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分手
1980年8月26日,這是後來無數深圳人不能忘記的日子,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5次會議決定,批准國務院提出的決定在廣東省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省廈門建立經濟特區。
深圳特區正式成立。
就在這一天,田宗生收到了張霞的來信,他捂在胸口熱乎了一整天,這一天都充滿幹勁,太忙了,想的是晚上在拆開看。
他的霞,終於給他回信了。
這一個白天,簡直是度日如年,放了工,吃了飯,楊龍和其他一個屋子的戰士都還沒吃飯回來,趁這個空檔,他美滋滋地打開了信。
灰黃色的信封,鮮紅的戳子,這是一封挂號信,帶着溫熱。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信,手有點哆嗦,像拿着一份絕世的珍寶,信還沒有拆開的時候,他甚至聞到了裏面的墨香,當然,這是幻覺。
他很快抽出了信,鮮紅標頭的信箋,看上去莊重而喜慶。
田宗生拿在手裏,雙手攤開,一字一句看的很認真,很虔誠。
然而,信的內容讓他始料不及。
這是一封很長的告別信。
內容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說的是張霞的成長經歷,父母首先不允許她嫁到這麼遠的地方,第二部分說的是兩人相識相知,但奈何現在的阻力太大,她一個人無力承擔這樣大的壓力,第三部分,替她向田宗生的父母抱個歉。
讀完了信,田宗生感到被一記重鎚砸在胸膛,又像是被一盆冷水潑到了頭上。
這個晚上,怎麼寒冷的如此寒冷。
他的思緒,像他發出的聲音一樣,語無倫次,斷斷續續,接不上頭。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愛人,決定不嫁給他了。
那個年代,窮困,如同瘟疫一般,讓人避之不及。
田宗生一直相信,中央給了特區的好政策,只要努力奮鬥,一定可以過上好日子,用不了多少年的。
她為什麼就不能和自己一起努力呢?
田宗生真的想大哭一場,跑到無人的小山丘,大放悲聲。
但是,現在,他不能,門外的喧嘩聲提醒着他,戰士們吃完飯回來了,楊龍的聲音大而響亮。
他默默的收起了信,放入胸口,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和如往常一樣跟楊龍總結今天的工作,看看有什麼疏漏,明天怎麼處理一下。
待說完了,楊龍不經意問了句:“宗生啊,聽說弟妹來信了,你們到底什麼時候結婚呢?”
田宗生一愣,幾乎要落淚,他強忍着心中的失落,不動聲色道:“再等等吧。”
“再等啊,哈哈,我聽說市政府也在提咱們基建工程兵家屬來深圳的事呢,怕過不了幾年,你嫂子和你侄女就到了。”
“到時候哇,你嫂子肯定想見見弟妹的。”楊龍一臉高興繼續說。
“睡覺!”田宗生招牌式的蒙被動作,讓楊龍有些吃驚,這小子今天怎麼啦,吃錯了葯,還是媳婦來信興奮的。
也不對,那樣子,不像開心極了。
這個念頭在楊龍心裏轉了個彎,他沒再多想,扭過頭,打算和黎誠拉家常。
黎誠年紀還小,早累的一個字也不想說,壓根就沒理他,一捂被子,呼嚕呼嚕睡著了。
楊龍自討了個沒趣,拿起床頭老婆孩子的相框,哼起了家鄉小調,美滋滋地躺下。
就在同一天,黃懷德震驚地接到了張霞的來信,信里沒有說特別的,只是提起二人上次在火車上,關於尼采哲學問題的一個見解,她認為黃懷德說的不對,所以來信繼續討論。
看着娟秀的小字,黃懷德的心情是忐忑的,他並不知道,張霞一共寄出了兩封信,第一封是給田宗生,分手的。第二封,給他的,卻是要和他繼續上次未完結的問題。
黃懷德有些榮幸,心緒顯得猶疑不定,但還是提筆回了一封。
他小的時候,被爺爺強摁着,學了幾年毛筆字,上學后,這練字功夫就沒拉下,十幾年下來,倒也有模樣。
原本是想用鋼筆回信的,不知為何,他換做了毛筆,那字寫的是個瀟洒漂亮,內生氣蘊。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田宗生穿好衣服,出了竹棚區,跑的很遠,抱着一棵枯死的,早已掉光了葉子的老荔枝樹,大聲痛哭。
她真的不願意跟他了。
她到底還愛不愛他。
這件事,他怎麼給在老家土坷垃里刨食的農村父母說呢。
萬一過年能回老家,怎麼糊弄過去這事呢。
他可老大不小了。
半個時辰之後,田宗生抹了把眼淚,眼部還紅腫着,不過不仔細看,不好看出他哭過。
在“竹林賓館”門口,田宗生碰上了許秀冰。
許秀冰昨天就請好了假,打算今天去姑媽許梅家吃飯,許梅已經差人叫過他好幾次了,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許梅是她的長輩,再不去實在說不過去了,乾脆就請了一天的假。
姑媽許梅的家,就在離着深圳不遠,坐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一天能打個來回。
看到田宗生從外面回來,許秀冰先是一喜,隨後一看,吃了一驚。
田宗生的情緒不佳啊。
女性獨有的細膩觀察力,在這個時候起了很大的作用,許秀冰可以肯定,田宗生方才一定是哭了。
他為什麼哭,這麼大人了?
