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

酒氣醺醺的衛虎,一腳跨進洞房,揮一揮手,把伴娘和少數幾個晚輩女客都攆了出去。

青荷這一刻又有些恐慌,但等的也就是這一刻,抬眼一看,打個寒噤,這人好奸惡的相貌!看他來意不善,不過也不要緊,多送他錢好了。再說,自己不論娘家、夫家,都不是沒有名望,只要把話說清楚,諒他也不敢怎麼樣。

念頭如閃電一樣在心裏一個接一個劃過,等想停當了,衛虎也正好走到了她面前,一伸手就來摸她的臉。

她從未這樣受過人輕薄,心中異常惱怒,但她自己警告自己,千萬不能惹人生氣,所以一側身子避了過去,福一福,叫一聲:“衛頭兒!”

“咦!”衛虎聽她能夠從容開口,而且知道自己姓衛,不免“另眼相看”,所以縮回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衛?”

隨便他狡如狐,陰如鬼,一喝了酒到底不行了!就這一句話上露了馬腳,新郎官豈有不知道新娘子的道理?問出這句話來,便知他有將錯就錯,要損陰騭的打算。

青荷越發懸起了一顆心,全神對付,一眼瞥見梳妝枱上有把剪刀,便把身子移了過去,一面答道:“誤打誤撞,暫到府上做客,自然要向這裏的嬸嬸、姐姐請教尊姓。”

“噢!你倒有點算計。”

她不理他這句話,只管自己說:“我姓朱,家住白洋河鎮。我家在那裏也算過得起的人家——”

“我知道。”衛虎插嘴說。

“知道就更好辦了。”青荷趁他打酒嗝的工夫,偷偷摸着了那把剪刀,“家父最好結交朋友。我想請衛頭兒弄一頂小轎,把我送了回去,家父必定結交衛頭兒這個好朋友,重重酬謝。”

“好說,好說!”衛虎把頭上的帽子抓下來一摔,坐在椅子上脫靴子,一面答道,“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去。”

青荷一聽他這話,再見他預備寬衣上床的樣子,嚇得眼前金蠅亂飛,頭上嗡嗡作聲,使勁在袖子裏捏着那把剪刀,預備着他要來拉拉扯扯時,便跟他一起到“森羅寶殿”去評理。

就這時聽見窗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便有人叫:“頭兒,頭兒!”

青荷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但聲音中的驚惶是聽得出來的——只見衛虎也有些緊張,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奔了出去。

“頭兒!大事不好!”王狗子的臉色青黃不定,壓低了聲音說道,“陳家出了命案。”

“怎麼?”

“尤三嫂一下花轎,看見她‘公公’,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剪刀,自己又是一剪刀。來得爽利,眨眨眼的工夫,兩條命完蛋了!”

“有這種事?”

“這是什麼時候?我不打聽確實,敢來跟你老亂說?”王狗子又說,“事情擺在那裏,再也明白不過了,陳家那老的,做了你老的替死鬼。好險啊好險,真正頭兒你老家祖宗有靈!”

衛虎聽王狗子說完究竟,才知道這場禍闖大了,定一定神問道:“那陳家現在怎麼個辦法?”

“喜事變成喪事,全家大小,哭得一塌糊塗。”

“這還用你說?”衛虎鐵青着臉,“我沒工夫跟你說閑話!”

王狗子碰了個釘子,心裏有些發慌,急忙問道:“不知道頭兒問的什麼?我來去匆忙,實在不大清楚。”

“那家去告了狀沒有?”

“噢,告狀!”王狗子說,“想來一定要報官的。”

“嗯!”衛虎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道理。

現在就要往下想了,陳家報了官怎麼辦?當然是下鄉相驗,一案兩命,陳德成的屍體驗不出名堂,驗到女屍,總有人識得她的真相。

轉念到此,衛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低聲喊道:“王狗子!我問你,你可曾看見女屍?”

“看見了。”

“放在哪裏?”

“在陳家後面菜園,茅廁旁邊。”王狗子說,“我聽他們在談論,說是陳家的老二,特為把她放在那裏的。”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她殺了‘公公’。”

“那裏的客人,沒有認出來?”

“認出誰?”

“那還用說嗎?”

“噢,尤三嫂——”

聲音是大了些,衛虎厲聲喝道:“輕一點!”

