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趕到南城教子衚衕時,這一片街區已經被憲兵封鎖,北平警備司令部派來的一個憲兵連長是個年輕的中尉,他向徐金戈、方景林等人敬禮:“報告長官,我是憲兵五連連長張智達中尉,現奉命協助您圍捕案犯,請指示!”
徐金戈還禮道:“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為黨國效勞!”中尉立正回答。
徐金戈說:“中尉,請報告一下情況。”
“是!長官,我們已經包圍了這個院子,附近的所有制高點也被佔領,也就是說,一旦案犯拒捕抵抗,這個院子將處於我們的火力控制之下。”
“中尉,告訴你的士兵們,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火,違令者,軍法從事!”
“是!”
方景林將自己帶來的警察佈置在衚衕口的外圍警戒線上,警察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他們在街道上安放了車輛禁行標誌,宣佈對這一帶進行交通管制,禁止閑雜人等靠近。北平的市民一向有看熱鬧的傳統,不一會兒,外圍警戒線外就聚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方景林佈置完警戒線就轉身走向徐金戈,想打聽些情況。徐金戈正站在一輛電訊測向車前向技術人員問話,一個頭戴耳機的少尉報告:“長官,這個電台一直在發報,似乎已經毫無顧忌了,看來這個**分子是鐵了心啦。”
徐金戈扭頭對方景林說:“景林兄,告訴你的人離遠點,說不定一會兒就是一場惡戰,趙明河的警衛可是清一色的自動火器。”
方景林問:“趙明河在裏面嗎?”
“不在,上午我們通過警備司令部給他設了個小圈套,通知他參加城防會議,等他一到就把他軟禁了。”
“趙明河是不是共產黨?你們調查清楚了嗎?”
“這還不清楚,至少目前沒有證據,但羅夢雲肯定是共產黨,我們對她監控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方景林望着8號院緊閉的鐵門問:“你打算強攻嗎?”
徐金戈回答:“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下令強攻,我看還是先談判吧,最好是讓警衛自動交出武器,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景林兄,你往後站站,我要開始喊話了。”
徐金戈舉起一個鐵皮喇叭向院子裏喊:“院子裏的國軍弟兄們聽着,我是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的徐金戈中校,現在我奉警備司令部的命令前來逮捕共產黨要犯,請你們配合我執行公務,現在,我命令你們走出大門,交出武器,我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並承諾不予追究任何責任……”
8號院鐵門上的瞭望窗被打開了,一個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中校長官,我是101師警衛營中士班長徐元成,奉趙長官之命,我率全班弟兄在此負責警衛8號院的安全,沒有趙長官的命令,任何人無權進入8號院,請長官諒解。”
徐金戈喊道:“中士,我命令你打開大門,我可以向你出示警備司令部的書面命令,軍人應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嗎?”
中士沉默了,院子裏死一樣的寂靜。
徐金戈向憲兵中尉下達了命令:“中尉,叫你的人打開大門,準備強行進入。”
憲兵中尉手一揮,憲兵們沖向大門,徐金戈、方景林等人緊張地注視着那座緊閉的鐵門……
突然,大門猛地被打開了,裏面竟是一座用沙包壘起的射擊工事,工事後面露出了黑洞洞的機槍槍口,那個中士從沙包後面探出半個身子,用***朝天打了個長點射,憲兵們都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停在原處不敢動了。中士大喊道:“我再說一遍,沒有趙長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否則,我將命令警衛人員開火。”
沙包工事後傳來拉動槍栓的聲音。
憲兵中尉拔出手槍請示道:“長官,咱們開火吧?”
徐金戈搖搖頭回答:“不行,不到萬不得已不準開火,給我繼續喊話。”
方景林說:“金戈兄,這一帶是居民區,居住人口非常密集,一旦開火恐怕會傷及無辜,現在城裏人心浮動,如果給市民造成了傷亡,怕是會出大亂子。我看還是請示一下上司為好。”
徐金戈表示同意:“也好,我看也沒有必要擴大事態,還是讓上面做主吧,我也不想做惡人。”
當教子衚衕8號院門前雙方進入緊張對峙狀態時,文三兒正好不在院裏,他受羅夢雲之託到文津街北平圖書館去還書。羅夢雲把該還的十幾本書用紙包好交給文三兒,她知道文三兒不識字,還事先填好書單,連同閱覽證一起遞給文三兒,叮囑他到了圖書館只需把書和書單、閱覽證放在運書機上就不用管了,一會兒運書機就會把閱覽證和剛借的書送來,文三兒取走即可。
文三兒把書放在洋車的腳踏板上,拉着洋車出了大門,剛剛走出衚衕就被兩個穿便衣的人攔住,聲稱要檢查一下。文三兒乜斜着眼看了對方一下,臉上露出了冷笑,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人是官家的便衣,這事兒要是擱在過去,文三兒的腿早軟了,他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不過今天文三兒可不在乎,自從進趙家當差,文三兒的腰杆子不知不覺就硬了起來,打心眼兒里看不起這些便衣,他們也不打聽打聽,文爺如今在哪兒當差?趙家那是好惹的?別的不說,就沖那十幾個大兵,個個都掛着長短傢伙,那威風,那排場,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也該睜眼瞧瞧,趙家的人也敢攔?
