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衛虎續弦,王狗子算是大媒。這個媒人完全不懂做媒的規矩;其實也不必懂,懂了反而不好,因為這頭親事,根本就不是從規矩道理上來的。
敲開了門,門裏的尤三一見是王狗子,馬上臉色就變了,但不敢不敷衍,那齜牙咧嘴硬擠出來的笑容,比哭都還難看。
“便宜了你,尤三!”王狗子跨進門來,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仰着臉說,“跟你老婆多做半個月的夫妻。你聽清楚了,日子改到七月二十四。”
“王、王大爺!”尤三結結巴巴地說,“這件事,實在……”
“什麼?”王狗子不容他說完,一聲喝,“我看你是犯賤!一百二十六兩銀子,買你老婆這個破貨,你還嚕囌?”
“老天爺在上頭,”尤三氣急敗壞地說,“原來只借了衛頭兒二十兩銀子,利上滾利,滾成這個樣子。做人要講良心!”
“你說誰沒有良心?”話落手起,王狗子一巴掌掃過去,把尤三打得跌跌沖沖,撞到了土牆上。
站定腳,捂着臉,尤三的眼都紅了,但是,他還是沒有那個膽量跟王狗子斗一斗。
“你他媽的,也不想想,你老子死了,睡的棺材,是哪裏來的錢買的?利上滾利,你不會不叫它滾嗎?廢話少說,”王狗子走過來,當胸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瞪着眼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此刻再替衛頭兒做個主,拿一百二十六兩銀子來,還你老婆的賣身契!”
嘴裏在吼,手上也加了勁,抓住那個老實人的衣服,推來搡去,把尤三搞得頭昏眼花,大聲喊道:“放手,放手!”
越是這樣喊,王狗子越不肯放,而且變本加厲了。他是開道神般的身坯,手往上一提,尤三頓時雙足凌空,然後他使勁往牆上一推,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來問道:“你說,你是捨不得老婆,還是捨不得命?”
尤三被王狗子推抵在牆上,絲毫動彈不得!毿毿一隻大手壓在胸前,連呼吸都覺困難,哪裏還說得出話?唯有口中發出“嗬,嗬”的怪聲,拚命掙扎,但怎麼樣也逃不出王狗子的手掌。
一個不肯放手,一個已翻白眼,就在這快要出人命的當兒,聽得一聲凄厲的叱斥:“姓王的,你好狠的心!”
王狗子不由得就鬆了手,轉臉看時,布簾掀處,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少婦閃了出來,穿了一身青布裙,大概正要梳頭,一頭漆黑的長發,從肩上甩了過來,握在極白、極豐腴的手裏。她有一張長圓的臉,生了一雙丹鳳眼,在此憤怒的時候,特別顯得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王狗子不由得有些氣餒。
“你逼死他也沒用,有話跟我說。”
“尤三嫂,”王狗子想到半個月後,她的身份便大不相同,越發賠了笑臉,“我不過跟尤三鬧着玩。轉眼大家要結成親戚了,應該客客氣氣的。喏,”他轉過身來向正在喘氣的尤三作了一個揖,“我賠禮,我賠禮!”
“哼!”尤三嫂冷笑道,“你少來這一套!說吧,你要幹什麼?”
“我是奉了衛頭的差遣,來送個信,改了七月二十四的好日子。到那一天,尤三嫂,你就成了我們的衛大嫂了——金鑲玉嵌,綾羅包裹,真正好風光!”說著,王狗子把眼斜瞄了過去,盯着尤三那件打了補丁的竹布衫。
尤三把個頭低了下去,是自慚形穢,覺得配不上他妻子的神情。尤三嫂的臉卻越發板起來了,胸脯起伏着,彷彿有句話,幾次三番衝到喉頭,又咽回腹中似的。
“怎麼樣?”王狗子看着她問,“有你一句話,我就好回去交差了。”
“好!”尤三嫂咬一咬牙,答道,“你們不是要人嗎?到時候來抬好了。”
王狗子把大拇指一蹺:“女中丈夫,有擔當!這才真的配得上我們衛大哥。”說著,做了個告辭的姿勢。
“且慢!”尤三嫂把他喊住了說,“當初原說再貼我一副妝奩,這話怎麼說?”
“這話自然算數。不過——”
“好了,”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再叫衛家送二百兩銀子過來,妝奩我自己來辦。還有把那張借契,明天一起給我送來。”
“明天?”
“你不放心?”尤三嫂冷笑說,“宿遷縣裏,誰不知道衛頭兒?就算無憑無據,還怕人逃得出你們的掌心?”