“是,是!”王狗子放低了聲音說,“那裏的客人都沒有認出尤三嫂來。”

“何以見得?”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說朱建伯教唆他女兒行兇。可見得大家還當尤三嫂是黃花大姑娘,第一遭來做新娘子。”

“啊!”衛虎倏地張大了眼,“你怎麼說,他們說朱百萬教唆他女兒行兇?為什麼?”

“是啊!”王狗子搔着頭說,“我聽得這話也奇怪。”

“太奇怪了!既然是親家,為什麼教唆女兒行兇?”衛虎想了想,用極其匆遽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小癩子在不在?”

小癩子在賭牌九,打到哪裏,贏到哪裏,手氣極旺——他是贏了錢就想開溜的賭品,這時候正在打主意想脫身,聽說是“頭兒找”,恰中下懷,解下褡褳袋,把銅錢帶銀錠子往裏一倒,說聲:“我有公事,不陪你們玩兒了!”隨即跟着王狗子到了衛虎跟前。

“你是白洋河鎮的人?”衛虎問他。

“是啊!在白洋河鎮住了三代了。”小癩子問道,“頭兒怎麼忽然問到這話?”

“我問你,朱百萬跟他親家,可有什麼仇恨?”

“這個——”小癩子想了想說,“實在也不算仇恨,不過兩親家心裏有點兒不大痛快,話又說回來——”

“不要說回來,說回去!”衛虎問道,“為什麼結怨?”

為的是兒女的婚期。小癩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形,詳細說了給衛虎聽。

衛虎一面聽,一面就有笑容浮現了。“小癩子,你跟我進城!”他說,“王狗子,你再帶人到陳家去一趟。”

小癩子莫名其妙,急忙問道:“頭兒,你老今天洞房花燭,那麼漂亮的新娘子丟在那裏,怎麼捨得?”

“回頭跟你說!”衛虎又說,“你去關照明天早堂值堂的那幾個,一大早就有公事,趕快回城伺候。”

小癩子心想,剛才兇巴巴的那陳大麻子是大輸家,正好去攪散了賭局,教他今天翻不成本,也出了自己心頭一口惡氣,所以興沖沖地答應着去傳達衛虎的命令。

剩下王狗子在衛虎面前,他秘密囑咐了一番。王狗子心領神會,立刻找齊了人趕到孝義鄉去辦事。等這一撥人和回城的人分頭出發,衛虎又叮囑張瘸子好生看住新娘子,千萬不能讓她離開新房,然後帶着小癩子,兩騎快馬,直奔縣城。

進了城到縣衙,天色已經微明。剛剛坐定,有他手下值夜的一個夥計孫二毛,走來向他問道:“頭兒!你老怎麼丟下香噴噴的熱被窩,趕進城來?”

“公事要緊!”衛虎一本正經地說,“孝義鄉出了命案。”

“咦!”孫二毛大為詫異,“你老莫非千里眼、順風耳,倒已經曉得了?”

“自然啰!”衛虎擺出教訓後輩的嘴臉,“身在公門,尤其是我們這一行,時時刻刻要留心,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有了什麼風吹草動,馬上動手,趕在人家頭裏,案子才會破得快,破得漂亮。”

“是,是,你老人家說得是。”孫二毛說,“孝義鄉那一案的苦主已經到了。頭兒,這場命案奇怪得很,新媳婦一下花轎就殺公公,你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子的怪事!”

“怪事多得很呢!只不過你少見多怪罷了。我問你,那苦主有狀子沒有?”

“沒有。”

“沒有狀子怎麼告狀?”

“頭兒!”孫二毛賠笑道,“陪苦主的是我一個熟人。事情太急,狀子一時寫不出來,回頭托你老人家在大老爺面前說句話,高高手讓他過去吧!”

“你曉得那苦主是什麼樣的人家?”

一聽這話,孫二毛立刻就明白了,趕緊搶着說:“頭兒,我話還沒有說完,陪着苦主來的人,叫周老二,帶了二百兩銀子來,沒你老人家的話,我不敢收。”

“二百兩?”衛虎問道,“你看呢?”