文三兒冷笑道:“幹嗎呀?小子,睜開眼仔細瞅瞅,知道我是誰嗎?”
一個高個子便衣還挺客氣:“我用不着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檢查,請你配合一下。”
文三兒傲慢地回答:“小子,要檢查也行,勞駕你先到8號院問一問趙長官,長官要是同意了,文爺我立馬給你脫褲子,讓你隨便檢查。”
那個矮個子便衣終於不耐煩了,他突然左右開弓扇了文三兒兩個耳光,嘴裏罵道:“媽的,給臉不要臉,你個臭拉車的也敢這麼說話?找死呢是不是?”
文三兒猝不及防被扇了兩個耳光,不由大怒,正待還手卻被高個子便衣用手槍頂住腦門,他只覺得腦門上冰涼,手槍的槍口緊緊貼在額頭上,文三兒的勇氣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小聲嘟囔着:“別價,別價,長官,我也沒說不讓檢查呀,長官,您檢查,您隨便檢查……”
矮個子便衣先把文三兒全身摸了個遍,又打開包書紙,仔細檢查每一本書,再把文三兒的人力車上下檢查了一遍,矮個子望着高個子搖了搖頭,高個子便衣收起手槍簡短地說了句:“滾吧。”然後兩人便走開了。
文三兒摸着被打紅的臉,將書籍重新包好,他心裏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好小子,算你有種,敢打趙家的人,真他媽的吃了豹子膽,咱們山不轉水轉,等我回來得跟羅小姐說道說道,再叫上警衛班的弟兄來收拾這兩個王八蛋。
文三兒還完了書已經到中午了,他不想急着趕回趙家吃午飯,因為前些天為相親的事得罪了廚娘梁嬸兒,這老娘們兒記了仇,每見到文三兒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次文三兒出車回去晚了,總是給他留很少的飯菜,有一次甚至告訴文三兒,說是把留飯的事給忘了,硬是讓文三兒扛了一下午。每當這時,文三兒明知道是梁嬸兒報復,卻一點兒轍也沒有,縣官不如現管,這老娘們兒管不着別的,就是能管飯勺,得罪了她你只能認倒霉。
文三兒在白塔寺附近的一個食攤上要了兩碗鹵煮火燒,剛出鍋的鹵湯上面撒着嫩綠色的香菜,文三兒加了些老陳醋和蒜末兒,香噴噴的勾人食慾。文三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湯,卻被燙了舌頭,他噝噝地吸着涼氣把碗放下,想涼一會兒再吃。誰知就這麼一愣神兒的工夫,有個破衣拉撒的老乞丐躥過來,“呸!呸!”兩口唾沫兒吐在兩個碗裏……文三兒頓時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老乞丐,扇了他一個耳光,老乞丐抱着腦袋,身體蜷縮着做出一副挨打的樣子。文三兒余恨未消,正準備一腳踹過去,轉念一想,真踢出個好歹來,這老東西還不訛上自己?但凡這把年紀的人在街頭耍無賴,多數都是在找棺材本兒[1]
,誰要是氣不過揍了他,也就上了套兒,得,您就給他養老送終吧。文三兒明白這裏面的圈套,他才不上當。
文三兒鬆開老乞丐,眼珠一轉便露出了笑容,他盯着老乞丐說:“老東西,跟我鬥氣兒是不是?我知道你在算計什麼,想噁心我?等我一轉身這兩碗鹵煮火燒就歸你了?呸!你想得美,文爺我偏不上套兒,咱不怕噁心,我讓你瞅着我吃,連口湯也不給你剩,老東西,你給我看好嘍。”
文三兒面不改色地捧起碗,從容不迫地吃起來,他吃得很香,彷彿剛才老乞丐吐的不是唾沫,而是胡椒面兒之類的調味品。
老乞丐沒有走,而是獃獃地看着文三兒,他的嘴唇翕動着,似乎要說什麼。文三兒一邊喝湯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訓道:“甭玩這套,文爺我什麼沒見過?橫着膀子走道兒,耍胳膊根兒的主兒我見得多啦,還怕你吐唾沫?還怕你滿世找棺材本兒?你個老東西看文爺我面善是不是?鬼子在的時候你怎麼不敢跟鬼子找棺材本兒……”
老乞丐突然開口說話了:“這……這位爺,您是……是文……文三兒……”
文三兒嚇了一跳,他從板凳上蹦了起來:“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
兩行眼淚從老乞丐的眼中滾落下來:“真是文三兒啊,我是……聚寶閣的陳明澤啊……”
文三兒驚呆了,他遲疑地問:“你是……聚寶閣的陳掌柜?”