“這倒是真話。”王狗子想了一會兒說,“明天可不行,過個幾天,我一定給你送來,總讓你還來得及辦嫁妝就是了。”
王狗子算是做事紮實,防着萬一到巡按御史“放告”時,尤三夫婦收回了借契,便好去控告衛虎強佔霸娶,所以那張借契,還要暫留一留,等按院過境,才能給她。
按院劉天鳴就在王狗子離開尤家的那一刻,已經悄悄到了宿遷縣。他預先派了從人安排,繞城而進,在東門外的魯肅廟,借了兩間空屋住下——明朝的制度,文臣武官,都可以自畜家將,作為護衛。劉天鳴有兩個家將,一個叫李壯圖,一個叫林鼎,都是四川人。等在魯肅廟略略安頓好了,劉天鳴把他們兩人找來,說要進城私訪。
這套花樣,他們在西南是見慣了的。自入江蘇省境,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李壯圖臉上略有躊躇之色。因為入境尚未問俗,而且地形不熟,口音不對,他們負有暗中保護的責任,干係甚重,不能不謹慎。
“大人此番是上任,”李壯圖說,“等到了任上,細細詢明各地情形,再出來私訪,比較妥當。”
“妥當是妥當,”劉天鳴笑道,“只不過到那時候怕訪不出什麼來了。你們不必擔心,快去改裝。”
聽得這樣吩咐,那兩人唯有遵命。林鼎扮一個“貨郎兒”,挑一副南北雜貨無所不有的擔子;李壯圖扮成身背藥箱、手搖串鈴的走方郎中;劉天鳴自己扮作會看相的遊方道士,用竹竿撐起一條布幌子,捏在手裏,幌子上七個大字:小純陽相天下士。
李壯圖搖着串鈴開路,林鼎挑着擔子,搖着“撥浪鼓”殿後,中間是劉天鳴,由林、李二人前後保護着,進了宿遷的東門。
大街小巷,一路吆喝,李壯圖的買賣不錯,林鼎也有人請教,只有劉天鳴還未開張。心裏在想,這樣下去不是回事,得要設法找人搭訕,才能從看相算命之中,訪出此處地方官的政聲來。
正在這樣思量時,忽然看見有家人家,主人出門送客。那客人的態度卻很奇怪,怒氣沖沖,彷彿剛吵了架出來。做主人的一臉惶恐,不斷地在說:“請回來、請回來,我還有下情奉商。”
那客人站定了腳,回過身來,斷然拒絕:“再沒有什麼好商量的,我這個媒人,在你們兩家當中,把個頭都軋扁了。總而言之一句話:男家已經有話,七月二十四日非辦喜事不可。男家也不發轎,也不來親迎——這不是男家不講道理,發了轎來,你們女家不肯讓新娘子上轎,男家這個面子丟不起。到了那天,府上如何,男家不管,反正花轎不到,男家另有準備。言盡於此,尊駕自己斟酌吧!”說完作個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送走了大媒的那人,正待回身進宅,轉臉之際,不由得站住了腳,心裏喝聲彩:走江湖的也有這麼一副好清貴的相貌!他自然不知道“小純陽”是按院大人,只覺得清癯秀逸,氣度高華,特別是那雙眼睛,神采奕奕,不怒而威,一接着他的眼光,心頭自然而然浮起一種敬服信賴的感覺。
於是他很客氣地問道:“尊駕也會合婚擇日嗎?”
劉天鳴原是有心兜攬,就不會也要說會,何況他本就懂些皮毛,所以點點頭說:“星相合參,略知一二。”
“好極了!請裏面待茶。”
主人領路,劉天鳴后隨,一路走,一路打量。房子不甚華麗,但用的是上等材料,建得極其堅固,可知主人家是不尚表面的殷實人家。果然,等請教姓氏時,那人自道名叫朱建伯,並不諱言他是白洋河鎮的首富,因為城裏有好些買賣要照料,所以建了這所房子,作為歇腳之處,家還是住在鎮上。
“舍間人丁單薄。”朱建伯說道,“我只有一個女兒,小名青荷,今年整二十歲。不是自誇自贊,我這個小女,真正是才貌雙全!要講她的外場能幹,敢說沒有哪個小夥子趕得上。”
“二十歲早過了摽梅之期,何以至今不曾出閣?噢,噢,”劉天鳴說,“我明白了。大概是賢伉儷捨不得這顆掌上明珠?”
“倒也不是——”
是朱建伯夫婦太相信星相。青荷在七歲時就已許配了劉老澗的陳家。
陳家也是當地首富,他那長子名叫陳家騏,比青荷大四歲,頗肯讀書上進,而且雖然生在富家,卻無浮華習氣,是個好子弟。
“敝處有句話:‘不會選的選高房,會選的選兒郎。’這頭親事,憑良心說一句,沒有什麼好挑剔的。唉!”朱建伯嘆口氣說,“偏偏好事多磨。”
這一說,劉天鳴格外注意了:“怎麼好事多磨呢?”
