住在打磨廠,離前門樓子很近,打得最熱鬧的時候我搬梯子上了房,就趴在房頂上看。咱也認不清外國兵的軍服,只知道長得跟咱們差不多的是日本兵,剩下的都是捲毛大鼻子,真正的西洋鬼子。這幫洋鬼子還不知道前門樓子上有守兵,就大搖大擺順着前門大街往北走,剛走到牌樓那兒,守兵的槍就打響了,好傢夥,比年三十放炮仗還熱鬧,子彈頭兒跟蝗蟲似的滿天飛,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幾個,剩下的鬼子全趴下了……其實當年咱中國兵手裏的傢伙也不軟,凈是德國造,還有那種能灌水的‘馬克沁’機槍呢,為買這些傢伙咱皇上可沒少花銀子,嗯?講到哪兒啦?”

“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幾個,剩下的鬼子全趴下了……”一個小夥子提醒道。

“對,全趴下了,這幫洋鬼子挺沒意思的,自古以來打仗都是將對將,兵對兵,刀對刀,槍對槍,這是規矩,可洋鬼子不守規矩,人家用槍您也該用槍,您倒是把‘馬克沁’機槍也拖上來招呼呀,不成,這幫孫子不跟你玩槍,人家把炮拖上來啦,對着前門樓子‘咣’‘咣’就是十幾炮,愣把前門樓子給打着了,這前門樓子剛剛叫義和團的大火燒了一次,沒燒乾凈,木頭架子還在,這回踏實啦,又着了。當時那個大火呀,燒紅了半邊天,那些禁衛軍真是好樣兒的,渾身冒着火硬是死戰不退呀,被火燒成那樣,槍聲就一直沒停,有的兵被燒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帶着滿身大火從箭樓上跳下來,在半空中還開槍呢……”

有人插嘴道:“打什麼打?其實老佛爺帶着皇上早出德勝門蹽丫子啦,這會兒鬧不好都到昌平了。”

老頭兒不愛聽了:“噢,依您那意思,老佛爺和皇上也該抄桿槍上前門樓子打仗?那不是皇上該乾的事兒。皇上是什麼人?那是九五之尊,紫微星下凡,洋鬼子都打到前門了,皇上不跑還等什麼?再讓洋鬼子逮着,保不齊又給擱井裏啦,咱中國人的臉往哪兒放?老佛爺和皇上跑到西安算是跑對了,留得青山在……”

文三兒正聽得出神,冷不防身後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文三兒嚇得一激靈,回頭一看,原來是方景林,文三兒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喲嗬,是方爺,您這是……遛鳥兒?”

方景林說:“我遛什麼鳥兒呀,我找你有事,咱們找個僻靜地方說話。”

“可我這……回去晚了,孫二爺又該罵街了,他倒不是惦記我,是惦念他的鳥兒,這麼說吧,這哪是鳥兒啊,是我和孫二爺兩個人的祖宗……”

方景林不耐煩地催促道:“走吧,哪兒這麼多廢話?孫二爺要是問起,你就說我找你有事兒。”

文三兒立刻識相地閉了嘴,跟方景林走到河邊的僻靜處。

“方爺,您有什麼話就問吧,凡是我知道的咱是竹筒倒豆子,我不知道的也沒關係,我再去打聽……”

方景林沉默了片刻說:“我想問問那天你見到羅小姐的詳細情況,你仔細跟我說說。”

“我那天不是說過了嗎?就這些。”

“我要你仔細回憶一下,羅小姐當時穿什麼衣服?什麼樣的表情?她的每句話是怎麼說的?屋子裏的陳設是什麼樣?別著急,你慢慢說。”

文三兒仔細回憶着:“羅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夾旗袍,表情還像平常一樣,後來我把您的話告訴了羅小姐,哎喲……我想不起來那句話了……”

“我說,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親人們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對對對,就是這句話,我跟羅小姐說了。”

“嗯,她聽后是什麼表情?回答了什麼?”