“你老人家看我一個薄面。”

“好了,既然是你的熟人,我答應你。二百兩就二百兩,歸‘公賬’大家分。另外你跟他要多少,我不管。不過,”衛虎又說,“我勸你不可賤賣,像這種官司,沒有五百兩不必開口。”

孫二毛暗暗咂舌,頭兒真厲害!一下子就看到了骨子裏,這倒不便太黑心了,“頭兒,依你這一說,‘價錢’我再去做,”他說,“好歹要他再添一百兩出來。”

“隨你的良心。”衛虎很大方地說了這一句,接着便談公事,“你叫人進去看看,大老爺起身了沒有?預備升堂。”

“進去看過了,大老爺剛剛在三姨太房裏起床。”

“這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升堂。你先把苦主叫來,我問一問看。”

於是孫二毛把周老二和陳家騏喊了進來——陳家騏一路哭進城,兩眼腫得如桃兒般,見了衛虎作了個揖,頓時又垂淚不止。問他話,結結巴巴說不清楚。幸虧有周老二代為回話,衛虎算是把當時的情形弄清楚了。

“朱家的女兒,不能就那麼說了句話,立刻拔刀行兇,總還有些別的話吧?”

“就那麼一句話,衛頭兒!”周老二斬釘截鐵地說,“我就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不會錯的。”

衛虎是怕尤三嫂臨死以前,還有別的話,把自己的底細泄露了出來!聽得周老二是如此堅定無誤地回答,越發放心了。“唉,可憐!”他低垂着眉眼,像個吃素念經的老好人,“公門裏面好修行,這件案子,總要辦個水落石出,才對得起死者。不要緊,你們儘管咬定了朱家,凡事有我。”

說到這裏,孫二毛遞過眼色來。周老二知道是五百兩銀子的功效,隨即向衛虎作個揖:“一切都要仰仗衛頭兒。”

“好說,好說!”衛虎轉眼看着陳家騏,“陳大少爺得要打起精神來,回頭上堂,有什麼話要你自己說。這位周老哥做不得你的‘抱告’。”

告狀的苦主,或是婦女,或是老弱,自己無法親自上堂,可以派遣奴僕代為告狀,稱為抱告;像陳家騏這樣,不合用抱告的資格,所以衛虎這樣叮嚀,陳家騏自然受教,連連應聲,收拾涕淚,靜待知縣升堂。

等張華山一坐了堂,衛虎疾趨上前——張華山心裏奇怪,何以衛虎請了婚假的,卻又來伺候升堂?但在公堂上卻不便問,看他的臉色,料知有了要緊案子,便也打疊精神,看值堂的有何稟告。

“啟稟大老爺,”值堂的皂隸孫二毛,單腿跪下,高聲說道,“孝義鄉現有逆倫命案一件,苦主親告,候大老爺的示下。”

一聽出了逆倫命案,張華山一驚,隨即吩咐:“拿狀子來看!”

“跟大老爺回話,命案出在昨天晚上,苦主連夜趕進城來告狀,還來不及備狀子。”

沒有狀子,如何告狀,張華山正要發脾氣,察覺有人拉他的衣服,轉臉看去,衛虎使了個臉色,頓時改口:“把苦主傳上來!”

苦主陳家騏已經由孫二毛和周老二一再鼓勵安慰,所以雖是初上公堂,也還不甚害怕——他是個秀才,見了知縣不須跪下磕頭,向上長揖,自己報名:“生員陳家騏參見老公祖。生員身負奇冤,求老公祖緝兇昭靈。”說著,把眼淚掉了下來。

“不必傷心,有話好好說。”

於是陳家騏把命案發生的經過說了一遍。張華山聽了只是搖頭:“有這樣的事?本縣服官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也罷,准你的狀子!”

“多謝老公祖!”陳家騏朝上又作個揖,“該如何伺候,請老公祖示下。”

這句話是孫二毛預先教好了他的,意思是問張華山何時下鄉相驗。天氣太熱,屍首不能多擱,而且一早也風涼些,所以張華山很爽快地說道:“你趕快回家伺候,本縣隨後就到。”

當時傳齊仵作差役,伺候大老爺下鄉。張華山趁這空隙把衛虎喚到後堂,研究案情。

“衛虎!”他皺着眉頭說,“這件命案奇怪得很,兩親家結怨,何至如此?只怕內中另有別情。”

“這倒不敢說。”衛虎從容不迫地答道,“不過,朱、陳兩家結怨已久,盡人皆知,而且也不儘是為了兒女婚事。”

“還有什麼仇恨?”

“兩家都是本地巨富,都好面子,都想爭個首富的名聲,平日斤斤較量,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我又不懂了,”張華山說,“倘或朱建伯指使女兒殺了親家,難道就不怕吃上官司?”

