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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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是個“大滿棚”的好日子,宿遷城裏張燈結綵辦喜事的人家,到處都有的看見。

朱建伯聽了劉天鳴的勸告,也在這天嫁女兒。他是宿遷城外,東南四十里,白洋河鎮的首富,自然是在老家發轎,男家雖出生劉老澗,大片田地都在那裏,住卻住在宿遷西南的孝義鄉,兩地相隔有五十里路,花轎嫁妝,一早就抬出門了。

為了青荷的嫁后光陰打算,朱建伯刻意交歡,自己親自送親,表示結親的誠意,希望男家如有所誤會,看在這片誠心上面,也會釋然。

一切都順順利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氣太熱,朱建伯自己騎在騾子上,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昏頭搭腦,卻一直念記着女兒,這樣密不通風地悶在轎子裏,不要弄出痧氣來!所以一遍遍叫他侄子朱大文到花轎旁邊去探望。還好,每一次新娘子總是用極低的聲音回答:“不要緊,不熱!”

“這樣的天氣,悶在轎子裏說是不熱,這我就不相信了。”

“大伯,你老人家也是,”朱大文這樣對他說,“青妹妹心思最靜,心靜自然涼,再有句話,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青妹妹大喜日子,所以熱也不怕了。”

“說得有理!”朱建伯連連點頭。

“倒是我看你老人家,不要支持不住!這十幾天裏裡外外,忙進忙出,不曾好生歇一天。這大太陽底下曬着,真不是鬧着玩的事。”

朱建伯確有些不大舒服,但女兒的好日子,他不願掃她的興,所以強自掩飾着:“我很好——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人逢喜事精神爽,支持得住。”

中午休息——預先在打尖的客店包好一座院子,新娘請出花轎,由伴娘攙了進去,關緊院門,在裏面擦身抹汗,重整花鈿。朱建伯也卸衣擦背,卻不該用了剛從井裏打出來的涼水,冷熱相激,上了年紀的人吃不消,一下子把汗悶住,立刻就覺得頭昏鼻塞,胸中悶氣,摸摸額頭已經發燒了。

隨身服侍的小廝興兒,看看不是路,慌忙奔了出去,找着在料理執事夫役打尖的老總管:“老爹,老爹!不好了!”

“怎麼?”老總管朱才大驚。

“老爺身子不爽,有些兒頭昏氣悶!”

朱才一巴掌拍在興兒後腦上,使的勁大,把興兒打得合撲一跤,摔了個狗吃屎。

“老爹!”興兒被打得火冒三丈,爬起來跳腳嚷着,“你怎麼打我?”

“打你!回去還要請家法治你!”朱才罵道,“老爺小小不舒服,為何大驚小怪?好日子沒個忌諱!看我回去不打爛你兩條腿!”

這一說興兒才明白,那句“不好了”說壞了。自己想想也是,那句話加上自己的神情倒像報喪,難怪挨打。

“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算賬。你替我盯在這裏——如果不好生看着嫁妝,看我饒得了你!”

朱才說完便匆匆離去,找着正在吃飯的朱大文,一起來看朱建伯。

一看果然不大好!人都委頓了,懶得動也懶得說話,只把個頭垂着。

“我就怕大伯支持不住。”朱大文問老總管,“怎麼辦呢?”

“先請個醫生來看。”

“只怕這裏找不着醫生,再說,這裏也不是養病的地方。家裏還有滿堂的賀客在那裏。”

朱才想了一會兒,斷然決然地說:“大爺,我看只好把老爺送回去。”

朱大文還不曾開口,朱建伯突然抬起頭來,亂擺着手說:“不要,不要!我支持得住。”

“這會兒是支持得住,回頭到了男家——”朱大文因為言語有忌諱,頓住口不說。

雖未說明,意思很顯然,萬一到了男家病倒,攪亂一場喜事,那麻煩不容易收拾。朱才覺得他顧慮得極是,但知道朱建伯的脾氣,所以向朱大文使了個眼色,示意要跟青荷去說。

新娘子一聽父親病了,極其不安,她很有決斷地說:“大哥和老朱說得不錯,趕快把爹送回家才是上策。”