“她轉過身子,對窗外小聲說:‘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什麼表情我沒看見,羅小姐背對着我。我勸她跟我出去,說徐爺那兒由我去說,徐爺多少得給我點兒面子。後來羅小姐又說那幅畫兒的事,這還用我說嗎?”

“不用了,你說過了。”方景林望着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嘆道,“就這麼走了?連一句話都沒給我留下……”

文三兒就是再傻也聽出來了,鬧了半天方爺和羅小姐是相好?以前還真沒看出來,要這麼說,方爺肯定也是共產黨了。文三兒感到很好奇,以前總聽說共產黨,就是沒見過,這回總算是見到一個活的共產黨,仔細瞧瞧也沒覺得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文三兒覺得應該核實一下方景林的身份,便直通通地提出自己的疑問:“方爺,您是共產黨嗎?”

方景林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看我像嗎?”

“看不出來,再說了,共產黨應該是什麼樣我也不知道。”

“那你馬上就會看到了,解放軍就要進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時候,你們這些窮苦老百姓就是新中國的主人,文三兒啊,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兒疑惑地嘀咕着:“當中國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當主人啦?”

“是人民當家做主,當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爺,您別拿我打鑔了,誰來了我也是一拉車的貨,誰也甭拿話來甜和我,當老百姓的總得有人管,誰管都一樣,都得自己掙飯轍,這幾十年了,**也換了幾茬兒了,操!沒多大區別,日本人再孫子還沒想起發金圓券這損招兒,雖說吃混合面拉不出屎來,可也不至於扛着一麻袋金圓券買不着吃的,要讓我說,甭管什麼**,都他媽一回事兒。您剛說了,共產黨要來了,老百姓怎麼著?噢,要當主人了,咱瞧着吧,我該拉車還得拉車,我還得奔飯轍,我什麼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我話擱這兒,要是說錯了我改您的姓。”

方景林淡淡地說了一句:“文三兒,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堯來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後,一直在冷眼旁觀。此人不愧是個老牌特工,觀察環境的目光的確很獨到。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徐仲堯認為北平站的工作人員中,似乎只有一個徐金戈還是個人物,特別是他兩次頂撞上司,拒絕執行有損道德的任務,表現出一種不唯上、堂堂正正、獨來獨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識地接近徐金戈,先是徐仲堯做東,請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鴨。徐金戈過意不去,自然要回請,兩人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別是喝酒的時候,三兩酒一下肚話就多了起來,兩人各有各的苦悶,便藉著酒勁兒一起發牢騷,談得最多的是**的腐敗,蔣先生軍事上的無能,年輕時懷一腔救國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卻是小人當道,黑白顛倒。徐仲堯的談話由淺入深,逐漸從時局的惡化談到自身處境的惡化,他繞來繞去,總是有意無意地和徐金戈探討有沒有第三條路線可走,只差說出“能不能投靠共產黨”這八個字來了。可就這八個字,不到關鍵時刻,徐仲堯是絕對不敢開口先說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豈能聽不出站長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堯的試探,不是因為怕事,而是心裏很矛盾。照理說,黨國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作為一個正直的軍人應該把自己的命運和黨國的命運聯繫在一起,若是哪邊得勢就靠向哪邊,不是男子漢所為,徐金戈鄙視這類隨風倒的人。那次他對方景林表明的態度正是他的心裏話——做人不能這樣,這條船就算要沉沒,我也沒有選擇,隨它一起沉掉就是了。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徐金戈漸漸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懷疑,問題在於國民黨**實在是越來越糟糕了,它正在一點一點地失去民心,把越來越多的人推到共產黨一邊。就徐金戈個人來說,從他拒絕參與撤離前的破壞計劃和“密裁”計劃那天起,便對這個政權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厭惡。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言行早已被葉翔之、谷正文之流彙報到毛人鳳那裏,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個腦袋也搬家了。無論是軍統還是保密局,絕不會容忍來自內部的叛逆行為,你可以吃喝嫖賭,可以貪污腐敗,甚至可以倚仗權勢欺男霸女,卻唯獨不能有獨立的思想和拒絕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則,你的上司就會認為你不忠誠,有叛逆的思想苗頭。他知道,自己之所以還能坐在這裏喝酒,是因為毛人鳳、葉翔之等人還沒騰出手來,北平的時局把他們搞得焦頭爛額,暫時顧不上罷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長辦公室里,徐仲堯終於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平眼看就是共產黨的了,從全站同人的前途考慮,咱們也應該跟共產黨打個招呼,只可惜咱們天天抓共產黨,如今要跟共產黨對話了,卻找不到共產黨。老弟要是有這方面的線索,不妨幫我聯繫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產黨還不好找?北平城裏遍地都是嘛。”