陳明澤拚命地點頭,連聲說:“我是陳明澤,我是陳明澤呀。”
文三兒朝攤主招招手:“再來兩碗,快點兒。”他把桌上沒動的一碗鹵煮火燒推到陳明澤面前說,“陳掌柜,你先吃,甭着急,不夠還有,今兒個咱管夠。”
陳明澤像是被餓壞了,他來不及用筷子,直接把手伸進碗裏撈出火燒塞進嘴裏,連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看那樣子就像是條餓了很久的狼。文三兒索性不吃了,他掏出香煙點上一支,默默地看着陳明澤,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有幾分憐憫也有幾分自得。真是風水輪流轉,眼前這個老叫花子居然是自己以前的東家,想當年陳掌柜大宅院住着,古玩鋪子開着,成千上萬的銀子從手裏過,每天晚上不是趕飯局就是搓麻將,迎來送往都是有頭有臉的主兒,怎麼一眨眼工夫成了這副模樣兒?
陳明澤連吃了三碗鹵煮火燒,才算給肚子墊了個底兒,他推開空碗小聲問:“文爺,能再來點兒嗎?”
文三兒心說,行,這陳掌柜比以前懂禮兒了,還知道叫文爺了,以前他當東家的時候可沒這麼懂禮數,別說叫爺,連文三兒都懶得叫,張嘴就是“小子……”,人怎麼一窮就懂禮數了呢?
文三兒叫過攤主吩咐道:“瞅見這位爺沒有?聽他的,他要幾碗你就給他盛幾碗,我結賬。”
“好嘞,他吃幾碗我盛幾碗,我這兒還一鍋呢,有的是。”攤主大聲回應着。
文三兒對陳明澤說:“陳掌柜,您先歇口氣兒,一會兒管您夠,咱們先聊聊,我說,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時候是……民國二十六年吧?沒錯,是二十六年,那會兒鬼子還沒進城呢,後來我聽說學生們把聚寶閣一把火給燒了,再往後鬼子進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會兒您在幹什麼?我怎麼聽說您死了?我說陳掌柜,您怎麼混成這模樣兒?”
陳明澤接過攤主遞過的一碗鹵煮火燒,邊吃邊說:“別提了,陸中庸這王八蛋在報紙上煽了把火,說我把老祖宗的玩意兒賣給了日本人,這罪過比漢奸也強不到哪兒去,鬼子那會兒馬上要進城,老百姓正拱着火,找不着人撒氣呢,這還了得?聚寶閣被一把火燒了,沒把我腦袋掛前門樓子上就算萬幸了……”陳明澤又接過一碗鹵煮火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湯繼續說:“聚寶閣被燒得連個渣兒也沒剩下,值錢的青銅器、古字畫兒、玉器全讓人趁亂搶走了,還有一些老主顧放在我這兒代銷的文物字畫兒也沒了。老陳家兩代人的心血啊,全沒了……我那個宅院作價抵了錢莊的欠款以後,還不夠償還老顧主的損失,虧得我老婆手裏還有點兒私房錢,我在永外沙子口湊合著開了間小雜貨鋪,日子過得緊我也沒什麼好怨的,只怨咱命不好,倒霉蛋一個,好好的買賣不做,非把《蘭竹圖》賣給日本人,家業敗了不說,還連累了老婆孩子……”
陳明澤手裏的碗又空了,攤主不失時機地又遞上一碗,陳明澤用手指揀出一截豬大腸放進嘴裏繼續嘮叨:“幸虧有個雜貨鋪,日本鬼子佔北平這八年,我一家老小就靠這鋪子活過來的,日子雖說過得緊,撐不着可也餓不死人哪,當了八年的亡國奴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光復,咱自己的**回來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被人告了,說我是漢奸……”
陳明澤說話的時候嘴裏一直沒停止咀嚼,他似乎被餓壞了,想把自己變成駱駝,盡量多貯存一些食物在駝峰里,以抵禦今後面臨的飢餓。他仔細把空碗摞在一起,推到一邊,又捧起了滿滿一碗鹵煮火燒吃起來:“文爺,真對不住,讓您破費了,不好意思,我這肚子也邪門兒了,就像是無底洞,越吃越餓,您不知道,我真是被餓怕了,五天了,我只吃了三次東西,每次都是半兒拉窩頭……”
文三兒說:“沒關係,您吃您的,今天管夠,我說老陳哪,你開個小雜貨鋪怎麼會落個漢奸呢?有這模樣兒的漢奸嗎?”
