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徐金戈走出監獄時已經是1975年了,從1950年被捕算起,他在監獄裏整整度過了二十五年,這一年他五十五歲。

他還記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統一行動的,抓捕對象是舊政權的軍、警、憲、特人員。其實“肅反”運動剛剛開始時,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就憑他保密局中校軍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黨員羅夢雲的死和他有直接的關係,共產黨不會輕饒他。從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認命了。干特工這行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當年他的助手葉兆明是多麼優秀的一個人才,英俊瀟洒,勇氣過人,接受過嚴格的特工訓練,當年特訓班的業務尖子,精通四國語言,不少上流社會的女人一見葉兆明便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這樣一個優秀的特工,才執行過兩次任務就丟了性命,真是可惜,他就是這個命,而徐金戈這條命又何嘗不是撿來的?能活到今天已經是白賺了,徐金戈知足。

多虧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為徐金戈做證,徐金戈活不過“肅反”這一關。應該承認,方景林還是很念舊情的,為了使徐金戈能免於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終他提出的三點理由引起了辦案人員的重視:第一,徐金戈在抗日戰爭中做了一些對國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黨員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況下,徐金戈沒有採取行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還有一點,徐金戈在北平尚未解放時主動與中共北平城工部聯繫,按政策應算起義人員,對北平的和平解放有一定的貢獻。

辦案人員承認了前兩點理由,否決了第三點,他們認為,徐金戈的起義是被迫的,當時解放軍大兵壓境,國民黨軍如驚弓之鳥,他徐金戈不起義就只有死路一條,這算不上什麼貢獻,反而有投機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終被從寬判處了無期徒刑,一條命算是保了下來,在當時那種形勢下,方景林為徐金戈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對此,徐金戈是領情的。

徐金戈在監獄中度過了漫長的二十五年。1959年,國家宣佈對部分前國民黨戰犯實行特赦,監獄裏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無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誰知這次特赦並不包括原國民黨中下級官員,只是在原國軍高級將領中選擇了部分確有認罪表現的人實施特赦。大家空喜歡一場,免不了要發些牢騷。

“照理說,官兒越大罪過越大,怎麼把大官兒倒放了,官兒小的就該把牢底坐穿?”

監獄管教人員也向大家做工作:“別著急,以後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這不是剛剛開始嗎?只要你們改造得好,人人都有機會。”

囚犯們終於安下心來,繼續改造,等着吧,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們的。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1966年“**”開始,大家誰也不盼着出獄了。事情是明擺着的,外邊已經鬧翻了天,到處在抄家打人,別說是他們這些真正的“五類分子”,就是共產黨的高官、大學教授、京劇名角、藝術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這時囚犯們才擦着冷汗慶幸道:“老天爺,還是共產黨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們‘赦’出去,這會兒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嘍,還是監獄好,簡直是個保險箱,得,這輩子哪兒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在監獄裏養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沒有任何親屬,他早已心如古井,對自己的未來不抱任何希望,也從來不做重返社會的美夢,在漫長的二十五年監獄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機會越獄逃走。那時他還年輕,憑他受過的訓練,逃出這座監獄似乎不算難事,但他放棄了這些機會,逃出去了又怎麼樣?偌大的一個中國,哪裏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終逃到了台灣又怎麼樣?國民黨會如何對待這個“投敵”人員?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對國民黨政權失去了信心,他厭惡這個政權。

1975年,根據*****決議,國家決定釋放全部在押原國民黨縣團級軍政人員,徐金戈正好夠上線,他在原國軍中軍銜為中校,理所當然屬於“縣團級”。

徐金戈出獄時,全國正在“批林批孔”,報紙上總是出現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不是桓寬的《鹽鐵論》,就是什麼“商鞅變法”“西門豹”之類的字詞,讓文化不高的老百姓們看得一頭霧水。其實,這是幾個文人出身的大人物在玩借古說今的把戲,想整倒政敵卻不能明說,就拿古人說事兒,先造輿論,從外圍入手,由表及裏,在理論上做文章,把對手搞得半夜做噩夢,惶惶不可終日,這才發出致命一擊,讓政敵在猝不及防中翻身落馬。這招數是“**”中大人物們常用的手段,用多了就變成一種固定模式,連販夫走卒都知道,一旦報紙上出現什麼古文,肯定是什麼人要倒霉了。

徐金戈由統戰部門安排了工作,考慮到他少年時讀過舊式私塾,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區文化館“工農兵學哲學小組”任古文翻譯,工作還算清閑。

一日徐金戈路過前門大街路東的鮮魚口,他記憶中當年鮮魚口裏有個老字號的興華池澡堂,早年他曾在這個澡堂洗過澡,算起來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決定進去看看那個記憶中的老澡堂還在不在。

在老北京城,鮮魚口很有名。當初運河曾流經於此,這裏是一個漕運碼頭,販賣鮮魚的地方,所以叫作鮮魚口。離這不遠處有叫三里河、水道子的地方,就證明了這一點。凡有水的地方,都曾經是興旺之地,當時鮮魚口的名聲比對面的大柵欄還要響亮。

徐金戈記得當年鮮魚口最熱鬧的地方是個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炒肝的天興居、興華池澡堂、便宜坊烤鴨店、天成齋鞋店,路南依次是聯友照相館、黑猴百貨店和馬聚源帽店。這都是他當年常去的地方。天成齋做的雙臉布鞋,足青布面,全包鞋底,前面兩條皮臉,好看結實也不貴。黑猴百貨店裏賣的是針頭線腦,門前有個楠木做的黑猴捧着金元寶笑臉迎客,再往前走一點就是華樂戲院、正明齋餑餑鋪和長春堂藥店。