“我那親家年歲已高,自然巴望着早點抱孫子;就是愚夫婦,也何嘗不想早早了掉這件大事。無奈前後送過三個日子,不是對小女不利,就是有妨家門。先生,你是行家,當然識得其中利害,請問,我怎麼能答應得下?”
原來如此!劉天鳴指着拜匣中的那個四幅梅紅全帖問道:“這是第四個日子?”
“對了!”朱建伯順手把那全帖遞了過來。
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謹詹正德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敬備彩輿,喜迓淑媛于歸,謹求金諾。下面具名是:煙愚弟陳德成頓首拜。
“這又教我為難了!”朱建伯眉心上打了個極深的結,“今年是庚午年,與小女生肖相衝,只怕會有災禍,怎麼好辦喜事?”
劉天鳴的幌子上寫着他的“行當”,自然不能說星相之事渺焉無憑,只好這樣回答:“既是親家,總有個商量處。不妨婉言解釋,就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挑個好日子辦喜事,也不過遲了半年把的工夫。”
“我也是這麼說,壞就壞在我那親家鬧意氣,媒人也幫着男家說話——那言語實在厲害!”
“怎麼說?”劉天鳴剛才已約略聽到了,但為慎重起見,特意再問一聲。
果然,朱建伯所說的與他所聽到的一樣。陳德成下定了決心,要在七月二十四為兒子完婚。如果朱家不發花轎,他們另外備了一位新娘子補青荷的缺。
這事嚴重。劉天鳴心想,倘或朱建伯固執己見,不但壞了一頭婚姻,而且女家也擔不起那個被退了婚的名聲——
可想而知的,親家變冤家,陳家一定會四處揚言:“朱家那個青荷是我們陳家不要的!”為何不要?不是不貞,就是命太硬,要克夫家。這一來不但青荷一輩子嫁不出去,說不定還會羞憤自殺,平白毀了這麼個才貌雙全的好姑娘,這不正是自己代天子巡狩,化俗移風,為民造福,職司所在,不能不管的事嗎?
打定了主意,他把梅紅全帖合了起來,神情益發嚴肅:“我懂足下的意思,要我把這個日子與令愛的八字合參,可有化解之處?不過,我老實奉告,不用推算,就知必是個好日子。”
一聽這話,朱建伯既驚且喜,張大了眼說:“倒要細細請教。”
“不瞞足下說,我這幌子上‘相天下士’的這個相字,只相善惡,不相吉凶。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逢凶自能化吉;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似吉亦凶。這是我三十年間行過萬里路的一點淺歷。”
“嗯、嗯,高明之至。”
話是這麼說,朱建伯臉上卻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劉天鳴自然看得很清楚,不過他也不急,話還只開了一個頭兒,說下去一定可以讓他信服。
“至於合婚擇日,世俗相沿如此,實在沒有什麼道理。足下請細想,古往今來,許多姻緣,成就於倉促之中,既來不及挑日子,更來不及排八字,可是那些都是好姻緣。遠的不說,就說本朝,第一頭好姻緣,請問是哪家?”
“這——”朱建伯囁嚅着說,“這還要請教。”
劉天鳴先不答他的話,站起身來,理一理身上那領青綢道袍,整一整頭上那頂黑紗純陽巾,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一個揖。
這好像是向朱家祖先敬禮的表示。朱建伯慌忙站了起來,不知是還禮還是謙虛,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客人卻是越顯得從容,徐徐抬身,說道:“本朝第一頭好姻緣,是太祖皇帝與馬皇后的婚配。請問,可是?”
原來他的作揖是為此。“是,是。”朱建伯連連答應。
“太祖皇帝不曾得天下之前,投身滁陽王郭子興帳下。馬皇后是滁陽王故人之女,父母雙亡,由滁陽王撫養。許配與太祖的時節,何嘗合過八字?那時是在濠州軍中,揀日不如撞日,倉促成禮,誰曾想到貴為帝后?”劉天鳴一口氣說到這裏,微笑着點點頭,“尊駕難道記不得這段美談?”
朱建伯怎會記不得?馬皇后就是宿州人。劉天鳴拿這一雙天字第一號的人物來作譬,因為來頭太大,已經打動了朱建伯的心。
劉天鳴猜到了他的心思,越發不肯放鬆,緊接着又說了一番委曲求全的大道理——親戚快要破臉了,就是有好日子,新媳婦過門,未見得能邀公婆的歡心;倒不如七月二十四日親自送了親去,那時陳德成自覺失禮,歉疚於心,一定會厚待兒媳婦,敬重新親家,真正結成一門至親,豈不甚妙?