“嗨,我要是真當了漢奸,還用開那小雜貨鋪嗎?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真是漢奸,這會兒也犯不上當叫花子,**早一槍把我給斃了,我倒也省心了。是這麼回事,日本人不是喜歡睡榻榻米嗎?榻榻米上面還要鋪席子,我有幾位客戶是日本人,他們用的席子、鍋碗瓢盆什麼的,都是我定期給送上門去。那些日本人只是買賣人,對我也很客氣,他們知道我開過古玩店,有時淘換點字畫兒什麼的也請我過過目,辨辨真偽,還請我喝過幾次酒,就這麼點兒事。光復的前兩年,我有個街坊得‘虎列拉’[2]
,人還沒死呢,就被日本人的防疫隊拖走埋了。誰承想光復以後,鄰居們把我告了,說我成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送貨上門,是我向日本人告密才造成了那個街坊被活埋,這下可說不清楚了,有人還翻出民國二十六年的報紙,把陸中庸那篇文章挑出來,說我在抗戰前已經是漢奸了……得,簡單點兒說吧,就這點兒事,我在大牢裏待了八個月,身上脫了幾層皮,等我出來時,雜貨鋪被當作‘逆產’充公了,我老婆上了吊,兒子也病死了。不到一年時間,我是家破人亡啊,以後的事兒您也瞧見了。唉,一言難盡啊,如今當叫花子都難啊,有錢人的票子都毛成這樣,一個窩頭得一千多萬金圓券,誰會把好好的窩頭給叫花子?前天颳了一宿的西北風,我和幾個叫花子在大柵欄一個門洞裏過的夜,早上起來一瞧,那幾位都成‘路倒兒’啦,我還算命大,當夜沒凍死,可誰知道還能撐幾天呢?早晚也是‘路倒兒’,我早想開了,這是命里註定,你躲都躲不開,認命吧。”
文三兒瞧着吃得滿頭大汗的陳明澤,心中竟生出幾分對人生的感悟,他點上一支煙感慨道:“人哪,這輩子保不齊就有走背字的時候,文爺我雖說是個臭拉車的,沒錢沒勢受人擠對,四十大幾的人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人家晚上摟着媳婦睡,文爺我只能摟着枕頭睡,有錢人吃大魚大肉,文爺我只能啃窩頭。看着咱夠慘吧?可話又說回來了,咱再倒霉還能倒霉到哪兒去?咱本來就啃窩頭,倒霉了也不能啃土坷垃不是?不還得啃窩頭嗎?咱本來就摟着枕頭睡,再倒霉也不能把枕頭換成刺蝟不是?要這麼算,咱拉車也有拉車的好處,你就是一窮人,沒人拿正眼瞧你,世上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都無所謂,這就對啦,這樣就沒人算計你,你活得比有錢人還踏實,這好比孩子玩藏貓兒,有錢人總在明處,你總在暗處,他算計不了你,你倒是能瞅機會算計他一把,他還不知道讓誰算計了,白連旗說要給他爺爺、他爹磕頭,也是這個理兒,要不是他爺爺、他爹把家產都敗光了,共產黨來了你就鬧心吧,非他媽的收拾你不可。老陳哪,你再熬幾天,說不定哪天共產黨就進了城,我聽說共產黨就待見窮人,你越窮他瞅你越順眼,到那時候你就他媽的抖起來了,鬧不好我都得沾你的光,我不如你窮啊……”
文三兒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卻沒發現陳明澤不見了,他正在納悶,這老傢伙怎麼這麼沒禮沒面兒?文爺我大把花着銀子請你吃飯,你吃飽喝足一抹嘴兒跑啦?連個招呼也不打,真他媽的……文三兒還沒來得及罵出來,就聽見攤主恐怖地大叫起來:“壞啦,這位爺,老叫花子死啦。”
