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在孝義鄉,陳家也在大放鞭炮,陳家的主人陳德成,為了兒子的婚期懊惱,異常負氣,但這天一早,派在白洋河鎮打聽消息的專人,回來報告,說是朱建伯不但如期發轎,而且他親自送女兒來成親。這一下使得陳德成大感歉疚,也特別高興,覺得面子十足。所以他親自出村迎接親家。再聽說親家因為送親受暑,中道折回,便愈覺不安了。
但是這不是表達歉意的時候,時間已經因為一陣驟雨耽誤了,急急忙忙把花轎引到家,在鼓吹喧闐、鞭炮繁響之中,升堂停轎,把新娘子請了出來。
突然間,滿堂賓主,包括那些世代家傳、這行當幹了四十年的贊禮,也見到了從未聽說過的一個景象。新娘子伸起手來一扯,把蓋頭揭開了,露出來的是一張極俏麗的臉,可是殺氣騰騰,一開口就罵:“惡賊!你欺人太甚,今天大家都是死!”
“死”字剛剛出口,新娘子從衣袖裏取出來一把雪亮的剪刀,一下就扎在陳德成心窩上,接着往外一拔,又往回一刺,刺中自己左胸,雙雙倒在地上,鮮血直噴,四隻腳都在抽搐,然後,都不動了。
喜氣洋洋的一堂賀客,都像在做噩夢——做噩夢也沒有這麼快,新娘子的臉還不曾看清楚,已經死了兩個人;欲待不信,地上明明已橫着兩具屍體,尤其是那鮮紅的血,刺入眼帘,驚在心頭。
“爹!”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撲了過去,伏屍大哭,那是新郎官的弟弟陳家。
這一哭,才把大家驚醒,於是立刻在兩具屍體四周圍成一圈,有一人蹲下身子去,要想急救,有人亂喊亂嚷,有人議論紛紛,也有人只是搖頭嘆息,不住地喃喃自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不中用了!”陳德成的弟弟陳繼成含着一泡眼淚喊道,“家騏!家騏!”
新郎官嚇傻了,沒有應聲。有人發現他坐在屋角,趕緊走過去叫:“家騏!家騏!你二叔在叫你!”
陳家騏怔怔地向那人看了一會兒,突然“哇”的一聲,扯着那人痛哭不止。
好些人連拉帶拖地把他弄了過去,他望着陳繼成叫了一聲:“二叔!”接着也和他弟弟一樣,伏屍大慟。
“這不是哭的時候!”陳繼成連連頓足,着急地說,“你們倆快起來,辦大事要緊!”
“是!”家騏、家兄弟,齊聲答應,站了起來,眼淚汪汪地看着他們的叔叔。
陳繼成臉色蒼白,雙眼發紅,但顯得相當沉着。“諸親好友都在這裏,”他說,“大家都親眼看見的,白洋河鎮朱建伯,心毒得如此!為了婚期結怨,教唆他女兒行兇!”他指着地上的女屍又說:“他女兒進了陳家的門,就是陳家的媳婦。兒媳婦殺公公,是逆倫重案,指使的是她爹!我們陳家傾家蕩產也要打這場官司,將來要請大家做個見證。”
“當然,當然!”有人義憤填膺地說,“朱建伯手太辣了!將來堂上要傳見證,我一定到。”
“對了,我們都會照實做見證。”大家紛紛附和。
“家騏、家,你們先向至親好友們磕頭道謝。”
“是!”兩兄弟雙雙跪倒磕了頭。
於是喜堂變作靈堂,賀客變作弔客,紅燭換成白燭,吉服換成孝服——陳德成的屍體安放在後堂,只聽女眷們哭聲震天。但新娘子的屍體卻成了難題,不知安放在哪裏好。
“這樣大逆不道的惡媳!”陳繼成厲聲吩咐,“把她拖到後面菜園裏去!”
處理了兩具屍體,陳繼成邀了幾位親友到裏面去商議善後。在外面,喜事沒有辦成,賓客還是要招待的。一樣也開了筵,一樣也有人坐下來吃,只是再沒有猜拳鬧酒的聲音,只是小聲議論着、嘆息着。
“唉!真正想不到!”東鄰張四爺說,“我活到六十三歲,像這樣的事,從未見過。”
“你活到六十三歲從未見過,我活到七十二歲還從未聽說過呢!”鬚眉皆白的王老爹說。
“誰又曾聽過、見過?”教蒙館的李先生搖頭晃腦地掉書袋,“怨毒之於人也,甚矣哉!”
“這事也有點奇怪。”這是村中富戶開油坊的趙老闆說,“就算為婚期結怨,仇恨也不至於這麼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立刻有個人接口,他是陳家的表親周老二,“不是我此刻還批評過世了的人,我那位老表兄,這次送日子是稍微霸道了些,哪有這麼個說法的?”
“怎麼說?”