徐金戈記得抗戰勝利那年,他陪喬家才站長在華樂戲院看過京戲《挑滑車》……眼前的一切都已殘破不堪,當年的華樂戲院倒是還在,名字卻改成了“大眾劇院”,幸好興華池澡堂還沒有拆,居然還在營業,徐金戈走進澡堂買了張澡票。這是個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顧客很少,他沖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喧嘩聲吵醒。徐金戈抬起頭看了看,見存衣櫃的另一側有幾個老人在大聲說笑,這些老人看樣子都有六七十歲了,從他們在公共場所肆無忌憚大聲吵鬧的行為上看,應該屬於底層的體力勞動者。徐金戈翻了個身,想再睡一會兒卻睡不着了,這幾個老人的嗓門實在太大,他們好像在議論“**”中的一些事。

“我說,滿世地抄家那年應該算民國多少年呀?我一算這個就犯暈,腦袋裏老想着民國曆。”

“我看出來了,您腦袋瓜兒里儘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國曆算,應該是民國五十五年。”

“對,就是那年,老哥兒幾個還記得吧?那年熱鬧呀,我從虎坊橋蹬着車奔天橋去,這一路上就沒消停,到處都在抄家,砸東西,這麼高、這麼粗一鹹菜罈子愣從四樓扔下來,‘咣’一聲砸馬路牙子上啦,鹹菜湯濺出好幾丈遠。當時我還納悶,誰呀?這不抽風嗎?您抄家就抄家吧,幹嗎跟鹹菜罈子過不去?好嘛,下午我給‘全聚德’送貨,一瞅可了不得,紅衛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給卸下來扔火里燒啦,敢情那仨字是錫做的,一進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經理正撅着屁股讓人斗得七葷八素找不着北,紅衛兵在一邊兒數落着,烤鴨是勞動人民吃的嗎?你們怎麼專為資產階級服務?一管事兒的廚子點頭哈腰地問紅衛兵,小將,小將,您下指示,明兒個我們賣點兒什麼好?紅衛兵說,打明兒個起賣窩頭吧,您猜怎麼著,第二天‘全聚德’還真賣上窩頭了,三分錢一個,窩頭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飯莊,窩頭蒸得都比別處地道,‘全聚德’什麼時候這麼紅火過?那長隊排的,都排到前門樓子了……”

“扯淡,這也算排隊?我告訴你,民國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輛洋車出毛病了,修車鋪說得三天才能修好,我心說了,那我這三天的飯轍怎麼辦?總不能拿根繩兒把嘴紮起來吧?咱得想轍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攤兒賣上酸梅湯了,倆大子兒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見我呼啦一下子就圍上來,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一勺……只管低頭舀湯,等鍋見了底,我抬頭一瞧嚇了一跳,您猜怎麼著?這大隊排的,從六部口排到西四牌樓了……”

幾個老人大笑起來,一個沒了牙說話漏風的老頭兒笑罵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麼就看見西四牌樓啦?到西單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兒也能拐彎兒?”

這時一個胖老頭兒下身圍着毛巾從熱氣騰騰的浴池間裏出來,朝幾個老人打招呼:“哎喲,老哥兒幾個,有日子沒見了,今兒個可得好好聊聊。”

“這不是老車軸嗎?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麼回事兒?”

胖老頭兒笑呵呵地擺手道:“別提啦,說出來讓哥兒幾個笑話,家醜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說說,哥兒幾個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給您氣受啦?”

“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橫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兒一躺,老婆子上趕着給我捶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說日子過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樣,一到晚上睡覺我就犯愁,說出來讓哥兒幾個笑話,我家老婆子總拉我干那個,我說我不行了,我都多大歲數啦?孫子都有了,再干那個可有點兒為老不尊,可老婆子不幹,愣是跪下來求我,我他媽……一怒之下,一腳就把老婆子從床上給踹下去啦……”

“等會兒,等會兒,我說老車軸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歲數?”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歲,今年七十九啦。”

老頭兒們鬨笑起來,徐金戈這才聽出來,他們是在尋開心,那胖老頭兒走路都顫顫巍巍的,他老伴兒恐怕也是這般光景了,哪還有勁頭兒干這個?徐金戈半合著眼,仔細聽着老人們的調侃,他第一次感到純正北京話的鮮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層社會才能保持這種方言的鮮活和生動。

胖老頭兒突然大驚小怪地喊:“喲嗬,這不是文爺嗎?您可是半天沒言語了,今兒個是怎麼啦?每回見面就數您話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話癆兒’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來了,老哥兒幾個哪是來洗澡的?是來舒坦嘴的,不讓你們說舒坦夠了行嗎?要是文爺我一開口,還有你們插嘴的份兒?”

“得嘞,文爺,您只管說您的,今兒個有的是時間,對了,上次您說六六年有個紅衛兵頭兒拎着酒來看您,說是請文爺出山,想擺平什麼人,有這事兒吧?上次我聽了這麼一耳朵就沒下文了,這回您接著說。”

“嘿,還記着這事兒哪?那我就給你們來一段兒。那年紅衛兵先是抄家、砸東西,後來該抄的抄了,該砸的砸了,又沒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這下子揍出點兒麻煩來。西單那邊有幾個小子,讓紅衛兵追得走投無路,都跑到宣武門教堂的二樓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樓梯口,專等紅衛兵,上來一個收拾一個,瞅這架勢是要玩命了。紅衛兵把教堂圍個裏三層外三層,可誰也不敢上去。那紅衛兵頭兒沒了主意,跟手下人說,去!打聽一下,西城這一片兒誰說了算?當時有人說了,這還用問?文爺唄,這事兒還非得搬文爺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來了也沒戲,就這麼著,那紅衛兵頭兒拎了兩瓶‘二鍋頭’,兩條‘大前門’,還有倆點心匣子,死說活說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東西,總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說,連毛主席都給紅衛兵戳着,文爺我怎麼說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條練功用的燈籠褲,腰上扎一條三寸寬的板帶,腳上穿一雙‘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兒脊樑,咱這身腱子肉就這麼翻着,我噔噔噔就上了樓,那幾個小子見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舉起來了,說話就要血濺教堂啊,您猜怎麼著?一見了我立馬沒了脾氣,領頭兒的那小子說,哎喲,這不是文爺嗎?您老人家怎麼上這兒來啦?有什麼事兒您儘管吩咐,還勞您跑一趟。我說了,誰讓你們跑教堂來了?這是人家念經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兒的地兒,都他媽給我滾下去,我跟紅衛兵說了,人家答應不揍你們。領頭的那小子說,得,文爺,我們聽您的。本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這時又出了個岔兒,有個小兔崽子不是西城這一片兒的,沒聽說過文爺的名號,嘿!敢跟我叫板,他小眼兒一瞪說,你這老棺材瓤子是打哪兒蹦出來的,我們憑什麼聽你的?當時我就怒了,你個小兔崽子,活膩歪了吧,敢跟你文爺這麼說話?我一個‘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緊接着又是一個‘黑狗鑽襠’,把這小子扛起來,他滴溜溜像個風車一樣在我頭上轉了十幾圈,然後我一發力,嘿!愣把這小子從二樓順下去啦……”