“大老爺說得是。先伺候了大老爺下鄉,相驗了再說。”

於是一路鳴鑼喝道,到了孝義鄉。陳家已在大廳上設下了公案,陳德成的屍體擺在一旁,仵作動手相驗,驗得左胸一剪刀致命,量了傷口,又拿兇器比合相符,填了屍格,再驗朱家女兒的屍體。

那陳繼成和陳家騏叔侄,已經惶恐焦憂多時,這時便由陳家騏出面陳訴:“上啟老公祖,案外有案,要請老公祖做主!”

“怎麼叫案外有案?”

“朱家女兒,原已畏罪自盡,不想一夜過來,她的屍體,不翼而飛!”

“什麼不翼而飛?死人自己會走路逃跑嗎?”張華山疑心陳家在玩什麼花樣,拍着驚堂木喝道,“你說!你們在搗什麼鬼?”

說到這裏,發覺衛虎又拉了他一把,轉眼看去,衛虎的神色凝重,想是別有所見,便把身子往邊上湊了湊,意思是聽聽他的意見。

“大老爺,”衛虎低聲附耳,“此事麻煩了!請大老爺容苦主細細說清楚。”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馬上變得很和緩了,“朱家女兒的屍體怎麼會丟掉的?”

“這,這實在是莫名其妙。”

“屍體放在何處?”

“舍間屋後菜園。”

“為何放在那裏?”

“因那朱家女兒是大逆不道的惡媳,寒舍無可容她之處,所以放在菜園裏。”

“可有人看守?”

“沒有。”

“那——”張華山不知道如何處置了!

“大老爺!”衛虎湊在他耳邊說,“朱建伯教唆女兒殺親家,大概不假。女屍必是朱建伯所盜,作用在移屍滅跡,脫卸罪名。看樣子,朱建伯說不定有潛逃的打算,請大老爺早下決斷。”

“啊,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張華山連連點頭,接着便問陳家騏,“你是指名告你那岳父?”

“回老公祖的話,朱建伯是生員殺父的仇人,不共戴天,怎說是生員的岳父?”

張華山聽他出言頂撞,有些不悅,念他在“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與他計較,只這樣吩咐:“你們親家變了冤家,總有緣故!你好好補個狀子來!本縣替你昭雪!”

“若得如此,寒舍存歿俱感。但願老公祖公侯萬代。”說著,陳家騏向張華山磕了一個頭。

接着便退堂稍作休息。陳家叔侄雖在熱孝之中,招待大老爺不敢怠慢,設下一桌盛宴,請了老族長來相陪。張華山暗地裏貪污不法,表面上卻做得不願擾民的樣子,堅辭不受,只坐下來喝了碗茶,用了些點心。

趁這當兒,衛虎叫孫二毛把周老二找了來,有話密談。“周老哥,”他問,“你跟苦主家的交情怎麼樣?”

“我們是親戚。衛頭兒有話儘管吩咐。”

“你請過來!”衛虎把他找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這場官司很麻煩,你曉不曉得?”

“是!”周老二心裏有些嘀咕。

“苦主說朱家女兒殺了公公,證據呢?”

“證據?”周老二說,“昨天一堂賀客,都親眼得見。”

“話是不錯。不過你要曉得,定罪要證據,物證又重於人證,現在明明有個物證——朱家女兒的屍體,忽然說是不見了,這話,你想,騙得過誰?”

“確是有的。只不過——”周老二也懂些律例,知道此事要認真追究,陳家非常不利,所以急得話也說不利落了。

“閑話少說吧,你老哥也不是外人,我就這樣問一句吧,苦主的意思,要把官司打成什麼樣子?”

“自然是要朱建伯抵罪!”

“難!”衛虎使勁搖着頭,“朱建伯不問陳家要女兒就很好了!”

一聽這話,兩下里天差地遠,一個要償命,一個要女兒,這官司打到京里都打不清楚了。

“衛頭兒,無論如何要請你老幫忙。有話,儘管請吩咐。”

“我來想想。”衛虎向孫二毛使了個眼色。

於是孫二毛把周老二拉到一邊去談話。他的話就率直了,說五百兩是准狀子的錢。現在苦主要想把官司打贏,另外要好好談過,問陳家肯出多少。

“這,”周老二說,“孫二哥,你開個盤子,我好去說。”

“這沒有準價錢,看人說話。兩造一個是朱百萬,一個是陳百萬,陳百萬要打朱百萬,你想想要花多少錢?”