這番話說得朱建伯撥雲見日,既痛快,又佩服。他實在是把女兒當成命根子,唯恐她受委屈,所以一再要挑個一無瑕疵的黃道吉日。如今聽劉天鳴一番開導,恰好利用此機會來達成有利於青荷的環境——不過是自己辛苦一趟,稍覺受屈,但女兒在夫家卻是從此受公婆寬容喜愛,那又何樂不為?
於是他一揖到地,表示誠懇受教,隨即吩咐備酒,要好好款待。劉天鳴也想藉此因緣,從事私訪,只是門外走方郎中的串鈴和貨郎擔上的撥浪鼓,搖得十分起勁,這是催他的表示,不便耽擱,起身告辭。做主人的堅留不住,封了十兩銀子出來作為謝禮,劉天鳴倒也不客氣,這種情形他遇得多了,有個處置的方法:把所有的這些謝禮,捐了給同善堂,或者書院裏,為清寒士子添助夜讀的膏火。
辭出朱家,天色將晚,三個人互相以目示意,循着原路回到魯肅廟。李壯圖和林鼎,分別向他報告私訪所得。
“大人,此地的知縣,好用酷刑。”李壯圖先這樣提了一個結論。
“莫輕下斷語!”劉天鳴告誡他說,“且先說你所見所聞,何以見得此地知縣好用酷刑?”
“那是受刑的人自己說的。”李壯圖從頭講起,“我看了一個病人,受的是火傷——那真是第一次得見有這樣燙傷的人,前胸後背,幾乎肉爛見骨。那人自己告訴我,他被冤枉牽連在一件盜案里,到了堂上,自然沒有口供。知縣便叫用刑,刑具名叫‘一品衣’——”
“一品衣?好新奇的名字!”劉天鳴打斷他的話問,“何所取義?”
“大人請聽下去,自然明白。”李壯圖用手勢比畫著,“兩寸寬、三寸長的鐵片,用鋼絲穿了起來。每排四塊,一共六排,在火里燒紅了,往犯人身上一搭,就似穿了一件坎肩似的。胸前背後,炙得吱吱亂響,油煙直冒,大人請想,這還有個不招的嗎?”
劉天鳴勃然變色,“竟有此事!”他握緊了拳,使勁捶着桌面,“非追究不可。”
林鼎比較持重,趕緊搖一搖手相勸:“大人,請先息怒!還有內情。”
看到他神色鄭重,說話時左右相顧,似乎唯恐隔牆有耳似的,劉天鳴不由得有些驚疑,只重重地點一點頭,靜待他說下去。
林鼎是藉著一副貨郎擔,從婦女小孩嘴裏探出的實情。“一品衣”原是衛虎所創製,這樣一件殘酷的刑具,不管加在什麼人身上,口供予取予求,要他招什麼便是什麼——千百年來辦理罪案,都以犯人的“親供”為定罪的根據。有了親供,不論是情真罪實,還是屈打成招,案子就算結束了。文卷報到上台,這個官兒被認為是個能員,考績優異,指日高升,所以這樣慘無人道的酷刑,被加上以“一品衣”之名。
劉天鳴聽到這裏,臉色發青,大口喘氣,雷霆之怒,爆發在即。於是林鼎又加以警告。
“此人是一條地頭蛇,而且是一條毒蛇。俗語說得好,‘打蛇打在七寸’,不可打草驚蛇。大人,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說!有什麼不能說的?”
林鼎的看法是,只此短短小半天工夫,已探聽得衛虎的許多劣跡,可惜的是一鱗半爪,首尾不全。而且還有勾結江洋大盜的情事,須得慢慢查訪。不如先到了任,密查確實,佈置齊全再動手,那樣才可以致衛虎的死命,為民除一大害。
這最後兩句話,劉天鳴不以為然,“這個人,死有餘辜!”他說,“明天‘放告’,只要有狀子進來,就把他提到堂上,拼着擔些處分,活活打死了他!”
“立斃杖下,自然大快人心。不過,大人,死的只是這一個人。要除惡務盡,可就辦不到了!”
“啊,啊!”劉天鳴醒悟了,也沉着了。
當時商定了一個宗旨:不動聲色。在這個宗旨之下,應該減去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神秘色彩,態度上不妨隨和些。因此,劉天鳴派了一名差役進城,到縣衙門裏去通知自己的行蹤。
縣官一聽巡按蒞境,不報驛館,卻寄宿在魯肅廟,心裏發慌,趕緊派人去找衛虎,同時吩咐立刻備齊床帳被褥,日用什物,另外辦一桌上好酒席,火速送到魯肅廟。
衛虎用不着他去找,先已趕到衙門,因為他已經得到了詳細的報告。
“按院是未末申初時分到的,隨即進了城……”
“什麼?進城了?”