老頭兒們大笑起來。

“老文哪,你就掄圓了吹吧,留神把稅務局的人吹來,讓你上稅。”

“老文,我記得你這輩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個啦,公安局長是你大爺吧?要不然你咋還好好地坐在這兒。”

連徐金戈都被逗樂了,喜歡吹牛的人不少,但這麼能吹的人他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不過……聽這人說話怎麼有點兒熟悉,難道以前見過這個人?二十五年了,多少記憶都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頭腦中搜索着支離破碎的回憶……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猶如被迷霧籠罩的山巒,朦朧而遙遠,一朵火花倏然一閃,從茫茫無涯的歷史深處劃過,被悠長歲月塵封的許多往事在一剎那間像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電影畫面一樣鮮活地呈現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這是文三兒,他還活着?徐金戈發現,二十五年來流逝的歲月並沒有淹沒掉記憶,它們貯藏在徐金戈的記憶深處,每一個細節都保存得完好無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兒面前,仔細辨認着:“你是文三兒,還認識我嗎?”

文三兒的頭髮眉毛都白了,背也駝了,黑乎乎的臉上佈滿了刀刻般的皺紋,就像一截老樹樁,文三兒愣了一下,馬上就認出了徐金戈:“您是……哎喲,您是徐爺……您還活着?”

文三兒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徐爺……我還以為您被槍斃了……這麼多年了……您在哪兒啊……我總夢見徐爺您,夢見您送我的那輛洋車……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着您了……嗚嗚嗚……”文三兒哭了起來。

徐金戈在這一瞬間也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對自己而言,這個世界真的非常冷酷。自從楊秋萍死後,他覺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也隨着死去,早已變得心硬如鐵,卻沒想到今天自己還會激動,還會有一種見到故人的欣喜……

徐金戈握着文三兒的手說:“文三兒啊,我還活着,坐了二十五年牢,就算我有天大的罪,現在也該贖清了,見到你真高興,咱們得好好聊聊,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文三兒用浴巾擦了擦眼淚鼻涕:“徐爺,一言難盡,我過得再不好也不能跟您嘮叨,您可是受了苦啦,咱們現在就穿上衣服,我得請您吃飯。”

北平和平解放后,最先倒霉的是文三兒,這怨不得別人,要怨只能怨他那張臭嘴。解放軍進城后,新**貼出告示,要求凡在國民黨軍警憲特部門工作過的人儘快到各區的登記站進行身份登記,有武器的要交出,凡隱瞞身份或藏匿武器的,一經查出,嚴懲不貸。那段時間裏,各城區的登記站前排起了長隊,文三兒路過時還經常停下來看看熱鬧。這些排隊的主兒都蔫頭耷腦,顯得憂心忡忡,文三兒很有些幸災樂禍,倒退幾個月,這幫孫子可不是現在這模樣,見了臭拉車的沒說話就先瞪起了眼,如今算是崴泥啦。看來這世道是真變了,窮人還真翻身做主人啦!想到這兒,文三兒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優越感。

唯一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大褲衩子那來順,自打解放軍進了城,那來順對文三兒的態度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見了文三兒愛搭不理的,有好幾次,車行里的夥計們聊天,只要文三兒一開口,那來順的話就橫着出來,每句話都能把文三兒噎到南牆上。文三兒覺得犯不上和那來順置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來順如今是屎殼郎變季鳥兒——一步登天了,他一個遠房侄子跟解放軍進了城,現在是區**的工作人員,那來順立馬抖了起來,覺得“同和”車行擱不下他了,連孫二爺的車份兒也不交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孫二爺,這老東西連個屁也沒敢放一個。

文三兒終於在一天夜裏被幾個武裝士兵從被窩裏拎出來,戴上手銬拿進公安局。持續二十四小時的突審把他審得頭昏眼花,審訊者提出的問題很簡單:“你什麼時候參加的軍統?你的上級是誰?為什麼不參加登記?”

文三兒大呼冤枉,說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軍統的大門朝哪邊開,自己就是一臭拉車的,人嫌狗不待見,就是上趕着往前湊人家軍統都懶得搭理。

負責審訊的幹部剛從作戰部隊轉業到公安局,本來也是個粗人,他一聽文三兒繞來繞去,車軲轆話來回扯,顧左右而言他,便心頭火起,認定文三兒是個受過反偵察訓練的老手,他把上了膛的駁殼槍往桌上一拍吼道:“文三兒,我給你三分鐘時間,再不老實交代我一槍斃了你!”