“他叫媒人跟女家去說:七月二十四非有花轎進門不可,女家不肯發轎,以後就不必再談了。”
“這要怪媒人不好!”張四爺說,“男家急於抱孫子,說話不好聽,媒人怎麼可以照本宣科,毫無顧忌。”
“是啊!”大家都同意這個見解。有人還憤憤地說:“這個媒人該送到官那裏去打屁股。”
“不過,有件事我還不懂。”趙老闆說,“聽說朱建伯還親自送親,走到半路因為身子不舒服,又折回去的。”
“哼!”周老二冷笑,“故弄玄虛。”
就這時有人來喚周老二,說是陳繼成請他有事商議。到裏面一看,連主人一共是五個人,陳氏的族長,陳家的西席、賬房和教陳家練武的一個教師爺——“飛刀”楊大壯。
“老表弟!”陳繼成問他,“聽說你縣衙門裏很熟,是不是?”
“是啊。”周老二答道,“可是要去告狀?”
“當然,這得家騏親自去告。”陳繼成說,“想麻煩老表弟辛苦一趟,連夜陪他進城,明天一早去喊冤告狀。本來我該去的,這裏還得辦喪事,唉!好好一場喜事,冤孽!”
“好的,我義不容辭。不過——”
他雖未說明,陳繼成當然也懂,急忙說道:“衙門裏不管原告被告,總是要花錢的。打官司,又是這樣的血海冤讎,還在乎錢嗎?老表弟,你先帶五百兩銀子去,該用的地方儘管用,不夠的話,在城裏的柜上支。”陳家在城裏也有買賣,是個很大的糧食行,字號叫作“大生”,所謂“柜上”,就是指大生。
“夠了,夠了,五百兩還不夠?”周老二說,“明天只是口頭告個狀,還不到坐堂審案的時候。幾個‘堂口’打點打點,哪用得了五百兩?”
“老表弟,我還要請教。打官司真還是頭一次,我在家該預備些什麼?”
“預備相驗的‘公堂’。”周老二說,“這要把地保找來,怎麼預備,他全知道。”
“是了。”陳氏的老族長捋着白鬍須說,“朱家既然敢指使閨女行兇,自然有防備的。冤家,一番也是做,兩番也是做,要防他還有毒手。”
聽了這話,大家悚然動容,都覺得到底是老人家,見的事多,顧慮周密。
“我看家騏進城,也要小心。朱家料到必有一場官司好打,說不定‘惡人先出頭’,搶了做原告,所以最好半夜敲開城門,守住衙門口,等天一亮就好搶個先。”
“是,是!”陳繼成連連點頭,“三太爺說得一點不錯。”
“對!”周老二也說,“叫開城門不費事,有規矩的:半夜開城,一兩銀子。”
“那好!”老族長——陳三太爺又說,“其次要防朱家一不做、二不休,埋伏在那裏,阻撓我家去告狀。說不定會動武——”講到這裏,他的視線從“飛刀”楊大壯臉上掠過。
楊大壯當然會意了,霍地立起身:“我保着老大去!”
“那再妥當不過了。”陳繼成一揖到地,“拜託兩位,申冤以後,我再重謝!”說著,他的兩行眼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
陳家騏也是,一直流着眼淚,把他那件作為新郎官禮服的簇新藍衫,在胸前濕了一大片。
轎子坐錯,青荷未曾下轎以前,心裏慌亂得冷汗淋漓。但是,很快地,她就能夠鎮靜下來。她從小就沉着,七歲那年,家裏失火,她居然能夠不哭,等人衝進煙霧瀰漫的屋子,把她搶救了出去。
這時她在想,反正一場笑話是免不了的!不過笑話不要在喜堂上鬧,喜堂上一鬧笑話,不但自己受窘,而且怕收不了場。最好能夠把坐錯了花轎的情形,跟那家的“婆婆”悄悄兒說明白,悄悄兒派人趕到孝義鄉陳家去說明白,再悄悄兒把兩個新娘子換過來。
這樣想透徹了,她便不慌不忙,依舊守着她母親一再告誡過的,做新娘子的規矩,由着伴娘撮弄。
第一遭——也應該是唯一的一遭,做新娘子,心裏自然有些發慌。這時候她才想到,新娘子頭上為何要蒙一塊紅羅蓋頭。沒有這塊蓋頭,眼睜睜看着那許多賀客,不把人羞死!發明這塊遮着的蓋頭的人,真正是積陰德!
慌過一陣,心又靜了。眼睛看不見,耳朵卻聽得清。她也跟着母親去吃過好幾家大戶人家的喜酒,鬧哄哄、亂糟糟是免不了的,可是她覺得這裏的鬧與亂,與眾不同。
“他媽的,大柱子,今兒喝完喜酒,干一場!誰要是裝肚子疼要上茅房,我就操他的妹子!”
“他媽的,你嘴裏放乾淨點兒!誰輸了錢耍賴?”說著,那人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啊!”
“噢,噢!你幹什麼?”這大概是那個大柱子的聲音,氣急敗壞地,“你抓住我的衣服幹什麼?”
第三個人的聲音馬上又出現了,很威嚴:“放手!頭兒的喜事,你們在這裏胡攪。他媽的,吃飽了撐得慌,是不是?”
