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偏院（三）
原本該四月初生產的林家大少奶奶，卻硬生生地挺過了四月底。直到五月初的一天，才有了動靜。
陣痛了一天，每隔半柱香痛一次。田婆子求着老吳頭去找老爺，老吳頭不為所動，守在門口，一動不動。院內的呻吟聲，一陣高過一陣，從早到晚。夜深時變成了慘叫聲，從高到低。老吳睡在大門左側臨時搭的偏所里，聽得心裏慘然。也想過去跟林老爺報信，又怕觸了霉頭被遷怒。
老吳頭不知什麼時候迷戳了。再醒來，天已亮了。院裏沒了聲響。既沒慘叫聲，也沒孩子哭聲。老吳頭往裏走了幾步，聽到有說話聲，隔得遠，聽不清。彷彿是在急切地討論，又像是給人打氣加油。語聲模糊。老吳頭走近些，總算聽到一些。貌似大少奶奶暈過去了，田婆子在給她掐人中，春桃忙亂不堪，疾步走路踢到盆子的聲音，桌子被撞到的聲音。各種聲音交匯混雜。老吳頭可沒見過這種陣仗，想着要出人命，也顧不得老爺的禁忌。拔腿往前院跑去報信。
他還沒進院門，正遇着老爺出來遛彎。急急巴巴地給老爺說了大少奶奶難產的事，老爺揮揮手，說，“知道了，你先回。”
林老爺折身又進了院子，去了大太太房裏。大太太正在侍弄她那些盆景。一聽大少奶奶難產，手裏傢伙什一丟，道，“死了倒好。最好那野種生不下來！”林老爺道，“你帶羅婆子去看看，實在不行，再說其他。”大太太扭身到梳妝枱那兒，拿起手絹，不情不願地出門去。
且說大少奶奶被田婆子一掐，又悠悠醒轉。田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哭道，“我的祖宗，你可是醒來了。”李氏咬着牙，狠狠地，拖長了聲音說，“放心～～死不了！我還得把孩子生下來，臊着他林家！臊着他林老爺！”突然青筋暴突，憋了一口氣，大叫一聲，又暈死過去。
孩子卻呱呱墜地了。
是個男孩。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被這個世道喜歡，哭聲放肆。扎着跨進偏院的，大太太的心。
大太太聽到嬰孩哭聲，臉一黑，折身又回去了。
老吳頭哈着腰送大太太離去。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好。
“生了。”大太太回林老爺一句，又回了內院。林老爺坐在堂屋，聽了這話，又起身走到屋外。看到院子裏落滿槐花，心煩大叫，“老楊！”
老楊從自己屋裏跑出來，走到老爺身旁。老爺說，“找個人把院子掃一掃。”老楊應了一聲去了。
還沒走遠，林老爺又把他叫回來。說，“你去打聽看，哪家要孩子。”老楊問，“男孩女孩？”老爺煩躁地說，“不知道，你去偏院問。”老楊說，“那我去了。”老爺想想，又揮揮手，說，“去吧。”老楊沒走幾步，老爺又叫住他。他趕緊又顛顛地跑過來。老爺說，“去，跟偏院說，孩子不能養下。”老楊問，“若是大少奶……李氏不肯怎麼辦？”老爺一瞪眼，說，“何時輪到她不肯？！”老楊明白了，小跑着去了。
老楊去了偏院，站在院裏傳達了老爺的意思。片刻的死寂后，傳來李氏發狂的吼聲。“誰敢抱走我的孩子，我跟誰拚命！”田婆子勸着她，“別動怒啊，你這身子，急不得。孩子在這裏，誰也抱不走，還有我在呢。誰來抱孩子，除非婆子我死了。”
春桃從屋裏走出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老楊。把手裏一盆水潑了一地。老楊跳着躲閃開。
老楊不想跟三個女人繼續糾纏，說，“話我帶到了，我不想跟誰為難，我也是跑個路，事你們自己看着辦。我這就去回稟老爺。”
老楊一字不漏地把偏院的情形報告給老爺，以及自己由老吳頭那兒打聽來的孩子的性別。
老爺說，“你先去找人家。佃戶里找。”老楊說，“後山老李家沒兒子，我去那兒問問。”老爺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你且找去，這邊我有安排。”
老楊走出幾步，老爺在他身後說，“把羅五兒給我找來。”老楊回頭應了聲，去了。
羅五兒帶了兩個家丁一個婆子去了偏院。三個男子輕鬆制服了偏院的三個女人，婆子抱着孩子，一行人揚長而去。
李氏拖着身子追到門口，被田婆子和春桃抱着拉回了房內。
李氏哭着求田婆子，“你去，去把孩子給我要回來。”田婆子勸道，“你莫急，事情沒有到絕路。他們抱了孩子去，一時半會地也不好找人家。”李氏更加心碎，哭道，“沒這孩子，我還不如死了。”春桃說，“少奶奶不急，我跟過去看看，尋空我就把孩子抱回來。”李氏道，“他們怎麼會讓你抱着？”春桃說，“他們不會待見小少爺，多數會放在一邊不管，我總會有法子抱走。”李氏抽抽搭搭地說，“抱回來，他們還是會來人搶了去。”田婆子咬牙道，“我們跑唄，抱了孩子，我們一起逃走。”李氏喪氣地說，“跑？怎麼跑？如今我們身無分文。當時銀子都帶在他身上。他現在下落不明，銀子怕是也給人搜了去。我娘家陪嫁的首飾都被他一併拿去了。”田婆子道，“我們跑你娘家去唄。老爺太太從前最疼小姐，不信他們不收留。”李氏哼了一聲，道，“當日事情出了，他們只是派了個管家來交涉，家裏父親兄長對我不聞不問，你還指望他們收留。”又悲從中來，越發的不能自已，數落道，“結的這門親事，為著攀附人家，全然不顧這家少爺竟是個癆病鬼。他們哪裏疼着我了？”
田婆子陪了李氏抹了半天淚。
春桃在二人抱團哭泣的當口遛了出去。跟老吳頭報備了一聲，去前院了。
果然，孩子放在材房。卻也不哭不鬧，安靜地睡着。小腳丫不知何時已經把裹着他的小棉被蹬開來，露在外頭。春桃進去給他紮好，四下看看無人，抱了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