而文三兒還沒到三分鐘就尿了褲子……

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不存在的“軍統特務”是文三兒自己吹出來的。怨不得別人,文三兒為自己這張嘴付出了一定的代價,白白蹲了一個星期的號子。他心裏跟明鏡似的,使壞的沒有別人,除了那來順這王八蛋,不會有第二人。

肖建彪、孫二爺都是1950年“鎮反”時被拿進大獄的,彪爺進去沒幾天就給斃了,據說是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至於孫二爺的罪過,當時辦案人員還有些爭論,有的人認為孫二爺雖說是個老流氓,但沒有什麼血債,論罪不該死。有的人卻認為像孫二爺這種社會渣滓殺一個少一個。後來辦案人員決定,還是讓群眾評議一下,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

區公安局和區**的工作人員把孫二爺押到“同和”車行,召集車夫們開了個控訴會,鼓勵大家大膽揭發孫二爺的罪行。車夫們發言都很踴躍,那來順躥上去照着孫二爺的老臉就是幾個嘴巴,他咬牙切齒地罵道:“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區**主持會議的幹部當即表揚了那來順:“還是這位工人兄弟覺悟高,對敵鬥爭的態度很堅決,我們要向那來順同志學習!”

那來順受到表揚便有些摟不住興奮,他請示道:“**同志,你們甭管了,把這老東西交給我們得啦,我保證把他打出屎來。”

當然,公安局的同志堅決制止了那來順的衝動。

文三兒在會上也以受害者的身份發了言,當說到孫二爺逼迫自己每天早起遛鳥兒時,文三兒還掉了幾滴眼淚。至於孫二爺為遛鳥兒免他車份兒的事,文三兒則閉口不談。當區**的工作人員為孫二爺的定罪問題徵求大夥意見時,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斃了算啦!

結果孫二爺就真的被槍斃了,罪名是流氓惡霸。

沒過多少日子,那來順由於對敵鬥爭堅決,被作為工人骨幹調到一家工廠與資本家做鬥爭去了。

文三兒還在一個建築工地上見過白連旗和德子,這兩位爺正灰頭土臉地給人家當小工呢,文三兒尋思,這就對了,新社會可不養閑人,八旗子弟怎麼著?您湊合著篩沙子吧。

文三兒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戰爭、“三反五反”運動、社會主義改造運動……這些運動似乎和一個車夫沒有太大關係,只有一件事使文三兒一直耿耿於懷。1956年公私合營,文三兒加入了街道辦事處下屬的企業——貨運聯社,成了集體所有制企業的職工,每月工資四十二元。這倒是件好事,旱澇保收,干多干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新中國成立前飢一頓飽一頓的強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洋車稀里糊塗成了公產,文三兒為此心疼得失眠好幾夜,幸虧第二年聯社統一淘汰了人力車,全部換成腳踏平板三輪車,文三兒的心裏才恢復了平衡。

1966年“*****”運動爆發時,文三兒整好六十五歲,按他的年齡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但文三兒考慮到退休后的收入會減少,再加上身體也不錯,所以就沒辦退休手續。

對“*****”的認識,文三兒和那些狂熱的青年學生沒什麼兩樣,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太平淡,提不起精神來,這時猛不丁地來場運動也是件挺熱鬧的事兒,不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數了,而且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被揪了出來,正撅着腚挨斗呢。

文三兒感到很興奮,有一次他從絨線衚衕經過,看見紅衛兵正在鬥爭一個胖子,據說此人是個資本家,文三兒停下三輪車衝進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腳,胖子摔了個嘴啃泥,文三兒由於用力過猛,一時收不住腳,也跟着一頭栽倒,把嘴唇都磕破了,靠兩個紅衛兵小將幫忙才站了起來。

文三兒的舉動引來圍觀人群的一陣喝彩,一位女紅衛兵還誇獎了他,這位老大爺覺悟真高,在舊社會一定是個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兒在眾人的稱讚中凱旋般地騎車離去,心裏很是受用。這些批鬥會使文三兒有了一定的感悟,幸虧自己是個窮人,這年月當個窮人好處實在太多了,至少是沒人惦記你,算計你,一個窮人就像一顆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進沙堆里別人想找也找不着,文三兒覺得自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兒不習慣的是,聯運社也增加了“天天讀”的新規矩,每天出車之前要集體學習一個小時,主要是學習“老三篇”。上級要求每個人都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兩個星期以後領導要親自來考核,必須人人過關,這可難壞了文三兒等人。聯社裏共有職工四十一人,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了,基本上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別說是背誦文章,就是會寫名字的也沒幾個。既然是上級派下的任務,大家只好硬着頭皮死記硬背,不然交不了賬。

天地良心,文三兒在這兩個星期中連酒都沒敢喝,他確實下了功夫,連蹬三輪車的時候嘴裏還嘮叨着: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但文三兒腦子裏像是灌滿了糨子,越攪和越稠,最後又終歸一片混沌,他徹底地放棄了這項政治任務,按文三兒自己的話說,叫“該死屌朝上,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兩個星期後,文三兒遭到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迎頭痛擊。

那天照例是“天天讀”,聯社裏號稱最有文化的梁寶才結結巴巴讀了一段《人民日報》,大夥對梁寶才的朗讀水平大為不滿,眾口一詞地說,你是他媽的什麼狗屁秀才?把哥兒幾個念得都快迷糊着啦。其實這怨不得梁寶才,他統共才念了一年小學,能把文章結結巴巴念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大家正吵鬧着,只見文三兒像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解開褲腰帶脫下褲子。原來文三兒剛才打了個盹兒,一不留神把手裏的煙掉在褲襠上,直到燃燒的煙頭燒穿褲子燙到皮肉才驚醒。夥計們都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梁寶才突然發現文三兒的內褲有點兒特別,仔細一看,原來文三兒的內褲是用幾個紅衛兵袖章拼接而成的,更可樂的是,這些袖章竟分別屬於不同的造反派組織,正面是“毛**主義紅衛兵”,左右兩瓣屁股分別是“井岡山造反團”和“千鈞棒戰鬥隊”,這條奇異的褲衩把大家笑岔了氣。

文三兒坦然解釋道:“我們街坊家二小子是什麼造反團的頭兒,這種‘紅箍兒’有的是,那天這小子往家扛了一麻袋,我說,老二呀,把你那紅箍兒給我幾個,老二往麻袋裏抓了一把給我,我一數有二十多個,好好的布料掛胳膊上多可惜?咱得派上用場,我求對門**頭的兒媳婦做了幾條褲衩,你還別說,除了顏色花點兒,穿着還挺舒坦。”