文三兒被嚇得一激靈,他往桌下一看,發現陳明澤已經躺在了地上,眼睛睜着,嘴張得大大的,嘴裏還含着沒吃完的鹵煮火燒……文三兒像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他數了數陳明澤吃完的空碗,發現就這麼會兒工夫,這位前古玩店老闆竟然連吃了十三碗鹵煮火燒,他被活活撐死了。這下可麻煩大啦,花錢請人吃飯倒惹出了人命官司,看來這好人是沒法當啊,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擱進去了,一個叫花子當了“路倒兒”,沒人會在意,可要是摻和到活人身上,這就是事兒,鬧不好巡警來了就得訛上你,誰讓你請他吃飯?好嘛,上來就十三碗鹵煮火燒,你這不是把人往閻王爺那兒送嗎?是不是故意殺人你說得清楚嗎?文三兒想着想着就準備拉起空車逃走,卻被攤主一把揪住:“怎麼著爺們兒,吃了我半鍋鹵煮火燒,怎麼沒事兒人似的就想走?您忘性也忒大了點兒吧?”
“哎喲,對不住您哪,我忘了……”
“忘了?那我告訴您,以後您就是忘了自個兒媳婦長什麼模樣,也別忘了吃飯掏錢……”
文三兒挨着攤主的數落,掏出錢來把賬結了,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陳明澤,拉上空車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教子衚衕8號院的大門前,雙方還在對峙,院內的沙包工事後面,有一挺“勃朗寧”輕機槍和十來支***子彈上膛,處於隨時開火的狀態。趙府的警衛人員對憲兵和特工們的喊話無動於衷,他們不像是國軍,倒像是趙府的護院家丁,除了主人,他們誰也不認。憲兵連長張智達中尉也很惱火,他當憲兵快十年了,已經習慣于軍人們俯首帖耳的服從,在以往執行軍務的生涯中,軍人們一見了憲兵就猶如耗子見了貓,再蠻橫的軍人也不敢和憲兵直接對抗,可今天的事卻出乎中尉的意料,這些傢伙根本沒把憲兵放在眼裏,竟然公開持槍對抗,真是反了他們啦。張智達調來一具美製火箭筒架在大門對面的民房頂上,他打算一旦雙方交火就一炮轟掉對方的沙包掩體。
守院子的警衛班長徐元成在工事後面一眼就看見對面房頂上的火箭筒,他冷冷地喊道:“中尉,請把對面房頂上的火箭筒撤走,不然我馬上用槍**敲掉它,對不起,這事關我手下弟兄們的性命,兄弟我只好先發制人了。”
徐金戈一聽就急了,他大聲訓斥着張連長:“誰讓你架火箭筒的?馬上給我撤下來,你這蠢貨,把火力點設在人家的射程下,對方就不會先幹掉你?”
徐元成中士馬上對徐金戈的話表示讚賞:“還是這位徐長官明事理,兄弟我在戰場上端掉鬼子的火力點不下十個了,這會兒還怕再多一個?”
徐金戈說:“中士,請你剋制一下,現在雙方的長官正在交涉,一會兒會有一個解決辦法,請你約束手下的士兵,不要做出過激行動。”
方景林走過來問:“金戈兄,外圍警戒線上壓力太大,老百姓越來越多,我手下的人手不夠,是不是調一些憲兵過去?”
徐金戈為難地回答:“景林兄,再堅持一下吧,我這裏人手也緊張,院子裏這些傢伙都是打過仗的老兵,裝備好,戰鬥經驗也豐富,要是突然來個反擊,憲兵們未必擋得住。”
方景林遞給徐金戈一支煙,說:“上面交涉得怎麼樣?要麼咱們撤兵,要麼就打進去,總得有個解決辦法吧?”