“是,是,孫二哥,你好歹說個數目。”孫二毛想了想,伸了一個指頭。

這當然不會是一千,“一萬兩?”他問。

“先送這個數目來。大老爺一回衙門,馬上發火籤抓人。”

數目到底太大了,周老二不敢輕易答應,只躊躇了一會兒,孫二毛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怎麼樣?”他冷冷地說,“捨不得花錢,就別打官司。”

“不是,不是捨不得花錢。”周老二趕緊賠着笑說,“孫二哥,你老略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孫二毛也知道他要跟主家商量,便即說道:“你我是熟人,等一等就等一等,只怕大老爺沒有那麼大工夫等,你可快去快來!”

“是,是!”

周老二返身回到裏面,把陳繼成找到一邊,細說了究竟,立等回話。

一萬兩銀子,良田可買數百畝,大字不見一撇,五十兩一個的元寶先得捧出兩百個去,這事在陳繼成也要考慮。

“你知道我們家的情形,家私是有,不是我掙來的,是先兄苦心經營起家,我得問一問我的兩個侄子。”

把披麻戴孝的家騏、家找了來,這弟兄倆倒痛快,異口同聲地說:“只要能為爹爹報仇申冤,一萬兩就一萬兩。”

“不過有句話,我可先提醒你們哥兒倆,‘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這一開了頭,以後不知道還要花多少。”

“花就花!”家騏含着淚說,“反正家私是爹掙的,就都花在他老人家身上也是應該的。”

“好!”陳繼成也豁出去了,“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他想了想對周老二說:“你跟前頭去說,現銀子沒有那麼多,一半折糧食給他行不行?”

這種錢就是要給得乾脆,拿得爽快,既然主家如此說法,孫二毛再要挑剔,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下約定,五千兩銀子由陳家所開的大成銀樓出票支付,另外五千兩銀子折成糧食,也由陳家所開的大生糧行,出具存單,憑單隨時支領。

於是孫二毛走進去向衛虎歪一歪嘴,又點一點頭,暗示事情已經談妥,可以請知縣回城了。

回到縣衙門,時已正午,天氣正熱。張華山連官服都顧不得換,立即把衛虎找到後堂細問這一案的究竟。

“衛虎!”張華山很老實地問道,“兩造都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富戶,這場官司有點兒油水吧?”

“油水大了!回頭我就給大老爺送一百個大元寶來。”

“一百個,五千兩?”張華山驚喜交集地問。

“是,五千兩。”衛虎毫不在乎地,倒像把五千兩銀子不放在眼裏,“大老爺只聽我的話,還有好幾個五千兩!”

“聽,聽!”張華山一迭連聲地說,“你說吧!”

“請大老爺發火籤抓人。”

“那容易!”張華山拔了根火籤摔給衛虎,同時問道,“可是抓朱建伯?”

“是。”

“抓到以後怎麼樣?”

“自然有一套話問。”

衛虎湊了過去,咕咕噥噥說了好半天。張華山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等拿着火籤退了出來,衛虎不忙去抓朱建伯——他知道,朱建伯絕不會逃走,盡不妨從從容容地來,首先一樁要緊事,是要看陳家的錢送來了沒有。

“馬上就來。”孫二毛回答他說,“陳繼成親自進城來料理了,一會兒連狀子一起送到。”

果然,不多久周老二匆匆忙忙趕到,大生的存糧單據,大成的銀票,還有一張狀子,包在一起,遞了上來。驗看無誤,衛虎把火籤遞了給王狗子。

這是好差使,人人都想出把力,好等事後“頭兒”分賬時,多得一份,所以個個爭着要去。人少固然不夠聲勞,人多了卻也無用,王狗子挑了十來個人,一陣風似的趕往白洋河鎮。

捕快都長了一雙飛毛腿,由城裏到白洋河鎮三十多里路,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一進鎮甸,就望得見朱家的大屋,王狗子喊住了手下的弟兄,有所囑咐。

“人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油水甚足,卻要他心甘情願拿出來。你們不可亂動手,凡事聽我招呼。”

“是了!你說吧!”

“誰熟悉朱家的情形。”

“自然是我!”小癩子挺身出來,拍一拍胸說。

“我問你,”王狗子說,“朱家有幾道後門?”