“是!”衛虎相當鎮靜,“不但進城,而且私訪過了。還不止按院一個,另有護衛跟隨。”
縣官張華山急急問道:“訪着了些什麼?”
衛虎笑一笑不響,意思是他問得多餘。張華山也意會到了,現在要問的,不是訪着些什麼,是私訪的作用何在?以前的巡按,也有喬裝改扮,悄悄尋找民隱的情事,但不是為了老百姓申冤理屈,只不過想抓住地方官的把柄,便於受賄而已。
張華山心裏在想,劉天鳴果然是個鐵面無私的清官,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宿遷,進城私訪,那就該一直保持隱秘,才可以多知道一些地方官的政聲、老百姓的甘苦。現在特地派人來通知行蹤,就可以證明,絕不是真心來尋訪民隱。看起來這位新任按院大人,並不像外間傳聞的脾氣很躁,難以伺候。
“想通了,想通了!”他欣然自語,“不必驚惶。”
“原來就不必驚惶。”衛虎指着隨身攜帶的包裹說,“東西我帶來了。”
所謂“東西”,是預備送巡按和他屬下的兩千兩“程儀”。張華山想了想問:“孫老師那裏辦得怎樣了?”
“還來不及送。我馬上去辦。”
“你快去辦了來!”張華山吩咐,“孫老師那裏送二百兩。一共兩千二百兩,都換成金葉子,交上來,我自有道理。”要別的也許沒有,要金葉子是現成的。衛虎回到班房,寫張條子,立刻從他自己所開的一家當鋪,取來了足值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金葉子,親自送到上房。
張華山這時已經衣冠整齊,並且把轎子提到大堂等着。金子一到,立刻上轎,關照:“拜孫老師!”
到了縣學,因為“明倫堂”上供着至聖先師的木主,文武百官,到此皆須下轎,所以特意避開,轎子一直抬到側門。
側門進去就是廚房,孫師母正以巡檢送了好大一方豬肉來,十分高興,親自動手在烹調,不防縣官駕到,嚇得趕緊奔了進去,通知消息。
這是三伏天氣,孫老師一身短衣,不好見客。正忙着穿戴衣冠,張華山已笑嘻嘻地管自踱了進來。做主人的只得一面扣衣紐,一面迎了出去。
而那位賓客,卻是既親熱又恭敬,跟孫老師寒暄過後,還要拜見“師母嫂夫人”。
“不敢當,不敢當!”孫老師作着揖,“實不相瞞,拙荊從未見過賓客,不知禮數,反倒害她受窘。”
張華山這樣闖了進來,原是想看看孫老師清苦到了什麼程度,略略四顧,只見連窗前掛的竹簾都已破舊不堪,心裏便有數了,於是點點頭說:“恭敬不如從命,改日命內人親自來接嫂夫人,到我署里去盤桓一日。”
“多謝,多謝!”孫老師急轉直下地問道,“大駕光臨,必有見教?”
“按院大人到了。”
“噢!”孫老師問道,“住在哪裏?可要去參見?”
“自然要的。按院駐節魯肅廟,我特來奉約,一起去參謁。”
“現在就去嗎?”孫老師躊躇着問。
“怎麼?”張華山略感詫異,不知道他有什麼急要的公務,一時不得抽身。
“說來也慚愧。”孫老師不好意思地說,“多蒙見賜一方豬肉,正想大嚼一頓——”
“噯!”不等他說完,張華山就皺着眉笑了,“按院那裏有我送的一桌海味席。你們老同年,怕他不留你一起享用?”
“那好!”孫老師咽了一口唾沫,整一整烏紗帽,“就走吧!”
“不忙!”張華山一把拉住了他,“先借一步說話。”
從他的言語神色中,孫老師已看出端倪,是要托自己在巡按面前說幾句好話。“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少不得見機行事,略略替他遮蓋。
哪知到了書房裏,一關上門,張華山從袖子裏取出一大一小兩個布包,解開來一看,竟是黃澄澄的金子,這可難了!不等縣官開口,他就先把雙手向外一封:“使不得,使不得!我那老同學絕不受此物。”
“何以見得?”張華山極從容地問。
“自幼同窗,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氣?”
“孫老師,恕我直言。”張華山徐徐說道,“做了官,脾氣會變的。按院大人非復當年了。”
“我不信。”
“不信你就試試看。”張華山緊接着又說,“當然,話不能說得這麼直率,總要請孫老師婉轉陳詞。這不過略表敬意,又不是有所請託,而且也是出在錢糧的‘火耗’‘節餘’上,取不傷廉。”
孫老師老實心軟,又不善辭令,無法堅拒,只好這樣說:“倘或不肯收呢?”