徐金戈焦慮地吸了一口煙回答:“哪兒這麼容易,趙明河的十來個警衛當然不算什麼,問題是我們在北平城內大打出手,勢必會引起軍方的強烈反彈,恐怕會引起連鎖反應。這件事警備司令部都做不了主,現在我們站長王蒲臣、警備司令部參謀長宋肯堂都在華北剿總司令部和趙明河談判,連傅長官都驚動了,還不知能談出什麼結果,事情很棘手啊。”
兩人正說著,一個警察來報告:“長官,有個拉車的要進警戒線,說他是趙家的車夫。”
徐金戈一拍腦門:“嗨,我怎麼把他給忘了,是文三兒啊,快讓他進來。”
今天是文三兒倒霉的日子,上午從院裏出去遭到便衣的搜查,還挨了倆耳光。中午遇見陳明澤,文三兒百年不遇地掏錢請一次客,結果還把陳明澤給撐死了,人家是破財消災,可文三兒卻是破財招災,幸虧他跑得快,不然等巡警來了還得讓人訛上,鬧不好再給安上個過失殺人的罪名,這到哪兒說理去?文三兒哪裏知道,倒霉的事還沒完呢,他從菜市口大街向南剛剛拐進教子衚衕就被警察們攔住了。他正憋了一肚子火,自恃是趙家的人,此時又是在家門口,於是向警察們瞪起了眼:“幹嗎呀?老子就住在8號院,還不讓我回家啦,有什麼事兒去跟我家趙長官說,和我說不着,都給老子讓開……”
警察們也納悶,心說趙家的人果然橫,一個小小的中士班長連憲兵也不放在眼裏,居然敢把機槍架出來。而眼前這位車夫也是個不論秧子的主兒,敢向警察吹鬍子瞪眼,嘴裏還一口一個“老子”。偌大的一個北平城,敢給警察當老子的車夫恐怕沒有第二個,文三兒還真把警察們給唬住了。
文三兒正鬧着,就見警察們讓開了一個口子,表示他可以進去,這時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轟地叫起好來:“嘿,這爺們兒真橫啊,敢跟警察叫板,牛啊……”
“到底是8號院的人,拉車的都比警察氣兒粗。”
文三兒在眾人的鼓噪聲中,像凱旋的英雄一樣雄赳赳地穿過警戒線……
在文三兒的印象里,趙明河是個很大的官,究竟大到什麼程度,他倒沒有具體概念,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趙長官的官職不會大於蔣總統,至於蔣總統以下,誰的官職大小,文三兒就不大清楚了。當文三兒看見包圍趙府的指揮者居然是徐金戈時,心裏便生出一絲恐慌,他真誠地為徐金戈的命運擔心,好傢夥,徐爺的膽子也忒大啦,連趙長官也敢惹?文三兒認為有必要勸勸徐金戈,別仗着保密局的身份就誰都敢招惹,趙長官可不是彪爺,也不是花貓兒。
徐金戈見到文三兒便微笑着打招呼:“文三兒啊,你去哪兒啦?”
文三兒顧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邊小聲問:“徐爺,你和趙長官誰官大?”
徐金戈笑道:“當然是趙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將,我不過是個中校嘛,你問這些幹什麼?”
文三兒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問:“既然趙長官比你官大,你怎麼敢帶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說:“嗨,文三兒,我說了你也不懂,你別在這兒瞎摻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沒說話的方景林突然開口了:“金戈兄,我有個主意,讓文三兒進去探探風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說:“文三兒是趙家僱用的車夫,他現在要是進院子,那些警衛肯定不會攔他,況且文三兒是羅夢雲僱用的,他和羅夢雲能說上話,我看,能否讓文三兒去見見羅夢雲,把我們的意思轉達一下,如果羅夢雲能聽從勸告,主動走出來投案,豈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說:“我想可以試一試,反正現在我們也無事可做。文三兒啊,你替我去勸勸羅夢雲,就說我徐金戈很敬重羅小姐的人品,對她個人沒有任何成見,今天這種狀況也不是我願意看到的,也要請她諒解我的苦衷,畢竟我是軍人,要執行長官的命令,也請羅小姐考慮一下,如果這樣對峙下去,恐怕對誰都不好,一旦我們接到了攻擊命令,就會出現流血事件,也容易傷及羅小姐的家人。如果羅小姐能主動走出來投案,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傷亡,我徐金戈希望她能明智一些。”
文三兒膽怯地望着院門前的沙包工事問:“他們不會開槍打我吧?”
方景林說:“不會,這你放心,只要這邊不開火,他們絕不會先動手。文三兒,徐長官的話你記住了嗎?”