梁寶才說:“這叫緊跟形勢,如今講究‘紅海洋’,您瞅瞅大街上,院牆上,電線杆子上都拿紅油漆寫上標語了,我還琢磨呢,趕明兒咱們都得穿紅大褂兒,這不,還是文三兒覺悟高,連褲衩都成‘紅海洋’啦。”

文三兒邊穿褲子邊得意地問:“哥兒幾個,知道什麼叫‘四紅’嗎?告訴你們,叫廟裏門兒,火燒雲兒,宰豬的刀子,語錄皮兒。”

學習組長鄭振亭說:“喲嗬,咱文三兒有學問啊,還知道‘四紅’呢?要說論‘四’,你文三兒可差着行市呢,我得教教你,知道‘四綠’嗎?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怎麼樣?還有‘四白’,洋白面,雪花糖,妞兒的屁股大白羊。”

文三兒笑道:“要說背‘老三篇’,文爺我承認不行,要論說片兒湯話,文爺我是狀元,我教教你們,先說‘四硬’吧,頂門的閂,城牆的磚,光棍的**,在職的官。都夠硬吧?再說‘四軟’,新翻的地,剛添的墳,妞兒的肚子發麵盆。還有‘四歡實’,河裏的魚,順風騎,十八九的姑娘大叫驢……”

文三兒說得正起勁,沒想到街道辦事處分管聯社的幹部老於推門進來,他已經在門外聽一會兒了,心裏很氣憤,這些烏七八糟的老傢伙居然把“天天讀”開成這樣,簡直是反動透頂,老於憋了一肚子氣。

一見老於進來,一屋子人都不吭聲了,文三兒更是傻了眼,他訕訕地坐下,又拿出一根煙討好地遞給老於。

老於一擺手拒絕了文三兒的煙,開門見山地問:“老文啊,‘老三篇’背得怎麼樣?”

“還……還行吧。”文三兒回答得很沒底氣。

“那你給我說說,白求恩是誰呀?”

“燒木炭的……是吧?”文三兒也不十分肯定。

“那張思德是誰?”

“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每天挖山不止……”

老於諷刺地說:“學得不錯嘛,文三兒,您可真受累了。”

“哎喲,您客氣了,領導才辛苦……”文三兒真誠地認為老於在表揚自己,趕緊謙虛幾句。

“文三兒啊,你在舊社會也算是個窮苦人吧?那你就談談新舊社會有什麼不同,再談談自己對共產黨毛主席的認識。”老於和顏悅色地問。

文三兒撓撓頭皮,遲疑地說:“要說……要說有什麼不一樣,也就是……舊社會我拉車用兩條腿兒跑着,到了新社會……我蹬上三輪啦,不用跑了,可話又說回來,不是還得用兩條腿兒蹬嗎?三輪車總不能自個兒走吧?能自個兒走的那是摩托……舊社會咱拉車掙錢沒準譜兒,有時一天能掙好幾塊,有時掙不着錢就得扛着。新社會呢……大伙兒吃大鍋飯,都是四十二塊錢,撐不着也餓不死,就是得算計着過日子,要不然頂不到月底……”

老於打斷文三兒的嘮叨:“我問你對毛主席、共產黨的認識,你說說。”

“毛主席?毛主席好啊,那是大救星,要不是他老人家……我還拿不上這四十二塊錢呢,可就是有一樣……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你說嘛,知無不言,言者無罪,這是毛主席說的。”老於熱情地鼓勵道。

“我那輛洋車……可是我自個兒的,當年在虎坊橋‘西福星’車行花一百九十五塊大洋買的,可……公私合營那年咋稀里糊塗就成了公家的啦?好嘛,那輛車本來姓文,才過了一宿,就他媽的改姓啦,不姓文了,改姓毛啦……”

老於突然翻了臉,他聲色俱厲道:“文三兒,你不要再說了,這樣吧,把你的車鑰匙交出來,從今天起,你停職反省,等候組織上的處理。”

文三兒一時沒鬧明白“停職反省”的含意,他只當是老於給他派了新任務,不用幹活兒了,他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於同志,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出車了?那開支時扣不扣我工資?”

老於懶得和他扯淡,轉身走了,文三兒再看看周圍,夥計們早都溜得沒影兒了。

文三兒還沒來得及深刻“反省”,第二天就被拉去參加批鬥會了。這類批鬥會他參加過很多次,可這回不一樣,文三兒被勒令站在台上,彎腰低頭,身體必須彎到九十度或小於九十度,和他同時上台的還有三個人,都保持着這種奇異的姿勢。文三兒用餘光掃了一下兩側,突然驚奇地睜大眼睛,他發現左邊站着的竟是京劇名角兒楊易臣。楊老闆老了,頭髮鬍子全白了,他穿着一身皺皺巴巴的灰布中山裝,和當年穿着光鮮戲裝,扎着背靠的那位名角兒判若兩人。這時台下開始呼口號,按照姓名排列把被批鬥的人“打倒”了一遍,文三兒這才聽清楚,自己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眾對他的態度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文三兒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文三兒心說了,那我要是投降呢,這事兒是不是就算過去了?