朱大文趕緊跑回來,把他堂妹的話,照樣說一遍。朱建伯最聽她的話,同時他也想通了,真的一到就病倒在女婿家,不但大煞風景,而且別人家門不吉,還是回家的好。

為難的是由誰來送?要講老練周到、禮節不疏是朱才,應該讓他送親去,可惜身份不配。想了想只好讓朱大文送親,由朱才照料老主人。

於是分道各自東西,往西的是花轎,走到夕陽銜山,離孝義鄉還有五里多路,陡然狂風大作,暑氣盡收,這一陣風實在快,但天邊一片烏雲冉冉而來,眼看就有大雨,卻是不妙。

“趕快!”朱大文策騾上前,一路走,一路關照,“前面有座廟,到那裏避雨。能趕在下雨以前到廟裏,不教嫁妝打濕,我多加酒錢。”

重賞之下,鼓勇至前,花轎抬得像飛一樣,到了廟前——廟前是條三岔路,只見另一條路上也有花轎,也有嫁妝,也是急急奔了來避雨。

廟是一座破廟,不過大殿雖然荒涼,卻並不漏,兩家人家各佔一面,也都把新娘子挪出花轎,扶到隱蔽之處休息。

也不過剛剛安頓停當,只聽雷聲轟隆隆,雨點嘩啦啦,傾江倒海般下一場甘霖。“好雨!好雨!”大家都在高興,“真像金子一樣,莊稼有救了!”

青荷心想,一生就此一遭,偏偏遇雨會遇着另一家新娘子,這是難得的緣分,因而想打聽一下,彼此相識,將來好往來做個閨中好友。

無奈雨聲喧嘩,遮沒了聲音,又不能像外面那班腳夫一樣,把聲音提高得像吵架一般講話,那就只好遙遠凝望——無奈天黑如墨,看不真切。

外面已經在點燈籠,雨勢也似乎小了。忽然,有人冒雨奔進來大喊:“快把燈籠熄掉,前村有強盜在搶!”

一聽這話,無不大驚,一陣慌亂,熄燈的熄燈,關廟門的關廟門,屏息靜聽,幾乎連喘口大氣都不敢。

朱大文非常擔心,怕強盜一發現了,會來搶嫁妝。那家人家的情況不知道,自己這方面,他聽他伯父說過,光是陪嫁青荷的首飾,就值一萬兩銀子。

“強盜快走,強盜快走!”他不住默念着,悄悄到廟門向外張望。

被搶的村莊,大概在里把路外——也許不到,天黑看不真切,只望見許多火把,不用說,明火執仗,強盜的膽子大得很。

雨終於停了,火把也遠去了。

“快走,快走,趁這個空當走了乾淨。”有人這樣在叫。

不走也不行了,為這場雨,可能已耽誤了拜堂的吉時,於是紛紛起身,請轎的請轎,抬嫁妝的抬嫁妝。燈籠自然不敢點,就有人聲音大了些,也會受到旁人的呵斥,怕把強盜招引了來。

黑頭裏忙忙亂亂把花轎抬出了廟門,分路各行。青荷在轎子裏一陣陣興奮,一陣陣害怕,心裏七上八下,說不出是怎麼樣的一種不對勁。為了想定定心,她想起有一包“狀元糕”之類的乳點心,是她母親怕她中途腹飢,特為叫丫頭放在花轎里的,這時打算取出來吃它兩塊。

伸手一摸,哪裏有什麼乳點心?再一摸,摸到一塊手絹兒,濕漉漉的,越發奇怪,自己並沒有這麼一塊手絹,就算有這樣一塊手絹遺落在轎中,可也絕不會是濕的!

啊!這塊手絹是別人的——轉念到此,驚出一身冷汗,忙中有錯,錯坐了花轎——這頂花轎是那位新娘子的,她捨不得爹娘,在花轎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淚,所以這塊手絹兒才顯得如此。

怎麼辦呢?轎子坐錯了!

青荷正在着急,聽得鞭炮聲響,已經到了那不知姓什麼的“男家”了,要跟那不知姓名,更不知面貌、性情的“新郎官”拜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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