“記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說:“你要勸勸她,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她的親人們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文三兒點點頭:“方警官,我記住了。”
徐金戈異樣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對憲兵連長說:“馬上向院內喊話,就說文三兒要進院面見羅小姐,請他們不要開槍。”
方景林感到渾身無力,他像虛脫了一樣,慢慢地坐在一輛汽車的腳踏板上……
羅夢雲已經發完大部分電文,她每發完一份文件,就將原件扔進身邊的炭火盆燒掉,電鍵在她的手下達達地響着,無數文字變成了密碼,霎時化成電波消逝在空中……
羅夢雲感到一陣輕鬆,多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每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都會意識到,這一天有可能是她生命終結的一天,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十幾年來,羅夢雲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以前的對手是日本的特高課,而現在是保密局。這兩個機關的兇殘早已聞名於世,落入他們手中的人需要考慮的不是如何能活命,而是怎樣才能避免在酷刑中痛苦地死去,這時,能痛快地死去也許是一種幸福。羅夢雲很清楚,與這樣兇殘的對手為敵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僅僅是不怕死還不夠,還要有勇氣去承受煉獄般的折磨,她很難想像那種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狀態。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承受這樣的酷刑?這需要鋼鐵般的意志力和承受力。羅夢雲捫心自問,最後不得不承認,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她永遠是個弱女子。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始終伴隨着她,已經成為她生活的常態,她沒有辦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如果不是出於信念和理想,她恐怕早就堅持不下來了。
羅夢雲發完最後一條電文,將原件連同密碼本一起扔進火盆,眼看着它們化為灰燼,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經完成,接下來該干點兒什麼呢?羅夢雲聽到有人在敲卧室門,敲門聲很輕,從聲音上判斷,敲門人似乎很膽怯,很遲疑。羅夢雲將裝**的提包挪到自己腳下,問道:“是誰?”
門外傳來文三兒的聲音:“羅小姐,我是文三兒。”
羅夢雲將拉火線又塞回了提包里,走到門后問:“是文大哥呀,有事嗎?”
文三兒似乎被嚇壞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羅小姐,您……您對我不錯,我……我心裏一直記着呢,我文三兒不是沒良心的人……”
羅夢雲輕輕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說什麼?有話您就直說嘛。”
“羅小姐,樓下的人……不是我招來的,真的,我敢對老天爺發誓,要是我做了對不起羅小姐的事,就天打五雷轟,生了孩子都沒……”
羅夢雲挪開了頂門的傢具,讓文三兒進了門,她發現文三兒的臉色煞白,渾身在哆嗦,卻滿臉都是汗。羅夢雲憐憫地請他坐下:“文大哥,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樓下那些人根本就與您不相干嘛,您不但沒有對不起我,反而給過我很大的幫助,我該感謝您才對。”
文三兒欲語還休地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羅夢雲注視着他,鼓勵道:“文大哥,有話您就說,我聽着呢。”
“徐爺說,他敬重羅小姐您,還說一會兒要是打起來了,兩邊兒都得死人,還……還不如羅小姐您自己去投……投案……對了,徐爺不是我堂弟,徐爺是保密局的……我,我沒跟您說實話……”
羅夢雲驚訝地問:“等等……徐爺?你說的是你那個堂弟?那個文物商人?哦,我明白了,原來他是軍統的人。”
文三兒突然哭了:“羅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說他有幅畫兒您肯定喜歡,羅教授當年想買也沒買成,讓陸中庸這王八蛋給攪黃了,徐爺想把畫兒賣給您,別的我真不知道,我哪知道羅小姐您是共產黨啊,我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把徐爺招到家裏來。”文三兒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和眼淚。
羅夢雲沉默了片刻,又抬起頭來安慰文三兒:“文大哥,這不怨你,那個人的確有表演天賦,連我都沒看出來,不過這樣也好,那幅《蘭竹圖》我也不打算付錢了,這件文物應該屬於新中國。”
文三兒勸道:“羅小姐,其實當了共產黨也沒什麼,咱們跟徐爺說清楚了不就完了嗎?徐爺那個人還是挺好說話的,我也幫您說說好話,他徐金戈肯定得給我個面子,咱以後不幹共產黨不就得了?”