徐仲堯大喜過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問題是,我怎麼談?告訴共產黨,國民黨大勢已去,所以我才投共,噢,叫起義。您就不怕共產黨把咱們當成趨炎附勢的小人?如果這樣,我還不如和國民黨這條船一起沉掉。”

徐仲堯背着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突然停下說:“不能只考慮個人榮辱,要先考慮北平這座古城,北平是全體中國人的,國民黨和共產黨不過是中國的兩個黨派而已,誰也沒有權利毀滅這座文化古城,否則,我們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邊上那兩座鐵像一樣,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會永遠遭人唾罵。”

徐金戈想了想,說:“據我所掌握的情報,傅長官早已和共產黨談判了,這些道理傅長官比我們還要明白,我看,北平是戰是和,還是由傅長官做主吧。”

徐仲堯搖搖頭道:“就算傅長官和共軍達成協議,和平解決北平問題,但危險仍然存在。首先,傅長官無權指揮保密局系統,他對保密局系統的行動方式、密語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軍全部放下武器自願接受改編,只要保密局人員不合作,北平城照樣有危險,我們有大批的潛伏人員和秘密貯藏的****,有預先制訂好的破壞計劃,有些重要目標甚至早已安裝好***,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這麼說,沒有保密局北平站的參與,北平守軍照樣放下武器接受改編,北平問題照樣可以和平解決,我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但我們可以造成另外一種事實,那就是……使北平變成一座廢墟,這才是問題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個冷戰:“長官,這我倒沒有想到。”

“那麼現在是時候了,你該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說得對,不能只考慮個人榮辱,要站在全體中國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說實話,長官,我心裏完全清楚,共產黨方面早給我記上賬了,就算饒得了別人,也饒不了我,對此我有這種心理準備。請長官放心,即使將來共產黨槍斃我,我也要為保護北平盡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長辦公室,在長長的走廊里,他點燃一支香煙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方景林,聽說他幾天前已從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頭出現了徐金戈的助手趙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過來,在他面前停住腳步,腳跟一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禮:“長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對長官的明智之舉表示歡迎!”

徐金戈驚訝地問:“小趙,你是共產黨?”

北平的景山坐落在舊京城南北中軸線上,南接故宮神武門,北對城北鐘鼓樓,西鄰北海,以前叫煤山,原是明、清兩朝皇宮的一部分。景山中峰海拔高度為88.7米,是舊北京內城的中心,也是舊京城的制高點。中峰上的“萬春亭”是三重檐的黃琉璃瓦方亭,在這裏可以眺望全城。“萬春亭”的兩側是兩座雙檐八角碧瓦亭,東側是“周賞亭”,西側是“富覽亭”。再往東、西兩側看,又是兩座兩重檐圓形藍瓦亭,分別是“觀妙亭”和“輯芳亭”。這五座亭子構成一組秀麗的圖案。向北看,景山山後是壽皇殿、觀德殿等建築,原是皇帝祭祖的地方。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萬春亭”里給一群年輕人講古:“景山上的故事多嘍,看見沒有?那東山坡底下……那兒有一棵歪脖兒老槐樹。那是李自成率兵攻進北京時,崇禎皇帝上吊的地方。”

“哎喲老爺子,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不就是那個吊在歪脖兒樹上的皇上嗎?打小就聽老輩兒人說,耳朵都磨出老繭嘍,您來點兒新鮮的成嗎?”一個小夥子說。

聽老北京人講古是一種享受,很有點兒單口相聲的意思,常常使人忍俊不禁。北平衚衕里引車賣漿者流大字不識者居多,您要是問他孫中山是誰,興許有人不知道,若是提起明朝崇禎皇帝卻沒有不知道的,說了半天,還是這棵歪脖兒樹實在太有名了,中國歷史上有幾個皇帝是上弔死的?