“一道,兩道,三道,”小癩子扳着手指數,“一共四道。”

“好!”王狗子分撥了四個人,各守一道,防朱建伯開溜。

“朱家有幾口井?”他又問。

“問這個幹什麼?”

“要防朱建伯畏罪投井。”

“這不會有的事。”小癩子心想,朱建伯本來無罪,怕什麼?

“你不管。你說,他家有幾口井?”

“朱家裏頭的情形,我就搞不清楚了,到裏頭再找。”

“也好。這樁差使我就交給你。”王狗子揮一揮手,“走!”

到了朱家一看,大門洞開,燈彩未卸,三三兩兩的人,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有的在談着什麼,有的在等着什麼,情形極不正常。王狗子心想,這不用說,朱家已經得到消息了,然則朱建伯在不在家,倒很難說。

他猜得不錯,朱建伯已經得到了消息,是朱大文回來講的——當陳德成被刺死的那一刻,他簡直嚇傻了,隨後驀然醒悟,如不快走,被陳家抓住,悲憤之下,說不定被活活打死。於是趁亂頭裏跨上騾子,連夜逃走,回到白洋河鎮,已經三更了。

朱建伯累了一天,剛剛睡下,朱大文奔了進去,在他窗外,大聲喊道:“大伯,大伯,不好了!”

辦喜事怎麼有這樣一句喪氣的話,朱建伯又驚又氣,便用呵斥的聲音說:“大驚小怪什麼事?”

“真正是不好了,大伯,青妹妹把親家爹給殺了!”

“啊!”朱建伯幾乎暈厥。他妻子也聞聲趕了過來,急得面無人色。“大文,大文,你別亂嚇人!”她說,“哪裏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我親眼得見!”

朱建伯的老伴兒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時老總管朱才和許多長工、使女,一齊趕來聽這驚人的消息,朱大文便氣急敗壞地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怎麼會,怎麼會?”朱建伯喘着氣說,“殺了我我也不會相信。”

“哪裏會?”朱太太哭着說道,“青兒心最慈,平時連個螞蟻都不忍捻死,怎麼會殺自己的公公,莫不是日子時辰犯沖,凶神附了體?我原說今年不宜辦喜事,天殺的老糊塗,信了不知什麼人的鬼話,真正坑死了我們娘兒倆了。”

她呼天搶地般大哭,使女們也都陪着放聲大哭,里裡外外亂得不可開交。朱建伯又煩又急,只繞着屋子蟻旋,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朱才冷靜,使勁搖着手說:“老爺,太太,先不必着急!這裏頭怕有緣故,等我來問一問大爺。”

這兩句話很有效驗,朱太太頓時止住了哭聲,朱建伯也站住了腳,靜聽朱才有什麼話要問朱大文。

“大爺,”他說,“小姐殺了親家老爺,你可是親眼得見?”

“自然。”

“你說小姐又拿剪子刺中了自己胸窩,也是親眼得見?”

“是啊!”

“那麼,你可曾看見小姐的面貌?”

“啊!”這一問,把朱大文問得瞠目結舌,無從回答。

“說啊!看見就看見,沒有看見就沒有看見。”朱建伯不耐煩地催促着,“這有什麼為難的?”

朱大文實在很為難,重新把當時的情形,細想了一遍,囁嚅着說:“青妹妹的臉,我實在沒有看見——沒有看仔細,那時她是頭外腳里,往後栽倒,看不真切。”

“那麼,我再問大爺,從那廟裏重新上轎,你可是親眼看見小姐上了自己的花轎?”

“啊——”朱大文跳了起來,又慚愧,又高興地說,“是了,是了!一定是把花轎上錯了!”

朱建伯夫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會有這種事?但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因而頓有絕處逢生之感。

“就是這話。”朱才回答朱建伯的疑問,“小姐是到另一家去了。現在得趕快打聽,到底那一家是哪一家?也許那一家發覺錯了,會把小姐送回來,或者送到陳家。”

“送到陳家還行嗎?喜事辦成喪事,新媳婦的命硬,未進門先死了公公,人家還要?”

這一說又是不了之局,朱太太便又哭了。朱建伯煩得要死,已不會出什麼主意,所以由朱大文和朱才商量辦法,首要就是立刻去打聽青荷的下落。

進城去打聽的是朱大文。人海茫茫哪裏去瞎摸?他還未回家,王狗子卻已到了。小廝興兒一看是公差上門,而且來了十餘名之多,知道那件命案發作了,慌忙就要去稟報朱建伯。

走到中門,遇見朱才,一把拉住他問:“小猴兒,你慌慌張張的,又是幹什麼?”