羅夢雲笑了:“文大哥,你真是什麼也不懂,世上的事哪有這麼簡單?不過,我還得謝謝你的好意。”
文三兒突然想起方景林的話,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勸起羅夢雲來:“方警官也讓我給您帶話,他說,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親人們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反正方警官大概就是這意思,把事兒說清楚就能回家了。”
羅夢雲正在整理衣服,聽到文三兒的話突然僵住不動了,她慢慢地轉過身:“文大哥,你說的是方……”
“是方警官,就在院門口,我要進來時跟我說的。”
“你再說一遍……”
“方警官說,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親人們都盼望着您能平安地回家。”
羅夢雲轉過身子,面對窗外小聲說:“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
“小姐,您還是……”
“別說了,你走吧,告訴那個姓徐的,那幅《蘭竹圖》我收下了,至於錢……我用命來抵吧,我們兩清了。”
文三兒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大聲喊:“羅小姐,您聽我說……”
羅夢雲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快走,不要再說了。”
文三兒無奈地退出房門,“砰!”房門被重重地關上……
徐金戈和方景林焦急地迎來了文三兒,徐金戈劈頭就問:“怎麼樣,她說什麼?”
文三兒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嘴裏不停地嘮叨着:“完了,完了,羅小姐不想活了……”
方景林厲聲道:“你哭什麼?快說,羅小姐說了什麼?”
“她說,那幅畫兒她已經收下,錢就不付了,她用命來抵,她和徐爺兩清了。”
徐金戈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嗯,這位羅小姐實在不會做生意,這幅畫兒可遠不如她的命值錢,這哪裏是兩清啊,分明是我欠她的。你說呢,景林兄?”
方景林沉默了,徐金戈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徐金戈來不及多想,見憲兵連長跑來報告:“長官,趙明河將軍到。”
只見擔任外圍警戒的憲兵和警察們閃開了一個口子,一輛黑色的“奧斯汀”轎車開進來,副官先跳下車,拉開了後車門,身穿黃呢軍服的趙明河下了車。
徐金戈向趙明河規規矩矩敬了個軍禮:“將軍,我是保密局徐金戈中校,此時正在執行上峰命令,請訓示。”
趙明河的臉色不太好看,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他不耐煩地還了個禮,略帶譏諷地說:“不敢當,我哪敢有什麼訓示?不過是奉剿總司令部的命令,以**嫌疑犯的身份命令我的衛士放下武器罷了。”
徐金戈站得筆挺,目不斜視地回答:“趙長官言重了,我們並不認為您是**分子,不過,我們有充分證據表明您家裏確實藏有**分子和秘密電台,這個電台剛才還在發報,還請趙長官配合我們執行公務。”
趙明河冷笑道:“中校,你很會說話呀,看來我得向你們王蒲臣站長保薦你,給你個嘉獎什麼的。”
“卑職不敢,請趙長官息怒!”
趙明河轉身向院內喊:“徐元成。”
警衛班長徐元成從沙包工事後站起來回答:“到!請長官指示。”
趙明河鐵青着臉下了命令:“給我把工事拆除,全體衛士交出武器,撤出哨位,聽候憲兵的檢查。”
徐元成順從地將***扔在地上,衛士們也紛紛站起來把武器扔掉,憲兵連長指揮憲兵們衝進院子……
突然,負責偵聽的中尉在電訊測向車裏大喊道:“長官,那個電台又開始發報了……”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衝進車內,頭戴耳機的中尉正在全神貫注地邊聽邊報告:“長官,這次她居然用的是明碼。”
徐金戈驚訝地說:“明碼?你把它譯成文字念一下。”
中尉將四個一組的阿拉伯數字依次寫在紙上,用明碼本把數字譯成漢字並念出來:“親——人,親——人——們,我——愛——你,我——愛——你——們,永——別——了!”
中尉的話音沒落,院內“轟”地傳來猛烈的爆炸聲,徐金戈等人躥出汽車向院子望去,只見那座二層小樓騰起一股烈火硝煙,破碎的磚木、瓦塊被高高揚起,向四邊飛濺開來……
方景林覺得自己的心臟也隨着爆炸聲變成了無數碎片,他的思維在一瞬間變成空白,渾身像虛脫了一樣軟軟地癱坐在汽車腳踏板上……
方景林恍惚中聽見徐金戈在大聲喝令坐在偵聽車裏的人下車,又覺得一隻有力的手將他拽進了汽車,方景林清醒過來,他發現徐金戈正在默默地注視着自己,他的目光很複雜,方景林鎮定了一下問:“金戈兄,有事嗎?”
徐金戈卻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沒事兒,把臉擦一擦再出去。”說完他走下汽車。
方景林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臉,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滿臉的淚水……
[1]
棺材本兒——北京話中形容老人準備自己後事的錢。
[2]
虎列拉——霍亂病的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