按照程序,口號過後是各界代表上台發言,內容無非是揭發批判台上的人,至於文三兒的具體罪行他沒顧得上聽,倒是豎起耳朵仔細聽了楊易臣的“罪狀”,大致是些“散佈封資修流毒,到處種植大毒草,極端仇視社會主義制度”等。文三兒感到很激動,他甚至覺得能和楊老闆站在同一個台上完全是自己的造化。楊老闆是誰?名角兒啊!當年楊老闆一出《挑滑車》,平津兩地無數戲迷為之傾倒,平津有名的大飯莊都設有楊老闆的專座,楊老闆不到,座位永遠空着,別人想坐坐,門兒也沒有,甭管你多高的身份,如今文三兒能和楊老闆肩並肩地站在台上,實在是高攀了。

此時台下的口號聲如火山爆發,此起彼伏,大有山呼海嘯之勢,而文三兒卻充耳不聞,只當是放屁,他密切觀察着楊老闆的一舉一動,楊易臣低着頭,眼睛半合,彷彿老僧入定一般。

文三兒不禁大為感慨,名角兒就是名角兒,那張臉生來就是為萬人瞻仰的,楊老闆才不管台下有多少人,多大的嗓門兒,人家早習慣了。當年楊老闆扮《六五花洞》中的大法官,戲中一聲:“領法旨呀!”台下頓時炸了窩,喝彩聲震動全場,久久不息……今天台下雖說也挺熱鬧,但比起當年來可差遠了。文三兒為楊老闆感到很自豪,他甚至慶幸自己在“天天讀”時胡說八道,繼而感謝街道幹部老於,若不是他幫忙,自己這輩子恐怕也沒機會和楊老闆站在同一個台上,總有一天,楊老闆會回憶起今天,他遭難的時候是誰陪着呢?文三兒啊。想到這兒,文三兒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抬起頭,面帶微笑地注視着台下的人群,感覺自己也成了名角兒,正在登台獻藝……

“啪”的一聲,文三兒的後腦勺挨了重重一巴掌,有人呵斥道:“老實點兒,低頭!”台下又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口號聲:“文三兒不低頭就叫他滅亡!”文三兒哆嗦了一下,低下頭去……

那段時間文三兒算是露了臉,參加過幾次陪斗,成了全脫產人員,和專職幹部的待遇沒什麼兩樣,可能是由於街道辦事處勞資科的疏忽,他的工資發放居然沒有受影響。按理說,凡屬“牛鬼蛇神”都應該只發十二塊錢生活費,為此文三兒總是偷着樂,覺得佔了很大的便宜,他不覺得陪斗有什麼丟臉的,無所謂嘛,反正他平時也沒什麼“臉面”,所以也沒什麼可“丟”的,這回稀里糊塗就成了“脫產人員”,不用幹活兒還白拿着工資,這種好事可不常有。

倒是街道幹部老於先明白過來,他發現文三兒總是主動請示:“今天去哪兒接受批判?”看他這意思好像不是去陪斗,而是去參加旅遊,臉上沒有半點兒沮喪的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奮,這使老於感到特彆扭。領袖說過:“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文三兒這狗東西不但沒有一點兒難受的樣子,怎麼反而像吃了蜜蜂屎似的,比過年還興奮?老於琢磨了很久才悟出點兒名堂,這小子本來就屬於最底層的小人物,按北京話說,叫人嫌狗不待見。他什麼都沒有,因此也不可能失去什麼,馬克思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老於終於明白了,照這麼說,這狗東西惡毒攻擊了黨和領袖之後,居然什麼都沒失去,還他媽的“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這簡直美死他啦。

老於想明白了之後,文三兒又蹬上了三輪車,“脫產人員”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徐金戈和文三兒的交往中斷了二十五年後,又恢復了聯繫。比起二十五年前,文三兒的變化不大,除了面相上的衰老,他個人的生活、習性還是老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文三兒有了一間自己的住房。1950年孫二爺被鎮壓后,“同和”車行的房產被充公,文三兒等幾個常年住車行的車夫都被**分配了住房,那時住房資源還不算緊張,文三兒也沒覺得有間住房是多麼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緊張的問題就顯露出來,文三兒的房子簡直成了香餑餑,左鄰右舍都盯着這間房,鄰居們都認為文三兒簡直太奢侈了,居然一個人住一間房,他憑什麼?

文三兒的家徐金戈去過一次,那是間只有九平方米的破爛平房,睡覺的鋪板是用四摞舊磚墊起來的,屋子的角落裏有個破舊的衣櫃,上面竟然缺了一扇門,文三兒四季的衣服都放在裏面,還有一張桌子和一個長板凳,看破舊程度可能是從哪兒撿來的。

徐金戈問文三兒為什麼不娶個媳婦。

文三兒回答:“我他媽連養自個兒都費勁,哪兒還養得起娘們兒?算了吧,還是一個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1978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選為區政協委員。他很奇怪,自己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在政治上是個“賤民”,怎麼突然成了區政協委員?要說是被“選上”的,自己除了認識個文三兒,誰會認識自己?既然誰都不認識,又如何被“選上”?誰選的?

徐金戈自從當上政協委員后,開會的時間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許多,他有很久都沒見過文三兒。一日徐金戈路過果子巷,忽聽見有人叫徐爺,他發現文三兒坐在一家小酒館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進酒館,因很久沒見,想和文三兒聊聊。

文三兒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驚,他要的是九分錢一兩的劣質白酒,沒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費提供的醬油、醋倒進碗裏,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面露出一顆光滑圓潤的鵝卵石……徐金戈目瞪口呆地看着文三兒,不知他在搞什麼名堂。只見文三兒把鵝卵石放進醬油里泡了一下,然後用筷子夾出放進嘴裏嘬一嘬鹹味兒,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鵝卵石重新泡進碗裏。

徐金戈問:“文三兒啊,你怎麼跟塊石頭幹上啦,這是種新喝法呢,還是兜里沒錢,買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嗎?沒錢啦,離開支還有幾天呢,先湊合著吧。”文三兒說著又咂巴起鵝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劍南春”和幾個涼菜,對文三兒說:“別咂巴你那石頭了,我請你。”

文三兒沒動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說:“徐爺,我沒臉吃您的,當年您送我一洋車,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九十五塊大洋啊,擱現在能買輛摩托,可我沒保住那輛車,給充公了,還不能說,說了就開批鬥會……徐爺,我對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來,照理說我該幫幫您,可我無能啊,自個兒都混不好,我他媽能幫誰呀……”文三兒說著眼圈都紅了。

