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落魄李少爺

李恪卿來的那天，下着小雨。

他一個人來，既沒帶家眷，也沒帶行李。連隨從也沒有。一個人，一步一滑。走一步，晃三晃。他鼻樑上架着的眼鏡經常要掉下來，使得他不得不隨時拿手往上扶。

一路走來，他灰色咔嘰褲子的褲腿上全是泥。皮鞋變成了泥鞋，且最狼狽的是脫了一處線，使得他的襪子浸濕了，走起路來極不舒服。頭髮也披散下來，遮了大半個臉。且濕漉漉的，顯得很油膩。手裏原本是撐了傘的，下了車沒走多遠，晃來晃去，一不小心晃到冬水田裏去了。他夠了半天，沒夠着，便作罷。

他現在倒是不胖了，很適中。但面色更黑了，也就顯得老氣。

到了林家大院，門虛掩着。他猶豫於是推門而進還是叩門而入。正在那裏躊躇不決，身後有人問，“你是誰？”他回頭，是個小女孩兒。白白凈凈的小臉，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穿了件翠綠的綢緞襖子，繡花的緞面翠綠棉鞋上沾了些泥。仰着頭，看着他。

李恪卿立刻就樂了，也不顧自己形容散亂，蹲下身，問，“你又是誰？”小女孩很快地答，“我是初一啊！”彷彿有個潛台詞，“你難道不認識我？”李恪卿說，“我是李恪卿。”初一說，“我不認識你。”李恪卿問，“你怎麼在這裏？”初一答，“這裏是我家啊！”說罷，徑直上了台階，用力推開門，站到門口，又問，“你要不要進來？”李恪卿緊走兩步，說，“我正是來拜望這裏的主人的。”初一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顧自走在前面。

老楊在院裏看到初一身後跟了個人，一時沒認出來，疑惑地上前攔着問，“這位是？”李恪卿倒是第一時間認出了老楊，親熱地喊，“楊叔，是我呀！我是李恪卿！”老楊細看，可不是李少爺么！趕緊打個揖，道，“不知是李少爺到了。”

老楊把李恪卿領進堂屋，自己去後院稟告老爺去了。

李恪卿坐在那裏，局促難安。再三用手把頭髮往腦後理。又站起來拉了衣服數次。看看腳上的泥，差不多剛剛在門外自己已經扯了草垛上的枯草擦乾淨了。

林老爺在門后看了他一陣，這才出來叫，“賢侄來了。”

林老爺坐定，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說，“賢侄今天來得可不巧，紹沖昨天去了蓬溪，拜祭他的外祖，也看看他那些舅舅。”李恪卿趕緊說，“不妨不妨。”林老爺做個手勢，示意李恪卿喝茶。李恪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侄兒此次來，伯父也知道所為何事，少不得要討擾伯父。”林老爺說，“你我之間，不說這些見外的話。”啐出一口茶渣，又說，“若是見外，也沒這檔事了，是不是？”李恪卿陪着笑臉說，“是是是。”林老爺道，“紹沖在那邊不會久呆，若不是下雨，想也該回來了。賢侄就安心住下。”李恪卿又頻頻點頭。

午飯後老楊帶李恪卿去了偏院。一路上再三解釋，說這邊沒男丁，都是女眷，住着多有不便。李恪卿也一路陪着笑，說，“理解理解……”

李恪卿去了偏院，才知道裏面早已安頓了四個衛兵的住處。一間正房，一個婆子帶着個男孩住着。剩下的一間房，挨着廁所。走過去，就是一股糞便味兒。老楊又再三抱歉，說等過幾天，少爺回來了，再想辦法弄個好些的住處。李恪卿說，“這些已經很好，很好……”

這些年，生意失敗，欠一屁股債。破落的李恪卿早已嘗盡世間百態。說句實話，他遇到林紹沖，都沒有指望他真能幫自己。如今受點些末冷眼，他也是受得住。

紹沖第二天就回來了。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四個衛兵。聽說李恪卿到了，讓老楊過偏院請去正院。紹衝倒是實打實的爽快性子。見了李恪卿，十分高興。一通寒暄之後，紹沖說，“你沒來的這些天，我已經各處去安頓好了。王鎮長那裏，他已經在鎮上給你安排了住處。這些天他那裏招募民團成員的告示也貼出去了。你上任之後，親自選用。兄弟，先屈就你些時候。我回去自會向上面請示安排。這裏干好了，再圖其他。”李恪卿趕緊說，“不敢當不敢當。已經很好，很感謝。”紹沖說，“怎的又說這些見外的話。你我兄弟，不來那些虛的沒的。”

又問，“偏院那邊住着可有不便？”李恪卿說，“那可沒有。”紹沖道，“不行還是過來，仍舊住到閣樓去，還是在隔壁那間房。”回頭吩咐衛兵，“你們去，把李少爺的行禮取過來。”李恪卿站起來，漲紅了臉，說，“此次來得匆忙，未帶行李。原說先來看看，等安頓下來，再回去取行李。”紹沖看他一眼，心知肚明。想來李恪卿已經落魄到身無長物，也不點穿。說，“如此更好，我那裏還有當年留下的衣物，李兄不嫌，將就先換下。”帶了李恪卿去了後院。

林老爺由書房出來，聽老楊耳語后，說了聲，“隨他吧。”

踱步到院子中央，突然想起一事，喊住老楊，說，“去，把學堂王先生找來。”老楊詫異道，“家裏也沒孩子在學堂了……”老爺說，“讓你去便去，問這許多！”

二少爺回來，老爺心情大好。七姨太求着讓初一上學都求了數次，趁着心情好，就遂了她願唄。

學堂離林家大院不遠，一里多路。眨眼功夫，老楊便帶了王先生回來。

老爺吩咐給王先生看座。又讓老楊去請七姨太帶初一小姐見過先生。

七姨太聽說是學堂先生來了，欣喜萬分。歡歡喜喜帶了初一出來。初一卻因這些日子被看管得緊，一臉的不高興。被拉着小手出來，身子一直往後仰扯。

林老爺冷着臉，喊初一走近些。初一挨着林老爺站定。老爺對王先生說，“便是這個孩兒，要交由先生教授。如今學堂里有女公子沒有？”王先生答，“有的，王家還有兩位女公子在學堂。楚家也有一位女公子，跟林小姐差不多年歲。”林老爺道，“如此，甚好。”王先生問，“不知女公子學名怎麼稱呼？”林老爺說，“小名初一……”突覺不妥。

七姨太說，“老爺，你還未給她起過名字呢。”林老爺瞪她一眼，心裏有怒氣，脫口道，“叫嬖生吧！”王先生一驚，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說，“還煩請林老爺寫下來……”

老楊已拿了筆墨紙硯出來，候在一旁。聽聞王先生說話，趕緊鋪開紙張。林老爺拿起筆，寫下一個嬖字，又飛快塗掉，重新寫下碧生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