“新鮮的?有啊,就說這景山吧,當年老佛爺就喜歡搬把藤椅坐在‘萬春亭’里,沏上一壺‘碧螺春’和小李子扯淡。老佛爺有一桿單筒望遠鏡,是洋人送的,瞧着就像根兒擀麵杖,老佛爺挺喜歡,沒事兒就拿它看景兒。這一看就看出婁子來了,您想啊,這‘萬春亭’四面都是景兒,老佛爺的脖子就像車軸似的也跟着四面轉,就好比那螺絲入扣,轉着轉着脖子就‘落了枕’,正想找人‘撒耙子’[4]

,有人來報,說九門提督拿住了大名鼎鼎的康八爺,正從景山後街往地安門刑部押送呢,瞅見沒?就是那條街上……老佛爺一聽來了精神,拿着望遠鏡瞅了個夠,康八爺是一矮胖子,這會兒被捆得像個粽子,整個兒一沒長開的模樣兒,老佛爺怎麼瞅怎麼不順眼,說小李子,就這麼個玩意兒愣把京城鬧了個底兒朝天?康小八要長得順眼點兒老娘我興許還給他判個‘監候斬’,要是就這揍性老娘我可不能輕饒了他。老佛爺氣兒不順,再加上脖子‘落了枕’,怎麼著也得有人為這事兒‘頂缸’[5]

呀,於是康八爺為老佛爺的脖子吃了‘瓜落兒’[6]

,被判了個凌遲處死……景山的故事還有呢,這山上架過兩次大炮,第一次是庚子年,那年官軍和義和團合了伙兒,一塊兒去攻打東交民巷洋人的大使館,久攻不下還死了不少人,聶士成一怒之下命令武毅軍在景山上架炮,打算炮轟這幫孫子,臨了老佛爺手軟了,沒敢開火,這大炮算是白架了。唉,老娘們兒誤事兒啊,當年要是一炮轟下去,這會兒就沒東交民巷啦……第二次是民國十三年,鹿鍾麟逼宮,限宣統皇上二十分鐘內捲鋪蓋滾出紫禁城,不然景山上的大炮就要開火,宣統皇帝溥儀那年十九歲,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連個愣兒都沒打立馬躥出宮去,從此再也沒敢回來……您瞧瞧,景山上的故事還少嗎?”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點上眺望全城,此時太陽已經落進西山,西邊天際一片深紅色的雲靄,勾畫出群山的輪廓,如剪紙一般瑟瑟淡遠。暮靄夾着淡淡的炊煙瀰漫在城內的青瓦紅牆間,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牆,飛檐斗拱的角樓,故宮那高高的暗紅色的宮牆,巍然屹立的太和殿,無處不顯示出一種被壓抑的宏大氣韻來。這景緻很適合配上一闋蒼涼的散曲,極情盡致酣暢淋漓地訴說前朝往事的離合韻律,訴說歷代興亡的眾生悲喜。戰爭與和平的主題在空間中恍惚交錯,卻在時間中遠遠相隔……一種安詳寧靜的氛圍籠罩着北平城,若不是東單公園臨時機場上頻繁起降的飛機增添了一些戰時的凝重,人們簡直感受不到此時的北平是處在幾十萬大軍的包圍之中。

徐金戈長嘆一聲,低聲吟道:“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

方景林順着小路登上峰頂,隨口接道:“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7]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來景林兄也喜歡納蘭詞?”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說:“好詞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腸百轉,就是有一樣,心情壓抑的時候最好不要想它。”