“我們的心意到了,收不收在人家。不過,我想,一定會收。”
說著把一大一小兩包金子都包了起來,大的一包交給孫老師,小的一包依舊納入袖中——他立刻就會叫人送進去交孫師母親收。此時是特意亮一亮,好叫孫老師心裏先有個底子,等下孫師母把金子交與丈夫時,他才不會覺得突兀。
“我帶了一乘空轎來。”張華山又說,“孫老師你就留着用好了,三名轎班,在縣裏支工食,不用你費心。”
孫老師含含糊糊地答應着。他遇到了難題,一顆心在那包金子上,根本就沒有聽見張華山說些什麼。
於是鳴鑼喝道,兩乘轎子出城到了魯肅廟。差役稟報進去,劉天鳴聽說老同年也一起來了,便做了個不同的處置,吩咐把孫老師先請到后軒休息,然後在大殿旁邊一間客室,公服接見宿遷縣知縣。
巡按御史跟知縣的品級一樣,職司不同,真是俗語說的:“不怕官,只怕管。”所以張華山一見劉天鳴緩步出現,立刻以堂參的大禮,拜了下去。
依照往常的習慣,劉天鳴遇到這樣的情形,一定會謙辭避開。他不喜歡擺官派,只重視他做巡按御史這個官所應該盡的責任。但是,這一天他不同,坦然受了張華山的大禮,僅不過略略客氣兩句:“不敢當,不敢當!”
他這樣做的用意,是要讓張華山得到如此一個印象:新任按院跟別的那些作威作福的巡按,沒有什麼兩樣。果然,張華山心裏是這樣在想:此公也是愛過官癮的,那就容易對付了。
於是相將落座,開始寒暄。問起地方風俗人情,擅於辭令的張華山,有條有理地扼要陳述。劉天鳴手撫長須,不斷點頭,做出很滿意的樣子。
“啟稟大人,”張華山談到正題,“刑名、錢穀、學校,先看什麼,后看什麼,請吩咐下來,縣裏好預備。”
“不必了。”劉天鳴平靜地答道,“我這次是過境接任,等接了印再出巡。你不必費事。”
張華山喜出望外,卻不敢形於顏色,想一想又試探着問:“大人自然要‘放告’,請示‘公堂’設在何處,縣裏好早早預備。”
劉天鳴使勁搖着頭:“天氣太熱!”
意思是天氣太熱,坐堂問案,一大苦事,所以不放告。張華山一聽這話,越發放心,趁機巴結:“是,是,天氣太熱。大人勤勞國事,太辛苦了。縣裏早備下了行館,起居供應,比較方便,請大人移節進城吧!”
“費心,費心!”劉天鳴拱一拱手,“這裏清靜涼爽,很好,我只住一宵,明天趁早涼趕路,一動不如一靜了。”
“恭敬不如從命。”張華山站起身來,“學裏孫老師,聽說是大人的同年,多年不見,想來要一敘契闊。卑職不敢耽誤大人的工夫,明日一早再來伺候。”
“不敢勞步。”
“禮所當為。”張華山又說,“我馬上派驛丞來聽候傳喚。大人有什麼話,儘管吩咐他好了。”
“好,好!承情不盡。”
張華山自覺這番應付十分漂亮,劉按院看來又是個極忠厚的人,外間的傳聞完全不確。再加上孫老師從中斡旋,不但這一次安然無事,連下次按臨,都不會有什麼風險。所以心滿意足坐了轎子回城。
劉天鳴也覺得自己的處置不錯。他精於風鑒,一看張華山的神態,再聽他那番花言巧語,就知是個滑吏。這種人最不好對付,先把他穩住了,慢慢收集證據,一下子把他剪除,確為上策。
因為覺得張華山不好對付,連帶對老同年孫老師也存着戒心,怕他已被知縣收買,說了真話,會泄露出去,所以相見之後,歡然道故,卻只敘舊,不談宿遷的情形。
由於劉天鳴的堅持,彼此以“老年兄”相稱。張華山所送的一席盛筵,也只有這兩位“老年兄”享受。酒已半酣,反是孫老師忍不住,腹中有許多話要說,礙着伺候的下人在旁,欲言還休,頻頻回顧。劉天鳴察覺到了,便使個眼色,示意他們迴避。
“老年兄!”孫老師略帶不解的神情,“聽說你在蜀中有‘青天’之稱?”
那是疑問的口氣,劉天鳴還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只好客氣着說:“哪裏,哪裏!”
“老年兄的清風亮節,我是素來知道的,此番南調,真是東南黎庶之福。”
這時候他看出孫老師的本意來了,是真心稱頌與期望,並非有意試探他的態度——由於這一點把握,他才撇開無謂的應酬話,談到正事。
“張某在本地的政聲如何?”