建設市政府大樓累的,不至於,綏德漢怎麼可能因為工作累而哭呢。
感情,一定是感情出了問題。
許秀冰這人,平時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琢磨事情的能力得到了鍛煉,很強。
她一眼就看出了田宗生的問題。
“田大團長,你怎麼哭了?”想起之前田宗生調笑自己“許清照”的舊事,許秀冰決定以牙還牙,一擊見血。
往日你調笑我,今天我好好給你算老賬。
田宗生左右看看,心道幸好沒人聽見,忙道:“許清照,你別胡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
“不承認,那好,我叫大家一起看看,你到底哭沒哭!”
許秀冰冷笑道。
“別。”田宗生忙擺手,心虛道:“許姐姐,放過我這一回吧。”
“我現在沒空理你,明晚有空沒?賓館歌舞廳放電影,《火紅的年代》,陪我去看!”許秀冰塞過來一張票,田宗生不敢不接。
“走了。”
田宗生眼看着這位漂亮的女軍醫揚長而去,手裏捏着還熱乎的票,糾結不定。
黃懷德寫完了信,找了郵筒寄出去之後,便一門心思扎在工作上,那本《在河之洲》的雜誌順手給了張勇,現在手裏捧着的,是一本國內關於西方醫學的研究論著。
他現在和父母住在一起,早年爺爺在城裏買的房子,父母結婚後就一直住在這裏,爺爺的家離着不遠,周六日的時候,全家一起去爺爺家吃飯,奶奶每次都會準備一桌子時鮮的,雖然肉票很緊張,有些病人在爺爺這裏看好了病,有時候為了表達感謝,就送了不少肉票。
奶奶還有些布票,說過年給他再扯幾身好衣服,趕緊找個孫媳婦。
慈祥的老人,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老砸吧嘴,絮絮叨叨,黃懷德要陪上好話,把奶奶哄開心了。
因為向來溫柔的母親王芸,每到這時候,就不會給他好臉,為這個,她已經被婆婆說了好幾次了,黃懷德這麼大了,還沒說上媳婦,肯定是做媽的不稱職。
這時候,他那被中西文化灌輸過的父親,一定會小心的給奶奶捶背,親切的配合兒子的胡謅,直到把老人家哄開心,到了晚上在對着黃懷德一陣訓斥。
現在,他坐在家裏的黃木椅子上,窗檯放置着一盆碧綠的君子蘭,肥厚的葉片,伸展的均勻對稱,母親把這盆花照料的很好,肥料管夠,前幾個月追了肥,時不時調整接受陽光的位置,以保證葉片左右生長的傾斜度合宜。
估計再有兩個月,就該拔箭了吧,去年春節花開的很艷紅,很喜慶。
門口的角落裏,還養着三盆簕杜鵑,又稱三角梅,現在已經過了花期,但室內溫暖的緣故,還有綠葉生長,這種花的生命力旺盛,粗生易長,苞片大而美麗,鮮艷似花,當嫣紅奼紫的苞片展現時,顯得奔放、熱烈。
他和父親一樣,也愛看些醫學的專著,這兩個人在學習方面,達到了驚人的一致。
母親走進來,推開了黃漆木門,拉了把椅子,坐在黃懷德的對面,輕聲說道:“懷德,你停一下,媽媽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黃懷德合上書,抬頭。
王芸眉頭皺了一下,她看着模樣俊俏的兒子,簡直和他丈夫年輕時一模一樣,充滿了知識分子的氣息,這一點,其實更像她,來自南方水鄉的人文氣質,對人對事,不起重語,嫻靜溫柔。
他的兒子,有些過於內秀了。
“是不是給你許阿姨的侄女寫信了?”
在兒子從深圳回來之後,看他怏怏不樂的神色,王芸就沒問,她怕傷到了兒子的自尊,不成就不成,兒子這麼優秀,哪裏找不到合適的姑娘。
過了陣子,看兒子的眉頭舒展開,漸漸有了笑聲,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問她郵筒在哪裏,王芸當然能夠判斷出,兒子一定是給那位姑娘寫信了。
不過,這時間也間隔的太久了吧。
“不是。”黃懷德悶頭悶腦回了一句。
王芸決定不再問,想起來另一件事,“今天中午你許阿姨的侄女來她家裏吃飯,邀請你一起去吃,媽媽問你,去不去?”
“不去。”黃懷德想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