徐金戈安慰道:“別這麼說,我徐金戈如今舉目無親,只有你這麼一個故交,當年你兩次救過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能力回報你,真的很慚愧,來,什麼都不說了,咱們喝酒。”

文三兒喝下一杯“劍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來,話也多了:“徐爺,您還記得方爺吧?頭些日子我碰見他啦。”

“方景林,他還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剛放出來。”

“怎麼,他也坐牢了?不會吧,他可是個老革命呀。”

文三兒夾了一塊豬耳朵放進嘴裏:“新中國成立后我就沒怎麼見過他,可也是,人家當了大官兒,誰搭理我一臭拉車的?方爺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長,到了‘**’那年,方爺已經是市局的副局長啦,照理說方爺混到這份兒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兒,六七年年底方爺被拿進大牢,一關就是十年,聽說方爺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務、國民黨特務,罪過大了去啦。”

“文三兒啊,你揀重要的說,他現在怎麼樣?你怎麼看見他的?”

“頭前日子我幫煤站拉蜂窩煤,不是要過冬了嗎,家家都得存點兒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過來,辦事處就叫我們聯社去幫忙送煤,我負責教子衚衕那一片,方爺被放出以後,上面說他的事兒還沒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暫時住在那兒,還真巧,方爺住的那個院離當年羅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牆,是上面分配的還是方爺自個兒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門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裏吼了一嗓子,誰要的煤?可自個兒看好了,回頭丟了我可不負責。這時方爺端着塊木板搬煤來了,他把蜂窩煤一塊塊碼在木板上,再從院門口端到他住的小屋裏,弄得自個兒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喲我的媽呀,這不是方爺嘛,他怎麼住這兒來啦?我說方爺,您還認得我嗎?方爺抬頭看了看,一眼就認出了我,你是文三兒吧?您瞧瞧,記性真好,要麼怎麼說是當警察的呢。不像我,屬耗子的,記吃不記打,什麼事兒撂爪兒就忘。我說方爺,您還記得徐金戈徐爺嗎?他也出來啦,您想見見嗎?方爺說,哦,以後再說吧……”

徐金戈馬上打斷文三兒的話:“文三兒啊,你以後再看見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雖說也遭了難,可那都是共產黨內部的事,和我這種人性質不一樣,老方也有自己的難處,我們應該體諒才是。”

兩人走出酒館時,文三兒說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塊乾淨毯子鋪在三輪車的平板上,請徐金戈坐上,然後蹬起了三輪車:“徐爺,您可能不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如今有了新稱呼,叫板兒爺,我喜歡這稱呼,好歹是爺呀,比原先叫我們臭拉車的強多了。”

文三兒熟練地在街上的車流中拐來拐去,猶如魚兒入了大海一樣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酒量也見長,喝了半斤“劍南春”居然沒醉,除了有些亢奮話多外,還不見失態,看來文三兒如今已經摘掉“酒膩子”的稱號了,他正興緻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調:

桃葉兒那尖上尖,柳葉兒遮滿了天兒。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細聽我來言哪,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藍靛廠啊,

藍靛廠火器營兒有一個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生了個女兒嬋娟哪。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起了個乳名兒,

荷花萬字叫大蓮……

徐金戈知道這首叫《探清水河》的曲子,這是清末民初曾發生在京西藍靛廠的一個類似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悲劇。營兵小六格與鄰家的姑娘松大蓮之間產生了愛情,由於封建禮教的迫害,最後雙雙跳了清水河殉情。後來這個悲劇被賣唱藝人編成了小岔曲,配上《無錫景》江蘇民歌侉侉調的曲調唱了出來。最初流行的小曲兒還算正派,但後來這首曲子竟被好事者添上了風流詞句,改編成窯調而傳遍大江南北。

徐金戈以前還真不知道,文三兒哼起這類小曲倒是婉轉纏綿,字正腔圓,像在娓娓道來一段哀婉的故事,儘管油滑但極具地域風韻。

太陽落下山,秋蟲兒叫聲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來到我的身邊哪。

約定了今天三更來相會啊,大蓮我羞答答低頭不言。

三更鼓兒喧,月亮掛中天。

六哥哥來到姑娘我的門前哪,

我急慌忙打開了門兒兩扇啊,

一把手拉進來冤家我的心肝兒……

徐金戈聽得笑了起來:“文三兒啊,你還有這一手?唱得油腔滑調,就不怕別人說你唱黃色小調?”

五更天大明,爹娘知道細情,

無廉恥的你個丫頭哎,敗壞了我的門庭哎。

我今天哪一定要施家法呀啊,

皮鞭子蘸水定打不能容。

大蓮無話說,被逼就跳了河。

驚動了六哥哥,來探清水河吔。

親人哪你死都是為了我呀……

一輛公共汽車將要進站,慢慢靠向路邊,一個年輕的女售票員從車窗里探出頭喊道:“汽車進站了,請讓一下……”

文三兒似乎渾然不覺,繼續哼着小曲兒慢悠悠地蹬着車,公共汽車被文三兒別得進不了站,女售票員拍打着車門喊:“嘿!說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兒一臉壞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員繼續大聲唱道:

大蓮妹妹你慢點走,

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說壞了,文三兒這渾蛋故意扮出一臉的輕佻相,明擺着是在調戲婦女,這傢伙怎麼這樣?好歹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簡直是為老不尊。

文三兒果然惹出事兒來,公共汽車停住了,潑辣的女售票員衝下車來一把揪住文三兒嚷嚷道:“你這老傢伙,耍什麼流氓?”

男司機揪着文三兒的衣領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他媽揍你!”