“你精於風鑒,看此人是何等樣人?”孫老師帶着一絲鄙視的笑容反問。
“是個會做官的人。”
對於劉天鳴的審慎的回答,孫老師似乎大為失望。“你就看得他會做官嗎?”他問。
“老年兄!”劉天鳴正一正臉色,很鄭重地問,“你話中有話,請道其詳。”
孫老師卻又不響了。但是,劉天鳴已看得很清楚,他是深深不滿張華山,不過賦性膽小,不敢暢所欲言,所以先教他寬心。“你不必怕!”他很直率地說,“這一次我按兵不動。你有話儘管告訴我,張某絕不會知道你說了些什麼。”
“張某我倒還不怕,我怕的是——”孫老師很吃力地說了兩個字,“衛虎。”
“我知道!我知道衛虎是宿遷一大害,簡直就是一條毒蛇。”
“對了!”孫老師拍着手掌說,“形容得一點不錯。”
於是他斷斷續續地說了衛虎許多為非作歹、強凶霸道的行為。劉天鳴很冷靜地記在腦中。
“老年兄,我還有件為難的事,”說到臨了,孫老師道出來意,“張某有一包金葉子托我送來,我怕你收,又怕你不收,心裏矛盾得很。”
劉天鳴省得他的意思:收了是受賄,變成他陷老年兄於不義;不收,他自己受人之託,在張華山面前不好交代。
考慮了一會兒,他想到一個絕妙的處置辦法,但對孫老師這面的情形,不能不問清楚。“恕我直言!”他說,“老年兄可曾受了張華山的好處?”
“有的。”孫老師也答得很率直,“他派人替我設法置學田,又叫巡檢每日供應食料。”
“學田是學裏的,只要你不染指就可以了。供應食料,倒是尊師重道的好事,也不妨。”劉天鳴問,“可還有其他好處?”
“沒有!”孫老師有些不悅,“老年兄難道還信不過我?”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劉天鳴以歉疚的聲音答道,“我是怕將來害你為難,非得問清楚不可。既然如此,那就無所顧慮了。”
聽得這樣的解釋,孫老師方始釋然,便指着那包金子問道:“那這包東西——”
“你不必怕我不收,更不必怕我收!且看我處置。不過,老年兄,須煩你揮灑數行,把此物的來龍去脈,說個明白。”
孫老師不明他的用意,未免遲疑,只是一向拙於言辭,心中有好些話要問,卻說不出口來,兩眼怔怔地望着劉天鳴,好半天才說了句:“你要我寫我就寫!”
聽這語氣是無可奈何,看他神情是有所顧慮。劉天鳴便安慰他說:“老年兄只管放心!寫此數行,無非請你做個見證。”
“見證?”孫老師問,“在哪裏做見證?”
“這也還不知。”劉天鳴說,“總有那麼一天吧!”
話越說越玄妙,也越啟人的疑竇。孫老師取筆在手,只覺無從寫起,放下筆搖搖頭說:“這可真是難倒我了!”
“老年兄,我跟你實說了吧!”劉天鳴看了看周圍,招招手把孫老師邀到面前秘密低語。
說不到三五句,孫老師叫了起來:“原來如此!我知之矣!知之矣!”
一知道就好辦了,孫老師提起筆來,一揮而就,把這一包金葉子的來源、用途、送交劉天鳴的經過,原原本本寫在上面,最後署了自己的官銜姓名,還加了一個花押,表示是他親筆所書。
於是劉天鳴親自打開書箱,看了一會兒,挑出一部書來,名叫《洪武寶訓》,一共十五卷,分訂成“元、亨、利、貞”四本;大字殿版,黃綾封角,裝潢極其講究。這部書是取它的版口大,便於夾藏金葉子。一葉一葉在書中夾好,然後把整部書用木板夾緊拴住,取紙來重重封裹,包成四角方方的一個長方形紙包。
孫老師雙手捧起,掂一掂分量,搖着頭說:“不妥,不妥,不像一部書。”
“像什麼?”
“倒像一方硯台。”
劉天鳴也試了一下——書頁中夾着金葉子,分量加重,果然像一方硯台。“那就當它一方硯台好了。”他說。
於是取一張朱箋,他提筆寫道:
端溪舊坑石硯一方留奉
無虛上人清玩
少鶴手緘
“你不怕他識破機關?”孫老師問。
“怎麼?”劉天鳴不解地問,“哪裏露了破綻?”
