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七小姐碧生（八）
林家二少爺一直在家待過了整個五月。
六月的一天，紹沖從鎮上回來，一臉肅然。
回來徑直去了林老爺書房。
正是初夏微涼。午間，林老爺看了書，直接就在躺椅上眯戳了。書還放在膝蓋處，拿手輕輕搭在上面。這些日子，林老爺過得十分愜意。兒女繞膝，內宅井然有序。生意雖虧空了，好在託庇了良人。六女婿楊端午正大刀闊斧力挽狂瀾。
連夢裏，林老爺也能笑出來。
看着睡夢中，面帶微笑的林老爺，二少爺輕輕地拿了小凳挨近坐下。
今天上午在鎮上，收到了上峰發來的急電，催他快速返回，湖南戰事吃緊。軍令如山，不容他兒女情長。這些年打的所有的仗，都是為了擴充勢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之戰。紹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無力自拔的時局，彷彿鵬程萬里，又彷彿毫無意義。
前不久，收到四妹來信，跟他講了另一群人，他若有所動。正說要去信好好擺談一番，這裏又收到了催自己回去參戰的電文。
上了歲數，林老爺覺淺。雖然紹沖沒有說話，還是驚醒了他。林老爺坐直身子，問，“回來了？”紹沖道，“是的，爹。”猶豫一下，說，“爹，明天我要回部隊了。家裏的事，還得讓爹費心。”林老爺心裏一沉。半響不語。良久，林老爺嘆口氣，說，“兒啊，你爹我都是這把歲數了，多少事都看淡了。家宅安寧，比啥子都強。爹也不求你功成名就富貴逼人，安好就好。這個差事，能不能辭了？”紹沖道，“若是太平年月，辭去軍職倒也不難。這眼看大戰在即，辭軍跟逃軍並無不同。兒子若是此次有命回來，定陪侍父親身側，再不外出。”
李三姐早聽玉竹說，二少爺回來了。就說下樓來迎。卻見二少爺進了老爺書房，便不好跟進去，立在門外等候。聽到此處，再也無法淡定，破門而入，道，“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你的孩兒，還沒見過爹爹。”說罷，淚如雨下。紹沖本想斥責，卻又不忍。倒是林老爺，呵斥道，“哭什麼？紹衝要出門，該笑着送別，哭哭啼啼，觸了霉頭！”突地反應過來，問，“你是說？”李三姐忍住悲聲，點點頭，說，“前日王郎中把過脈了。”紹沖扶住她，對林老爺說，“原說等月份大些再公開，現在兒子既要出門，兒媳婦就要拜託給幾位長輩了。”林老爺連連點頭，說，“這是好事，好事！”
二少爺要遠行，事出突然，林府上下忙得雞飛狗跳。
李三姐坐在新房裏垂淚。
丫鬟玉竹進來低聲說，“六姨太過來了。”李三姐抹了把淚，站起來把褂子往下拉了拉，到門口去迎。
六姨太拉着她的手，一同進了屋坐下，說，“你可別太過傷心，這樣對你肚子裏的孩子不好。我是來問問，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好下去給你弄來。”李三姐叫了聲“六姨娘”眼淚又冒出來，忙伸手擦去，說，“六姨娘費心。”六姨太撫了撫她的背，勸慰道，“二少爺是福大命大之人，你不必憂心。再說，他如今也是有官職的人，戰場廝殺，哪裏會讓當官的沖前面？他只是坐鎮在後頭，不會有事。”
碧生聽聞二哥要走，忙跑後院來看。卻沒見到人。門縫裏偷看到六姨太陪着新嫂子說話，轉身又跑走了。
碧生長的很快。穿上單衣百褶裙的碧生彷彿又比春天時高出一個頭來。
碧生咚咚咚踩着樓板跑動的聲音打斷了六姨太跟李三姐的談話。六姨太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說，“是碧生吧。這丫頭，來了也不進屋。”李三姐說，“小姑是來找二少爺的。她不愛跟我講話。”六姨太意味深長，看了李三姐一眼，說，“碧生這孩子，輕易不跟人交心。她若跟人交心，定是永不辜負對方。你沒見那偏院的虎兒，小時候，翠兒帶她去玩了一回，認識了，碧生多麼護那孩子。老爺那樣痛恨的人，碧生硬是不肯低半分頭，寧肯自己在老爺那裏受些責罵，也要偷偷去見。三歲看到老，碧生這孩子，但凡能讓她看重，她是必然重情重義相對。”李三姐點頭，卻不明白六姨太跟自己講這番話有什麼用意。心裏嘀嘀咕咕，面上聲色不動。
紹衝到偏院，集合了四個衛兵往正院過來。卻見碧生從石梯上下來往偏院跑。趕緊叫住她。碧生奔過來，一把抱住紹沖的腿，哇地一聲哭起，道，“我不要二哥哥走！”紹沖紅了眼，心裏感動。蹲下身，柔聲勸道，“碧生聽話，二哥很快回來。到時，二哥給碧生買很多外面的洋玩意兒回來，好不好？”碧生只是哭，不肯鬆手。紹沖把手裏行禮遞給旁邊衛兵，抱起碧生往正院走。
林老爺率一群家小已等在院裏。見碧生賴在紹沖懷裏，七姨太趕緊過去接她下來。碧生卻緊緊摟着紹沖脖子，不肯到七姨太懷裏去。林老爺斥道，“還不快下來！恁大的女孩子，還這般不懂事！”碧生偷眼看了林老爺一眼。又把頭埋在紹沖肩頭。
紹沖細聲跟碧生耳語了幾句，碧生方才不情不願地下來。抹着眼睛隨七姨太走過去。
紹沖走近林老爺，說，“爹，孩兒走了。你老人家要保重，等着孩兒回家盡孝。”林老爺揮揮手，卻說不出話來。紹沖轉頭對大太太說，“大娘，你老人家也是，要保重。”又轉頭對六姨太七姨太說，“家中李三姐，往後就託庇兩位姨娘了。”李三姐已哭成淚人。玉竹扶着她，一勁勸着。紹衝心裏難受，想過去抱抱她，又礙於長輩在場，只是過去拉拉她手，說，“你是要當娘的人了，凡事堅韌些。還有，家中老父老母，也拜託給你了。”李三姐點頭，淚珠兒不住滴落。
紹沖再過去摸摸碧生的頭，說，“碧生，哥哥不在，往後，嫂子生了小侄子，你得看顧着。”碧生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院外洋槐開敗，殘枝迎風。院內依依惜別，離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