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外的見面
王芸不知道,他的兒子在這一瞬間,他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折磨,聽到許秀冰來到這裏,他的心突然跳的厲害,她來了,自己去年年底去了五六次,她都不出來見面,只能落寞而歸,求一面而不可,那會兒他想見當然容易,直接去許秀冰工作的地方,自然能看到,但他的性格,不容許這樣做。
黃懷德的內心十分驕傲,一個知識分子,眾人眼裏酸不溜的文化人,他怎麼能做這等唐突的事。
修身養性,如蘇軾,就是那個不辭長做嶺南人的蘇老夫子寫的《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語:“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黃懷德自有自己的理解,這是他精神上的潔癖,絕不允許任何失常的行為,改變了自己的堅持。
許秀冰的到來,當然讓他喜出望外,但隨即又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去了,在許梅阿姨面前,許醫生若是不給自己好臉,到時候可就失了面子。
母親有可能也會一起去,到時候……
若是在深圳那邊,左右只認識同學李敏儀,丟了面子也無所謂。
但在惠陽這兒可不一樣。
人言可畏,沒準會傳到爺爺和父親的耳朵里,那就麻煩大了。
爺爺和父親都是本地頗有名望的人,尤其是爺爺,作為德高望重的老中醫,認識和來往的人,多而雜,不乏些政府官員,三門九流的人,真是那樣,黃家一門可就大失顏面。
這個驕傲又脆弱的少年,在這一瞬間,想的很遠,沒了邊了。
他沒有意識到,許秀冰再冷,也不至於在許梅和王芸面前教他難堪。
黃懷德老大的人了,居然有了維特之煩惱。
熄了內心的火焰,他雙目無神,垂着頭,不再說話。
“你不去?好吧,媽媽去看看。”王芸起身走了。
“媽---”
王芸的好奇心和八卦心已經爆棚,絲毫不理會兒子的想法。
黃懷德的父親,黃西醫,仍在書房裏看書,對另一個屋子裏的交談毫無感覺,他不動如山,沉沉穩穩,像極了黃懷德的爺爺。
黃老醫生把脈的時候,給病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穩若泰山,氣勢沉凝,據說這黃老醫生這般,並不是他的醫術有多麼高明,而是他的脾性就是如此,當年他師傅愛極了他這一點,說這個徒弟有大將之風,以後能承接這一門的衣缽,遂傾囊相授,漸漸黃老醫生的水平上來了,名氣水漲船高。
生了兒子,也是這般。
到了孫子這一輩,就反過來了。
黃老醫生老覺得自己的孫子黃懷德遇事情沒有靜氣,練了十幾年的字,還是沒有糾正過來,只能作罷。
幾天後,許秀冰按照來信的地址,轉了幾個小巷,終於找到了姑媽家。
許梅家位於青苔小巷的的深處,剛落了雨,空氣濕寒,門口兩顆香樟樹,翠綠斑斕,像是夏天剛從集市上買的蔬菜那般,門口有一隻老鵝,看到許秀冰近了,扎扎直叫。
隨後許秀冰就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從紅色的鐵門走出,眉眼間和父親有些相像,心道這就是姑媽許梅了。
果然,那婦女見了她,笑容滿面,把大鵝趕到一旁,說道:“這麼多年不見,秀冰都長這麼大了,你看看,和你母親長的真像。”
“嗯嗯,一樣的漂亮。”
“姑媽。”許秀冰被說的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打招呼。
很多年前,她見過許梅一次,現在依稀還能想起來。
許梅又把大鵝朝遠處轟了轟,“樓下鄰居養的,當狗使喚了。”
“來,快進屋。”
看到許梅,許秀冰不由的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不知道過年能不能回家,去看望一下。
許梅長的不高,但氣場十足,許秀冰比她能高上一頭,卻不得不聽從她的安排,到了三樓,進屋,換鞋,隨即在客廳里看到一位身形勻稱的阿姨,臉圓而不膩,眉眼長的親切,正笑意吟吟的看着她。
許秀冰忙看向姑媽。
許梅呵呵笑着介紹道:“這是我的老閨蜜,王芸,哎呀,這麼一說都多少年了。”
王芸笑着站起來,和許秀冰握手,“你好。”
“阿姨,你好。”
許梅接過侄女帶來的禮物,拿起綠暖壺給侄女倒了杯水,就忙着去廚房收拾了,現在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她有幾個菜要提前準備,南方人做菜,做工精細,八大菜系,南邊佔了絕大部分。南方人要把肉切得細細的,煨得爛爛的,炒得嫩嫩的,把酒燙得溫溫的。
許梅本來是北方人,住的久了,入鄉隨俗,倒也學了個十全。
許秀冰差點翻白眼,這啥意思。
自己來了姑媽不好好和自己說會兒話,一頭跑到廚房算怎麼回事。
還有這個王阿姨,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看的心裏直發毛。
許秀冰本來就是情感內斂的人,心中有些疑惑和不滿,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而是安靜的坐在一邊,被王芸問東問西。
沒結婚的少女遇到了結婚多年的婦女,一般是完敗。
沒頭沒腦的問題,把還沒來得及喘氣的許秀冰問的暈頭轉向。
她眼見着王芸笑的是越來越開心,而她的心裏越來越沒底。
這人到底是什麼人?