“‘無虛’者,‘無須’也!無須有其人。‘虛’字更刺眼,‘子虛烏有’,一望而知。”
“哪裏是‘子虛烏有’,確有其人,是蜀中的一位高僧,我借他的聲名來用一用。”
“噢,真有其人就不礙了。”孫老師欣快地說,“這樣處置,一定瞞得過張華山。”
張華山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那一包金葉子變成了一方“端硯”;他也沒有想到,老實無用的孫老師,居然也會說假話——說劉天鳴欣然收受了他的“敬意”。因此,第二天再來謁見巡按時,神情顯得格外輕鬆自如。
陪着說了半天的閑話,快要起身告辭時,劉天鳴叫人把那方“端硯”捧了出來。“有件小事奉托。”他說,“我有個方外至交,蜀中青城飛赴寺的無虛老和尚——”
他說,無虛老和尚曾到貴陽去訪他,說要到海內四大靈山之一的海州雲台山來觀滄海,預定在雲台山法起寺掛單。無虛性好翰墨,寫得一手好字。他在旅途中購得一方端硯,正好留贈無虛——宿遷離海州不遠,特為托張華山轉交。
“是,是!”張華山滿口應承,“不知那位老和尚到了雲台山沒有?”說著親手把那部《洪武寶訓》收存了下來。
第二天,將劉天鳴恭送出境,張華山算是鬆了口氣。不過奧援越多,靠山越硬,升官發財的路子越寬,所以他把衛虎找了來,談起劉瑾的那條路子。
“衛虎,”他說,“眼前這一關是過去了。將來有沒有麻煩,還不知道。你以前說的劉公公那條路子,現在怎麼樣了?”
“回大老爺的話,正在走。”
“要加緊些!”張華山扳着手指算了算,“後天是中元,離八月中秋還有一個月。我想這樣,趁送節禮為名,我們好好替劉公公備一份重禮。你看如何?”
“是。”衛虎問道,“大老爺看這份禮該多重?”
“那要問你。我想,總有個‘行市’吧!”
“是的。大致有個行市,三等九級,一分價錢一分貨。”
“你倒說說看!”張華山心想,有了行市,事情越發好做。就怕沒有行市,是個無底洞,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填得滿。
“一百兩銀子登‘門簿’,五百兩銀子遞一張帖子,一千兩銀子見一面。能見到一面,小事情就不怕了。”衛虎又說,“倘或出了大漏洞,另外再論價錢。”
“五百兩銀子遞一張帖子,這句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大老爺的名帖,劉公公看得到了。”
張華山想了一會兒,躊躇着說:“光是看到帖子沒有用,他哪裏會記得我的名字,見一見呢?我又不能無緣無故上京里去,這件事倒有些為難。”
“大老爺,我倒有個主意在此。”衛虎這樣說了一句,停下來看看張華山。
衛虎是張華山時刻不離的一顆“智珠”,向來他說什麼,“大老爺”聽什麼,此時話說半句,令人奇怪。張華山便一迭連聲催促:“咦,你怎麼不說下去?快說,快說!”
“我說了,大老爺休生誤會,疑心我平時瞞着大老爺‘吃獨食’。”
“這叫什麼話,我們在談京里的事,與這裏有何相干?”
“話不是這麼說。”衛虎做出極其鄭重的神情,“我平時對大老爺忠心耿耿,承蒙大老爺也以心腹看待,言聽計從,為此我要替大老爺想一條又省事、又得力的路子。這純然是我藉箸代籌,與我自己毫不相干。不過我要是說了,大老爺心裏或許會想,原來如此,這必是衛虎的經驗之談,以後倒要防他一手。果真如此,我寧死不說。”
“咳!你太多心了。衛虎,你我之間,何來猜疑?你儘管放心,我知道你的忠心。”
“是!”衛虎停了一下說道,“劉公公日日陪侍皇上,也實在難得有工夫——說句不怕大老爺見氣的話,天下十五省,一百四十府,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縣,劉公公怎記得那麼許多?不要說見過一張帖子,就算見過大老爺本人,也未見得能印在腦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靠劉公公貼身一個小太監叫賈桂的替他記着。所以走劉公公的路子,有個捷徑,就是先打通賈桂這一關。大老爺一共備一千二百兩銀子,五百兩送劉公公,二百兩是門包,另外五百兩送賈桂。只要有他得便說一聲宿遷縣令張某某如何‘孝順’,大老爺就指日高升了。”
“對,對!”張華山大為讚賞,“事不宜遲,你就上京去走一趟吧!”
這句話,衛虎卻答應不下,遲疑了一會兒,只好實話實說。
“大老爺,”他躬身說道,“衛虎的女人,死了好幾年了,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衛虎託大老爺的福,精力也還夠得上,所以同事好友都勸我續弦,就在本月二十四日辦喜事。有心想請大老爺吃杯喜酒,卻又不敢屈尊,所以還不曾稟告大老爺!”
“噢!那是好事,可喜可賀。上京的事,慢慢再說吧!”張華山滿臉笑容地又說,“喜酒是要吃的,不過不便到你那裏去,你送到衙門裏來。”
“是,是!”衛虎一迭連聲地說,“到那天我送一桌席來,請大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