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家的七姨太（八）
天越來越熱。
午後知了聲聲哀鳴。林老爺坐在堂屋的涼椅上，額頭上搭了一塊白色濕毛巾。羅五兒在旁邊小凳子上打盹兒。
“老楊走了多久了？”老爺突然問，羅五兒一驚，從凳上滾到地上，揉揉眼，問，“老爺……”卻不敢問到底何事。老爺皺皺眉，說，“我問老楊去了多久了。”羅五兒掰開十個手指，掰來掰去好一會兒，說，“走了十二天了老爺。”老爺說，“也該回來了。”羅五兒說，“要不我去城裏打聽打聽。”老爺白他一眼，說，“你是想出門躲個清閑。你這等痴人，去了何益。”又是嘆氣。
這些日子，老爺總在嘆氣。老爺前幾天做了個夢，夢到太陽緩緩升起，找王陰陽來算了一卦，說是吉兆，家裏要出個人物。老爺遂想到，老二紹沖一定遇着貴人了。心裏極大安慰。但到底是沒個消息，還是放心不下。
老爺突然想起一事，支喚羅五兒，“去，把六姨太請過來。”
羅五兒顛顛地跑去了後院。
大太太這些時日可沒閑着，佃農們正是交稻租的節口。正中午，大太太還在跟賬房王先生對賬。見羅五兒跑進跑出的，心下詫異。這大中午的，莫非老楊來消息啦？
大太太叮囑王先生幾句，招手讓蓮兒扶着，偷偷跟去堂屋。在屋外聽老爺說，“這個事，你去辦唄。”聽六姨太說，“這事我也提過，她只是不做聲，不好猜度。”老爺“哼”了一聲，說，“若不是王陰陽說，她八字帶吉，哪裏輪到收她入房！”六姨太不再說話。老爺看看她，態度一緩，說，“你是最懂我的人。這輩子，有你足夠。放心，無論我娶多少房姨太太，你始終是最要緊的人。”六姨太低着頭，眼裏有些溫濕，說，“這事，還是先跟大姐報備。”
大太太負氣而入，大聲說，“大姐又算什麼！既不要緊，又不可人。權當個沒用的擺設。”
“咳”老爺面色微慍。大聲說，“婦道人家！當日王陰陽看卦，你是在場的……”看看周圍，丫頭婆子，打雜小廝都在，忍住了後面的話。
大太太一屁股坐下，說，“不就是收房小么？我有什麼不樂意。這些年，你哪回娶妾我攔着了？”老爺不再說話，拿手按住額頭的毛巾，蹙眉強忍。大太太繼續數落，六姨太悄悄起身折回後院。一跨過天井，看到清梅站在一株常青樹後面垂淚。六姨太走近她，低聲說，“你這是作甚？不願嫁，沒人迫你。”清梅抹了一把淚，說，“不，我願嫁。只要能為林家好，我是願意的。我只怕對不起六太太您。”“嗨！”六姨太甩下手絹，說，“你想多了。”四下看看，拉了清梅的手進房去。關上門，低聲說，“我打第一眼見你，就拿你當妹妹。我來林家這些年，也沒個一男半女，妹妹若是日後有了孩子，可不就是我也有了靠。我哪會在意妹妹跟了老爺。”清梅破涕為笑，說，“您不怪我，我便隨姐姐安排。”六姨太用手指戳她一下，道，“改口倒是快。這心裏是巴不得嫁了。”
大太太數落累了，起身回房。蓮兒緊走幾步扶着她。被她狠狠甩開，瞪一眼蓮兒道，“你倒是讓老爺高看一眼，啥時也收了房作了小，照應照應我這擺設！”老爺只是裝着聽不到。見大太太走遠，這才把羅五兒招手叫過來，低低吩咐了幾句。
羅五兒出了門，直奔王媒婆家去。烈日當空，羅五兒渾身冒汗。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
拐個彎，看到一個穿儒白長衫的高挑男子，撐着把彩色油紙傘，搖着蔑扇走過來。羅五兒定睛細看，卻是認得，鎮上王鎮長的大公子，王純章。這大熱天的，不知是往哪裏趕。
王鎮長名聲不好，這王大公子卻是極好的，對人甚是謙和。又一直跟林家二少爺走得近。前兩年，王大公子被王鎮長支派到重慶做貿鋪，這才少於見到了。
王純章一抬眼，看到羅五兒，忙叫住了，問，“你家二少爺可有消息？”羅五兒嘆道，“哪有什麼消息，這不是楊管家去尋他去了么。”突地記起，問，“這事王少爺怎麼也知道了？”王純章說，“前不久遇到李恪卿，他說了些。我又聽幾個生意上的人說，成都辮子軍鬧騰得很，怕你家二少爺有事，特地回來問一聲。”羅五兒說，“唉，四小姐沒尋着，還貼了一個二少爺。”
王純章變色道，“這是怎麼說的？”羅五兒一五一十講了一下林家這些日子的遭遇。王純章聽完，說，“這事還有望。辮子軍是抓了些人，但也不輕易殺頭。”看看羅五兒，說，“你且去辦你的事，我先去趟林家，寬慰林伯父幾句。”羅五兒作個揖道別。
林老爺見了王公子，聽他講些外頭的見聞，心下稍解。王純章說，“殺人的事，聞所未聞。畢竟是人命，哪能說殺就殺？管他哪個當權，也不敢輕易失了人心不是？”說得林老爺頻頻點頭。
林老爺問，“這局勢，皇上怕是還要複位？”王純章說，“本就是個落魄天子，復不複位已沒有意義。當年您老人家不是做知事老爺，這渠縣，哪個還在奉這個皇旨？”林老爺說，“我們這地方，山高皇帝遠。”面上有些掛不住。到底是寒窗苦讀十數載，層層科考上去，本以為做個知事光宗耀祖，卻落的如今的局面。
王大少爺也明白自己話說過頭，趕緊岔開話題，說，“林伯父寬心些，你這樣病着，小侄也是難以心安。我王家藥房倒是請了一位好先生，把脈開方是極好的，小侄回去就讓他過來一趟。”林老爺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心裏明白自己是心病。只要紹沖回來，這病自然就好了。
王純章陪了林老爺大半日，林老爺心情舒緩很多。留王大少爺用飯，卻又謝絕了。說是回來還沒來得及給爹娘請安，先來了林家。林老爺又感懷王少爺這份用心。送出門，千謝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