簡直是在查戶口!
偏生她說話如泉水般叮咚,笑容像是溫馨的冬日暖陽,令人生不出厭煩的心思,反而好感居多。
許秀冰有種被面試的感覺,面色不由得越發窘迫。
王芸終於停止了問話。
許秀冰鬆了口氣,起身給兩個人都倒了杯水,然後低頭不語。
好在,這個時候,許梅出來,拉走了王芸,二人進了屋,不知道小聲嘀咕什麼。
到了十二點整,一桌子菜置辦齊了,許秀冰看着紅肉綠菜,心情暢快了不少,在深圳,要想吃到這麼一桌子菜,基本不可能。
那裏的東西,就現在來說,太貧瘠了。
她姑父在政府工作,今天突然有人事上的安排,說是深圳那邊又有新的文函過來,忙的不可開交,就不回來了,讓許梅跟她說一聲。
令她奇怪的是,王芸居然沒走,和她一起在漆紅的圓桌子上吃飯,還盯着她的筷子,盯着看她吃飯。
我的天哪,搞什麼?
許秀冰好鬱悶。
和許秀冰的鬱悶比起來,黃懷德無處訴說的惆悵,顯然更令人難過。
王芸從許梅家回來,對許秀冰讚不絕口。
這幾天,天天在兒子面前念叨。
許秀冰這姑娘為人大大方方,相貌端莊,長的還很高,行止做派規規矩矩的,真讓人喜歡。
要是能做自己的兒媳婦,該多好。
現在在深圳工作也不要緊,想個辦法調回來,在惠陽安排個醫院工作,也可以的。
許梅又給她講了講侄女小時候的趣事,認真的說了說他大哥和大嫂的職業、性情,王芸一聽,真是門當戶對,好的不得了。
黃懷德看着很少失態的母親,興高采烈的誇讚許秀冰,連吃過晚飯,穩穩坐在屋中看書的父親都收了書,來到他的房間,聽妻子絮叨。
黃懷德明白的父母的意思,這樣的情況,更加劇了他內心的痛苦和創傷。
他該如何表達,他要怎麼說出口。
許秀冰早就明確地拒絕了他。
現實和想像的落差,父母能接受嗎?
黃懷德感覺在這件事情上,他就像個躲在陰暗角落的老鼠。
過了幾天,黃懷德收到了張霞的回信,這次關於尼採的問題結束了,張霞又提了一個新的話題,改革開放,中央已經將深圳定為特區了,鄧公發了話的,張霞想就特區的事情和他交換一下看法。
黃懷德有待哭笑不得,這件事,她應該找田宗生才對嘛,田宗生就在深圳,對特區的事情知道的應該更多,更明白。
找自己談論算哪門子事。
黃懷德疑惑歸疑惑,還是找了個王芸不在的時候,抽空回了封信。
大體的意思和他跟許秀冰說的一樣。
他不看好深圳的發展,姓社還是姓資的問題是嚴肅的政治問題,社會風氣遠沒有那麼開放,就拿結婚來說,門當戶對仍是佔據着主流的觀點。
大學生嫁給農民的事情,在現在的時代,還不能被人們廣泛接受。
港商來到深圳蛇口工業區,建廠招工,用工性質和國企能一樣嗎?
這樣的情況出了問題,國家會管工人們死活嗎?
特區的大門一開,新生事物潮湧而來,守舊派能接受這樣的變化?
他想了很長的時間,終於定下了信函的內容,拿起毛筆,工工整整的回信。
待他第二次來到郵筒,心情竟有了些許的期待,還有不安。
田宗生知不知道這回事?
這個年代,給另一個男人的未婚妻寫信,傳揚出去,影響很不好的,就當下的社會風氣來說,這是禁忌。
田宗生糾結了兩天,還是決定去陪着許秀冰去看《火紅的年代》。
這部電影上映於1974年,已經連續播了7年,是一個勵志片。講的是1960年代初期,國內外敵對勢力對我國實行全面經濟封鎖。鋼鐵廠爐長趙四海帶領攻關小組日以繼夜地試煉“爭氣鋼”,最終“爭氣鋼”出爐了的故事。
下午的時候,他離着歌舞廳不遠,也就沒有特意去找許秀冰,而是徑直來了。
等他到了歌舞廳,在擺的歪歪扭扭的幾排椅子中,找到自己的座位號,發現許秀冰還沒有來。
又等了十分鐘,電影快要開場了,就看到一個嬌俏的身影匆匆忙忙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