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過往五
這是第一次有人能夠用這麼平靜的語氣，看着他，問出這麼一個問題。
“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蔣叢說在那一瞬間似乎都沒有反應過來，這種問題還需要問出來嗎？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這兩者難道沒有區別嗎？
而面前的妻子卻好像已經看穿了這個幼稚的大公子心裏的想法，很無奈的笑了一聲：“可能對您來說，活着和死了當然有天差地別了，您要是死了，就享受不到這麼多眾星拱月的感覺，感受不到您那麼多的妾室對您的愛了。
您要是活着，這周圍所有的人都愛戴您，會聽從您的指揮，去做任何您要他們做的事情，那這樣的生活怎麼可能過得不痛快呢？”
蔣叢說好像被戳穿了什麼一樣，整個人的臉色立刻就掛不住了，跳腳的說道：“你知道什麼？你無非說的就是這些世俗的話，你說的這些話沒有用！”
李春秀似乎對面前氣到炸毛的大公子沒有任何反應，她看自己夫君的目光，甚至都沒有看那一碗被打翻在地上的食物那麼可惜。
她低頭看着那一碗被打翻的東西，話語之中顯得格外的可惜：“公子當然不知道別人的難處，就像這一碗東西，對公子來說，不過就是一盞看都看不過去的玩意，你看着別人端在手裏，就想着去打翻。
可是公子並不知道，您這麼一個動作，就把我今天一整天的所有的口糧都給打沒了。這裏所有的人都不會給我更多的食物的，我每天就只有這麼一碗東西，從早上吃到晚上，公子給我打翻了，您的心中得了滿足也爽了，等公子您走了，我確實沒有東西可以吃，我就只能滿院子挖草根了。”
“公子，這樣從小錦衣玉食的大公子，有沒有嘗過這院子裏面滿地可見的雜草的草根是什麼味道？
是了，公子從小過的尊貴，怎麼可能嘗過草根的味道？那既然如此的話，我今天還能跟公子說一說這些野草的草根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李春秀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衣裙都給捆住了起來，然後就像外面可見的那些丫頭僕人一樣，毫無形象的蹲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去拔地上那些草。
但即使是做着這樣粗鄙的動作，李春秀的動作仍然是那麼優美優雅，還是能夠從她身上現在的輪廓之中看出當年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妻子的模樣。
她卻是氣度如雲，而且格外的引人心動，就算現在如此的落魄可憐，她身上的風骨卻好像從來都沒有被折斷過。
她總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到甚至讓面前的蔣叢說有些自相行慚了。
她挖野草的動作非常的熟練，可以看得出來她做過無數遍這個動作了，這肯定也不是李春秀第一次因為挨餓，所以去挖野草。
李春秀以前在娘家的時候是個多麼尊貴的女郎啊，李春秀的身份高貴，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又恩愛，從小就對李春秀格外的包容寵愛，怎麼會讓李春秀去挖野草？
這麼一個身份尊貴的小娘子，怎麼到了自己的家裏就學會了挖野草呢？
恐怕並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吧，就是因為這位尊貴的小娘子在他的家裏受到了非人的待遇。
那些下人們格外的憊懶，不願意給李春秀準備東西，李春秀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只能在滿地翻找，找一些能夠果腹的東西，就找到了野草的草根。
人想要活下去的話，總是能夠逼出自己的潛能，比如進食就是一種本能上的反應，她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就不可能活生生的餓死，只要能夠在她能力範圍之內找到能吃的東西，她就一定會拿來吃。
比如這滿院子翻找出來哪些草根是能吃的，哪些草根是不能吃的，李春秀很明顯已經無比的熟練了。
她甚至都不用太仔細去查看這些，在這位大公子的眼中根本沒有任何區別的雜草彼此之間究竟有什麼分別，只不過看一眼、掃一眼，就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足以見得李春秀這段時間對這件事情已經輕車熟路到根本不用看的地步了。
李春秀卻還是在悠然自得的說道：“像這些都是可以用來吃的。那時候也恐怕從來沒有吃過吧，不過我那時候怎麼會想到今天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那時候總覺得自己是錦衣玉食的尊貴大小姐，如今想來到也可笑，哪裏有什麼大小姐會淪落到吃草根填肚子的地步？”
李春秀說話的語氣總是那麼的不緊不慢，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法波動她的內心，她這話說起來好像是在自嘲，可是從另外一種角度上來看，這些話未嘗不是對蔣叢說的嘲諷。
如果不是因為他家的苛待，人家好好一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如今怎麼會淪落到在院子裏挖草根？
這種消息要是傳到外面去的話，雖然皇城之中都知道現在李家出事了，李春秀不受人待見，可是這公然讓一個貴族女子淪落到在院子裏吃草根，這些消息要是傳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他們家裏必然遭人彈劾！
當今皇上很看重夫妻之道對於自己的原配髮妻，也就是現在的皇後娘娘也非常的敬重，所以倡導一定要好好愛重自己的妻子，這滿朝文武之中，如果有了一些不長眼色的蠢東西在家裏寵妾滅妻，那就是犯了砍頭大罪了。
蔣叢說不知道怎麼，想着想着思緒就飄遠了，而面前的夫人還在說道：“我以前看書的時候總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餓到極致會去吃草根？因為草根也並不好吃，吃葉子不好嗎？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那些葉子雖然看上去比草根要好接受，但是很多葉子特別的粗糙，根本就吞咽不下去，相比之下，草根雖然粗糙，但是也還能嚼碎吞咽。
大少爺應該沒有這樣的體驗吧，在如此富麗堂皇的一個院子之中，竟然荒唐到要吃草根才能活下去，如果生活只剩下這些的話，那是不是有些痛苦了？