在喜堂上,居然有滿口村話要打架的賀客?這是什麼樣身份的人家?“頭兒”又是誰呢?青荷在想。
“來,來,咱們先看看新娘子,倒是怎麼樣的金鑲玉嵌,千嬌百媚?”
話剛說完,有人冒冒失失來揭蓋頭。青荷眼前一亮,亮得炫目,趕緊把眼閉上,越發低下頭去,但就這一瞥之間,大起疑懼——她所看到的賀客,十有七八長了一臉的橫肉。
接着她聽見有人一聲驚詫:“啊!”
然後是另一個人的輕輕叱斥:“少開口!”
隨便青荷怎麼樣機警,也弄不懂他們的意思——他們,一個是“媒人”王狗子,發覺新娘子不是尤三嫂,自然要詫異;而不許他開口的是新郎官衛虎。
尤三嫂是個尤物,但哪裏比得上這個黃花閨女?衛虎心想,一個人運氣來了,牆都擋不住;娶親也像布店大放盤一樣,買一尺饒一尺,而且買的是布,饒的是綢子。今夜先“剪”了這塊“綢子”嘗個鮮頭,有事明天再說。
明天要把新娘子換回來也容易,添一副嫁妝來。如果那家倒看上了尤三嫂,將錯就錯,不肯換了呢?這也容易,告那家“霸佔新婦”,官司還怕不贏?
這樣想停當了,聲色不動,照舊拜堂。等把新娘子送入洞房,他回身出來,把王狗子找到僻處,細問究竟。
“我打聽過了,在破廟裏避過雨,遇見一幫‘弟兄’在那一帶作案,心急慌忙上轎,大概就這樣子搞錯了。”
王狗子又低聲笑道:“錯得好!頭兒,肥豬拱門!”
“事情要弄明白。是哪一家的?”
“那倒還不清楚。”
“馬上去‘摸底’。”衛虎又說,“喜酒有的你吃!此刻要替我多辛苦。”
“那還用得着交代?頭兒倒是要交代新房裏的人,少跟新娘子去嚕囌,自己泄了底。”
“我知道,你快去辦事,有消息馬上來通知!”
王狗子答應着,狗顛屁股般,小跑着去打聽底細。衛虎是新郎官,也是家長,同時不願意新娘子再露面,所以免了一對新人一起坐席的規矩,親自去招待賀客入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衛虎是喜上加喜,酒興特豪,吃到一半,看見王狗子進門,便告個罪,迎了上去。
“頭兒!”王狗子也不知是太興奮,還是跑得累了,只是喘氣,話都說不利落,“你老,曉、曉得,這個新娘子,是哪家的?”
“你別問我!快說。”
“是白洋河鎮,朱百萬的獨生女兒。”
“啊,是朱百萬的女兒!”衛虎急急問道,“男家呢?聽說——”他敲敲腦袋,“咦,一下子想不起了。”
“男家也是個百萬,劉老澗的陳百萬!”
“對,對!陳德成,住家在孝義鄉!”
“頭兒,兩個‘百萬’,好肥啊!”
“慢慢!你等我來想想!”
衛虎拈着幾根鼠須,瞪出一雙狗眼,凝神細想。朱、陳兩家都算本縣前五名的富戶,富戶最要面子,這份天外飛來的艷福,還帶這大大一炷財香,倒要好好來折騰它一下。
“王狗子!”
“怎麼樣?”
“你索性再辛苦一趟。”
“你老吩咐。”王狗子問道,“是不是到孝義鄉去跑一趟?”
“不錯,去看看陳家怎麼樣?可曾鬧出來?”
“我去,我馬上去。不過,你老人家最好把話說明白點,我心裏有個數,就好做了。省得一趟趟來請你老的示,白耽誤工夫。”
“好,我跟你說。”衛虎答道,“如果那家已經鬧出來了,當然連夜要來換人,沒有那麼便宜的事,說不定今天就有一場熱鬧戲好看。如果不鬧呢?那就是要面子,什麼啞巴虧都肯吃,我就是另一種做法了。”
“這就是了。”王狗子說,“如果那家鬧了出來,我馬上回報你老;不鬧呢,今夜沒事,你老安安穩穩做新郎官,我啊——”他笑笑不說下去了。
衛虎詫異:“你怎麼樣?”
“我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我也要去做‘新郎官’!孝義鄉有個‘水蜜桃’,又香又甜一包水!”說著,得意地笑了。
“去你的!”衛虎笑着摸出五兩一個銀錠子,往他身上扔了過去!
王狗子得意揚揚地走了。衛虎依舊入席去陪客人,暗中吩咐替他管家的一個徒弟張瘸子,關照廚房,加緊上菜,吃完了好散。
散了席,賭間開場,兩桌牌九,一大一小;另外是一桌寶。有人要鬧新房,張瘸子攔在前面,說新娘子人不舒服,請大家體諒——這是他師父要他說的話。大家都知道,既然衛虎不願意,那就少去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