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偏院（一）
春桃一早提了食盒，從廚房繞到後院，又從後院的側門出去，走過一條石板路，再上十幾級台階，方到了偏院門口。門口守着一半焉老頭。蓄着黑白交雜的稀疏的到頸下的鬍子。
老頭給春桃開了門，彼此都無話，冷着臉。
春桃進門后快走幾步，婆子田氏迎出來，接過食盒，急急詢問，“你報了老爺沒有，少奶奶要臨盆了，得找個穩婆來。”春桃眼睛一紅，說，“託了大太太房裏的蓮兒去遞話，可蓮兒說，她不好張口。你是知道的，我如今這身份，哪裏敢自己去跟老爺說話。”田婆子跺一跺腳，道，“總得想個法子，少奶奶是頭胎，又一直關在這裏，沒有穩婆在，怕是要出事。”突然一轉念，道，“你等下再出去，找找七姨太，她跟咱們偏院，也是有些舊情，讓她跟老爺說說。”
春桃說，“你是想得出來！當初在這邊，誰又待見她？如今去求，她能相幫？”又說，“剛才去廚房拿吃食，馮媽說灶上跟七姨太燉了鴿子湯。說是她懷上了。”田婆子道，“你多求求她，給她下個跪。無論如何，救救少奶奶一條命。”
春桃一跺腳，咬牙道，“罷了，我就再去求她。”
少奶奶在房內問，“你們又嘀嘀咕咕說些甚？”兩人趕緊提了食盒進去，道，“少奶奶，你醒了。”
李氏撐着笨重的身子坐起來，田婆子趕緊去拿襖子給她披上，道，“少奶奶，這才三月底，天還冷，你可別凍着了。”李氏冷笑，說，“我這條命又有哪裏好顧惜。整日被囚在這裏，過的什麼滋味。”田婆子不語。
春桃打開食盒，取出一應吃食，道，“今兒馮媽悄悄兒加了幾塊肘子，說是大少奶奶月份大了，孩兒長頭髮出來，該饞油葷了。”李氏道，“她有心了。”田婆子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把淚。
李氏卻瞧見了，喉頭髮緊，半響，說，“當初為我的事，你挨了老爺一通黑打，還吊了你一晚上。若不是我娘家來人告饒，我主僕早已受盡屈辱而亡。而今，你且再忍忍，等孩兒落地，我一死百了。你跟春桃也不必受我牽累呆在此處。”田婆子惶恐萬分，道，“少奶奶說的什麼渾話。我田婆子活一天，就該着周全主子一天。你要走了絕路，婆子也只有隨你去了。”又拿眼神暗示春桃。春桃勉着情緒勸道，“少奶奶放寬心些，孩子生出來，日子總是有盼頭。”“對對對，若是生個小少爺，少奶奶後半生就有了依靠。”李氏笑出聲，道，“有什麼靠？你當老爺太太容得下他？”眼裏噙了淚，道，“我卻盼是個小丫頭，也能活命。”
當日王賬房被捉，不知作何處置，這些時日，再無人提，也無從打聽。只春桃悄悄打聽來，王賬房當時就被打得半死，關在後院材房。至於後來如何了，春桃再也沒打聽出來。三人也只能猜測，可能是死了，被扔了出去。
至於大少奶奶當日出逃，被何人出賣，卻成了最大的謎團。按說，除了田婆子和春桃，旁人並不清楚整個事件。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們說話被七姨太偷聽了去，然後七姨太又給老爺說了。
七姨太，其實是少奶奶最大的仇人。所以春桃去求她，得有多麼違心不願。
七姨太這些日子有了身子，吃什麼吐什麼，整日昏睡不醒。先生來把過脈，跟老爺回稟說，十有八九是個男胎。且七姨太日漸消瘦，看着也像是懷了男胎。
林老爺打從心裏樂出聲來。二少爺至今音訊全無。四小姐慶棠來信說，她倒是見了一次，卻匆匆辭別。只說從了軍，去了廬州。到底廬州哪裏，也沒提。林老爺諾大的家業無人交託。好在林老爺正是壯年，如今七姨太又有了身孕，若是生個男孩，也多份保障。
六姨太這些日子跟大太太莫名親近起來。
七姨太害喜，老爺一切以她為重，兩個被冷落的婦人，自然而然地想相互靠近。雖不交心，彼此看着對方都不得意，也是安慰。各自暗中比較，用自己的優勢，去對應對方的劣勢。大太太想着自己到底是生養了一堆兒女。六姨太想着自己偶爾還有老爺疼着。兩人默默比較完，看對方格外順眼。
只是清梅，再也不順任何人的眼了。
被偏院記恨，被內院嫉妒。除了老爺，拿她當寶養着。卻也不是因了她本人的可人疼，而是因了她肚子裏的小少爺。清梅擔心自己生不了小少爺，生出個小丫頭來。這樣的焦慮不安，使得她沒一天痛快過。
午飯後一覺睡到傍晚。睜開眼來，屋裏光線暗淡。清梅輕聲喚翠兒，卻沒人應她。掀開被褥，只覺冷到打顫。清梅下了床，趿上鞋，將椅子上的棉服裹上。走到外面，四方天井一眼看穿，空無一人。清梅便又往前院去。剛跨過門檻，一個人朝着她撲通跪下，嚇了她一大跳。定睛看時，卻是春桃。
“七太太，救救我們少奶奶！”春桃哀告道，“我們少奶奶馬上臨產了，求七太太給老爺說說，找個穩婆來待產。”
清梅穩穩神，站直了身子，說，“你先起來，仔細說說。”春桃依言起身。低着頭，說，“自打去年的事之後，少奶奶就被關起來了，平常也是不見天日，煞是可憐。”清梅道，“這個事，我也聽說些。只是老爺不喜人提，我怕也不便做聲。這事得去求大太太去。”春桃道，“大太太房裏的蓮兒，不肯遞話。”清梅道，“你今日如何見的我，就如何去見大太太。”春桃心裏明白清梅不肯相幫，負氣道，“你也懷了孩子，也算替你腹中孩兒積德，就跟老爺說說又何妨。”歷來清梅不滿春桃，今見她詛咒自己孩兒，怒火攻心，揚手一巴掌，罵道，“賤人！如何要你來教我做人！”翠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過來扶着清梅，對春桃吼叫，“哪裏滾出來惹我們七太太，不想活了！”這一叫喚，惹來一堆人看，連老爺也出來，見是偏院的春桃，令羅五兒帶人捉了去，拳打腳踢，推搡着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