徐金戈並不理會,他扭過頭去望着暮靄中的神武門,彷彿挑釁般地吟道:“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8]

方景林嘆了口氣:“金戈兄,你真是個不服輸的性格。不錯,我們勝利了,我們的解放大軍就要開進北平了,國民黨政權的垮台指日可待,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個人情感來說,的確應了你剛才吟出的詞句,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況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裏在想什麼,不用說也心知肚明。你沒有利用我的失態去邀功請賞,足以證明你是個夠朋友的人,金戈兄,我還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遠方,所答非所問:“真可惜,那是個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沒有這場內戰該多好?我為你感到難過。”

“謝謝!這也是我的心裏話,都是中國人,誰願意窩裏鬥?可是蔣先生執意要打,我們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會來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燈火輝煌的東單臨時機場說:“景林兄,如果我願意,這些飛機上隨時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現在一個飛機艙位的行情嗎?告訴你,兩根‘大黃魚’。我們站長王蒲臣、副站長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來也想走,可當我到了機場又改變了主意,決心還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問問我為什麼留下嗎?”

方景林平靜地回答:“你總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願意說,我當然也願意聽。”

徐金戈凜然道:“原因有兩個,第一,這場內戰實在沒意思,我已經感到厭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軍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編,只要保密局系統拒絕參與,那麼北平的戰事仍然不會結束,這座古城很可能會變成一片廢墟。作為一個有理智的中國人,我們必須要對戰爭的成本進行考慮。無論我們雙方各有什麼充足的理由,這充其量是一場內戰,內戰的勝利再輝煌,對國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損失,我認為,為儘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氣,這場內戰應該停止了。為了這個理由,一切個人榮辱都可以不考慮。”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謝謝你,金戈兄,還有一個原因呢?”

“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體同人的身家性命和他們的前途,希望在他們放下武器后,貴黨能善待他們。”

方景林鄭重地點點頭說:“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態,只要你們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編,我們對所有起義人員將一視同仁,既往不咎。你們為和平解放北平做出了巨大貢獻,是立了大功的,人民會永遠感謝你們。”

“貴黨能如此寬大為懷,我和我的同事們當感激不盡,願意為新中國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靄籠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說:“金戈兄,你我相識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前夕吧?那時戰爭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煙滾滾,空氣里充滿了**味,那時我們雖然政見不同,但對待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卻有着某種共識,那就是為國家和民族而戰鬥,不是勝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戰爭中我們幹得不錯,終於打贏了,沒給中國人丟臉。關於這場反侵略戰爭,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無愧於歷史,無愧於國家和民族。至於這場內戰的是是非非,也許我們現在說不清楚,但歷史早晚會做出公正評判。金戈兄,看看這座城市吧,自1937年到現在近十二年時間裏,北平的老百姓有過幾天和平的日子?不為別的,只為北平的老百姓着想,也該結束這場戰爭了,狼煙散盡,和平到來,我們一起來建設一個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國,這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語道:“狼煙散盡,和平到來,這的確令人振奮,但下面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古人有訓: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9]

。又要改朝換代了,但願你們共產黨人能跳出這個歷史的周期律。”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準確,不是改朝換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萬家燈火,古老的城牆外,五顏六色的信號彈此起彼伏,在寶藍色的天幕中劃出無數抽象的圖案,猶如節日的煙火……

公元1949年1月31日,陰曆正月初三。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部隊從西直門開入北平城與國民黨軍交接防務,中共北平市人民**的工作人員也同時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門上,換成了身着綠色軍裝,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軍士兵站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換成了人民解放軍的軍旗在北平城頭隨風飄揚。