汽車站上候車的人群一下子圍了上來,北京人似乎有這個傳統,對看熱鬧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徐金戈感到很尷尬,他被夾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這時文三兒說話了,他和剛才挑逗女性時判若兩人,先是照自己臉上扇了兩巴掌罵道:“打你個老東西,讓你喝點兒馬尿就胡說八道,打你這臭嘴……”文三兒向女售票員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檢討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賠不是啦,您別往心裏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就是千萬別生氣,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大姑啊……”

圍觀的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大笑,人們似乎還沒見過如此滑稽的場面,一個頭髮花白、滿臉褶子的老頭兒不停地向一個年輕姑娘叫“大姑”,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員被文三兒一連串的“大姑”叫得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機也悻悻地鬆開文三兒。

文三兒又不停地向男司機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給您賠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頭外甥我自己打……”

人們大笑不止,男司機和女售票員罵了一聲:“神經病……”轉身回到車上,汽車在一片鬨笑聲中開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樂了,他看見文三兒還在不停地朝汽車離去的方向鞠躬,嘴裏還在嘟囔着:“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兒直起腰,臉上露出壞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爺,您坐好,咱也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說文三兒,你都這把歲數了,怎麼沒點兒正形?幸虧人家不和你計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麼辦?”

文三兒笑道:“徐爺,我看出來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閑着也是閑着,這不是逗您開開心嘛,人哪,有什麼事兒別悶在心裏,得自個兒找樂兒,甭管有多大難事兒,一樂心裏就舒服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動,他只拍拍文三兒的肩,什麼也沒有說。

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釋放后**分配了一套獨居室單元房,樓里的鄰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國民黨縣長就是前國軍軍官,大家都是從監獄裏出來的,有這麼一套住房已經很知足了。

徐金戈發現文三兒坐在樓門前的台階上,他把兩手揣在破棉襖的袖子裏,蜷縮着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徐金戈連忙上前招呼:“喲,這不是文三兒嗎?你怎麼在這兒?”

文三兒站起來說:“徐爺,我跟這兒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嘁,您這樓可有名兒,誰不知道這叫‘戰犯樓’?”文三兒還是老樣子,一開口就得罪人,凈說些招人不待見的話。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戰犯倒好嘍,恐怕早特赦出來了,也用不着住這兒。文三兒啊,進去坐坐吧。”

“不進去了,我待不住,就是想告訴您個信兒,是有關方爺的。”

“方景林?他怎麼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爺最近新搬了家,是個獨門獨院,昨兒個我從他院門口過,碰見看門兒的大老張,大老張原先也在聯社,後來歲數大了,街道上照顧他,給他找了個看大門兒的活兒,就是方爺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說話能不能簡短點兒,揀主要的說。”

“您別急呀,是這麼回事兒,大老張說,文三兒啊,好久沒見了,咱哥兒倆找個地方喝二兩去,我說行啊,該你小子請客了,咱去鐵門衚衕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斷他的話:“唉,你得把人急死,說了半天還不知你要說什麼,方景林到底怎麼啦?”

“哎喲,對不住您哪,我這嘴一說就收不住,咱說正題。大老張說,方副局長明天上午要去西郊萬安公墓,說是給以前的一個戰友掃墳去,還打發司機去買花兒。我一琢磨,對了,方爺肯定是去看羅小姐。我忘了跟您說,新中國成立後方爺給羅小姐在萬安公墓弄了個墳,其實羅小姐什麼也沒留下來,早粉身碎骨了,這您知道,可方爺那人太軸,他找了幾件羅小姐穿過的衣服埋進墳里,每年羅小姐祭日都去掃墳,這不,明天又該去了。徐爺,您可不知道,方爺現在官復原職了,平時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們老哥兒倆也該見個面兒了,他一當副局長的,只要說句話,鬧不好就給徐爺您安排個一官半職的,您徐爺可不是一般人,新中國成立前就是中校長官了,總不能跟我似的,黃土都埋到嗓子眼兒了,不定哪天就聽蛐蛐兒叫去啦……”

徐金戈終於聽明白了,真難為文三兒了,他認為徐金戈這樣的人就該當官兒,至於當哪邊的官兒並不重要,無論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個頭,說幾句軟話,方爺興許就幫這個忙了。

文三兒走了以後,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後終於決定明天去萬安公墓看看,不為別的,他想去看看羅夢雲的墓。他羨慕方景林,羅夢雲多少還留下幾件衣服,還可以做個衣冠冢,可自己的愛人楊秋萍呢?徐金戈不知道她被埋在哪裏,甚至連她穿過的衣服都沒有找到,每當想起這些,徐金戈仍然會悲傷不已,很長時間不能從抑鬱狀態中解脫出來……

萬安公墓地處香山腳下,始建於1930年,公墓規劃完善、中西合璧,據稱是開北平現代公墓之先河。這裏環境清靈淡雅,有松竹之幽、蘭荷之雅。蒼松翠柏間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國等時期的文化名流,名人墨跡、碑石文脈遍佈,是個很雅緻的陵園。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處查到了羅夢雲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間小徑一路探尋來到一片墓碑之間。他終於看到了,羅夢雲的墓碑是一塊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幾行碑文:

愛情的噴泉,永生的噴泉!

我為你送來兩朵玫瑰。

我愛你連綿不斷的絮語,

還有富於詩意的眼淚……

徐金戈在墓碑前發現兩朵用紅絲帶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黃色的,另一朵是紅色的。

看樣子方景林已經來過了,這兩朵玫瑰是他帶來的。

徐金戈觸景生情,不禁悲從中來……他理解方景林那種痛徹心扉的情感,戀人的溫情猶在唇齒間存留,而此生卻陰陽隔阻,永遠無法相見,怎不叫人難以忘懷?

恍惚間,他看到羅夢雲和楊秋萍向自己走來……冥冥之中傳來兩個年輕姑娘的聲音,有如天籟之音:“先生您別生氣,我的同學是個急性子,並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這塊手錶……太貴重了,您還是留下吧,我們心領了。”

“先生,您真慷慨,這是我參加募捐活動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非常感謝!您的愛國熱情會得到回報。”

徐金戈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塊手帕塞進嘴裏,他使勁咬住手帕忍不住嗚咽起來,淚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關閉公墓大門之前進行例常的巡視,他發現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墓碑前,就像一座石頭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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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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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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