對於大少爺來說，這一切是不是很難接受？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種生活倒已經讓我覺得麻木，甚至都覺得能夠在其中找到一些樂趣來了。
為了想要活下去，這些草根再難吃也要吃，如果嚼不動的話，就只能夠用力的把這些草根嚼碎，汲取這些草根之中僅僅剩下的那麼一丁點的清香，然後再把這些草根給吞到肚子裏。”
李春秀緩緩地說著，反而到了現在她的情緒越說越穩定了，好像並不是在說著自己，而是在說著一個別人的故事。
蔣叢說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的夫人竟然已經淪落到了吃草根的地步，他破天荒的從心中出現了一種有些憐愛的情緒，又覺得自己剛剛一把把人家的食物打翻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知道該如何訴說自己心中的感受，反而覺得格外的荒唐。
這女人不是咎由自取嗎？
怎麼自己還會對她心中產生愧疚？
這女人長的一點都不符合自己的口味，脾氣也又臭又硬，這跟這樣的人天天在一起有什麼意義？
可是面前的這女子剛剛嫁給自己的時候，明明是個面若桃李的漂亮樣子，她比起自己寵愛的那些漂亮妾室來說也並不遜色，可是如今不過就是短短的這麼一段時間，她那種如花的容貌似乎已經完全凋零。
為什麼她的容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剛剛嫁給自己的時候，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他也是認真的打量過自己這位妻子的模樣的，自己的這位新婚妻子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她看上去風度翩翩，而且應該是飽讀詩書之人，所以說話格外的文雅。
那個時候他也許也是有情竇初開的怦然心動，但可惜的是，倆人的性格確實相處不來，一個像是火一樣熱烈，另外一個卻像是一汪深潭一樣，從來沒有波動。
兩個人漸行漸遠，蔣叢說也不願意去關注這個人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這段時間他也不知道心裏是怎麼想的，有事沒事過來看看，遠遠的看着，這女子身上穿着衣裳還看不出來她已經瘦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但如今乍然一見，就發現她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相了。
為什麼會瘦成現在這個樣子？
蔣叢說心中似乎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說話。
“還能怪誰？不就是怪她自己嗎？如果她願意好好的討好你，她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剛剛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她自己咎由自取而已！”
可是這個聲音剛剛結束的時候，另外一個聲音又冒了出來：“別聽他胡說八道！你的妻子為什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難道不是你自己的心裏最清楚為什麼嗎？看看他現在只能挖草根的樣子，你知道以前你看不到的時候，她被別人侮辱過多少次嗎？你知道她為了活下去付出了什麼嗎？
好好的一個人會瘦成今天這個樣子，無非就是因為平常沒有什麼好吃的，都餓得只能去吃草根了，你還指望她身上能有幾兩肉？就是養一頭豬，也不至於用草根，豬吃草根早就餓死了！
你的那些愛妾們整天山珍海味還嫌東嫌西，覺得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整天因為一點小事就在那裏摔碗摔筷子，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這些東西對於這裏的人來說，卻是求而不得的。”
這兩個聲音在心中反覆的說話，你反駁我，我反駁你，反正誰也說服不了誰。
蔣叢說一時之間覺得前者有理，但很快又自己推翻了自己，覺得後者說的也不錯，宛如在心中進行一場拉鋸戰。
蔣叢說已經不由自主的在心裏自己反駁自己的觀點，差點把自己氣得跳腳，李春秀卻不知道面前的夫君心裏在想什麼，不過就算知道的話，李春秀估計也並不是很在意。
她自認為自己沒有在意他心中在想什麼的資格，也同樣認為自己沒有在意他心中在想什麼的必要。
她又不是靠着揣摩自己的夫君究竟在想什麼來討好自己夫君的女子。她無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至於其他的，和好好活下去沒有任何關聯的事情，李春秀通通不是很在意。
“可是大公子啊，您是不是忘記了我和您本來就不是一樣的人？我只是一個不受夫君寵愛的棄婦而已，我每天在這個院子裏面受到的侮辱，可能比公子您從小到大，甚至是您再往後數個幾十年，這一輩子之中受到的那些侮辱都要多得多。
要說死了和活着有什麼區別，我現在想想，其實也可能是還有一點區別的，至少我死了，可能比我活着更痛快。
我死了之後，就能痛快的去和我的父母親見面了，而不是在這裏被你們全家人當作一團空氣一樣無視。
可是你們明明把我當做空氣，卻總是要把我當做發泄怒火的踏腳石，我不明白你們遭遇了什麼不痛快的事情，和我這個人又有什麼根本上的關係？”
“難道是我造成了今天這一切的原因嗎？很多事情不是你們自己作出來的嗎？怎麼又跟我有關係呢？
我只不過是一個不想和你們任何人交流，只想靜靜的呆在這裏的一個人，我可以不要漂亮的首飾，我可以不要世子夫人的身份，我甚至可以不要任何一切支撐我自己活下去的東西，我只是默默的呆在這裏，我做我自己的事情，為什麼每天還是有那麼多人來找我的麻煩？
就像是公子您一樣，公子，你明顯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去干，你有很多好朋友，你們可以出門遊玩，你也可以與漂亮小姑娘們一起遊山玩水，你也有那麼多可愛的妾室，你可以和他們談情說愛，風花雪月，為什麼你總是喜歡來這裏看我這麼一個活着都沒意義的人每天在幹什麼？是覺得看我的悲慘，能夠給您的生活帶來很多樂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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