2月3日是舊曆大年初六。上午10時,四顆信號彈升上天空,解放軍的入城儀式正式開始。入城部隊以三輛裝甲車和系有毛**、朱德肖像的彩車及軍樂隊為先導,由永定門出發。當裝甲車隊行進到前門牌樓時,歡迎的人群沸騰起來,歡呼聲和飄動的彩旗、肖像交織成歡樂的海洋。解放軍炮兵部隊、坦克部隊、摩托車部隊、騎兵部隊走過前門大街,最後入城的是龐大的步兵部隊,步兵們高舉着一面面紅旗,獎章、軍功章在他們胸前閃爍着光芒……

文三兒是過完“破五”[10]

就上街拉車了,由於孤陋寡聞,他先是被隆隆駛過的坦克車嚇得躥進了衚衕,在衚衕里發了一會兒呆,見沒什麼危險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中,似乎還沒有坦克的概念。當然,這也不是文三兒一個人的事兒,北平衚衕里的老少爺們兒見過這玩意兒的還真不多,當年日本鬼子的坦克好像沒進過城。文三兒聽說過,這些當兵的叫解放軍,大年初六是他們進城的日子。文三兒挺納悶,進城就進城吧,幹嗎這麼歡天喜地?玩出這麼大動靜?莫非是今天的廠甸兒[11]

辦到前門大街來了?

文三兒在前門樓子下看見一個穿黃呢子軍裝的解放軍官兒,身旁還有兩個挎盒子炮的護兵。他湊過去問:“老總,要車嗎?”

那官兒笑道:“謝謝!我不用車,我說兄弟,別叫我老總,以後叫同志吧。”

“噯,老……同志,你們剛進城,等安頓下來,保不齊要坐車串串門兒什麼的,就您這身份可不能滿街找車坐,府上得有個拉包月的,到時候您言語一聲……”

“謝謝!謝謝!同志,再見!”那解放軍大官兒帶着護兵向隊伍走去。

這一天文三兒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從前門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從王府井南口走過天安門,一直走到西單十字路口,沿路到處是歡樂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沒有一個要車的。

在文三兒的眼裏,這一天和平常日子沒什麼兩樣,不過是街上熱鬧點兒,這也不奇怪,不是剛剛“破五”嗎?這個年還沒過去呢。要是有人告訴他,北平城從今天起改朝換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兒信不信,一個新時代的確到來了。

[1]

軍統特訓班始辦於1938年,地點在湖南臨澧,故簡稱臨訓班。1939年年底,遷至貴州息烽繼續辦第三期,簡稱息訓班。最初軍統稱這個班為軍委會特訓班,戴笠想把這個班納入國民黨中央軍官學校,作為該校的一部分,但未獲准。最後由蔣介石決定,划入中央警官學校範圍,定名為“中央警官學校特種政治警察訓練班”,簡稱特警班。但軍統內部仍沿用特訓班,並冠以所在地區名稱以資區別。如臨訓班、黔訓班、息訓班、渝訓班、蘭訓班等等,其中臨訓班和息訓班的畢業學員在軍統內部形成很大的勢力。

[2]

“密裁”為軍統內部的密語,意為秘密處決和暗殺。

[3]

北京老百姓俗稱的前門樓子實際上是正陽門的箭樓,在正陽門之前,護城河以北。

[4]

老北京話“撒耙子”,意為找別人撒氣。

[5]

老北京話,為這事兒“頂缸”相當於為這事兒負責。

[6]

老北京話吃“瓜落兒”意為受牽連。

[7]

出自納蘭性德詞《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觀,謂之古今興亡之事為天命也,表達出作者厭於世事紛爭的心境。

[8]

出自納蘭性德詞《於中好》。

[9]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傳·庄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興乎!湯、禹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後世史家認為此語表達了一種歷史的周期律——長久勃興者少,迅速亡忽者多。

[10]

北方人稱大年初五為“破五”,按北方風俗這一天應該吃餃子。

[11]

逛廠甸兒,曾是北京人過年的舊風俗。每年春節期間,從和平門順南新華街直到虎坊橋十字路口,路兩側搭滿臨時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雲集此處,遊人如潮,是北京人過年的一個重要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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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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