“老爹,大事不好!縣衙門裏的差人,來了十幾個。”

“壞了!”朱才頓一頓足,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先不用進去稟報,等我出去看一看再說。”

等他走到廳上,王狗子手下已經把四道後門都上了人,看見朱才是青衣打扮,便不理他,只向小癩子歪歪嘴,意思是要他去暗中搜索。

朱才是認得王狗子的,便搶上兩步,賠笑喊道:“王頭兒!”

“尊駕何人?”王狗子翻着一雙三角眼,冷冷地問。

“我是這裏的管家。”

“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因為遭了件逆事,卧病在床。王頭兒有話——”

“有話也不能跟你說啊!”王狗子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那麼——”

朱才正遲疑着想如何套套交情,王狗子卻又發話了:“發昏當不了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吧!”

看看是搪不過去了,朱才便一面大聲喊人奉茶絞手巾,拿點心來,一面低聲下氣地跟王狗子商量。

“王頭兒!不知今天光臨,是何公事,請透句話,我家主人,自然見情。”

“哼!”王狗子冷笑道,“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教我們如何弄得清楚?時候不早,何須嚕囌,快把朱建伯喚出來!”

“是!是!”

朱才無奈,只得進去回稟朱建伯——裏頭已經得到消息,朱建伯倒還坦然,朱太太卻又已急得面無人色。

“老爺!”朱才低聲說道,“麻煩已經上身,也不必怕。年災月晦,總是有的,大不了破費幾兩銀子。”說著,便又把視線移到主母臉上。

這是要朱太太取銀子出來開銷公差。她不懂他的意思,朱建伯卻懂。“太太!”他說,“你開銀櫃吧!”

“要多少?”朱太太問。

“總得一個大元寶。”朱才說,“這是打聽一句話,到底為了什麼案子?”

看見一個大元寶捧到廳上,王狗子心裏只是冷笑,不等朱才開口,隨即問道:“朱建伯呢?”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朱才把銀子奉上,“小意思,請頭兒和弟兄們吃杯酒,休嫌菲薄。”

“喲!”王狗子故意擺出副吃驚的臉嘴,“好大一個元寶,真還沒有見過。”

意思當然是嫌少,朱才也很老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王頭兒,銀子雖少,敬意甚重。只想王頭兒給句把話,到底是樁什麼案子?”

王狗子心想,不管它,且拿了也好,反正總有辦法叫朱家的大把銀子姓王,於是說了句:“女婿把老丈人給告了!”

猜想也大概如此——這就不怕了,朱才回到裏面跟主人說:“老爺,反正兇手的屍首還在,只要聽憑縣大老爺傳來我家的至親好友,認一認屍首可是我家的小姐,不就清水落石了嗎?”

“是啊!”朱建伯的膽氣壯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樣好假冒,人的面貌,如何假造得來?”

於是朱才、興兒還有好些傭僕,簇擁着他到了廳上。王狗子原認得他,卻仍舊問了句:“你是朱建伯?”

“是的。”

兩個字還沒有說完,“豁啷”一聲,王狗子的手下把根鐵鏈取出來一抖。

朱建伯不由得連連倒退,搖着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你們看!”王狗子手指朱建伯,回頭看着他的手下說,“好笑不好笑?朝廷的王法,他說使不得!”

這時朱才便又搶出來告饒:“王頭兒,你老無論如何手下留情。這樁案子冤枉,只要到堂上一說明白,不是什麼犯嫌疑說不清楚的事。”

“管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王狗子把頭一扭。

這一扭是個暗號,鐵鏈子立刻飛了起來。那是練熟了的一功,鏈子往下一落,正套在朱建伯脖子上,接着便是往懷裏一帶,上了年紀的人,吃不住勁,踉踉蹌蹌往前直衝。幸虧興兒手快勁足,一把拉住,才不致跌個“狗吃屎”。

看樣子不能善了,朱才便拉住了王狗子:“來,來!王頭兒有話好說。索性到這面來談談。”

只要捨得花錢就比較好辦。朱才跟他商量了半天,在王狗子的這趟抓人的差使上,總算達成協議,一共八百兩銀子,包括不上鏈子,可以坐車,一直到提堂,都歸王狗子“伺候”,包不吃苦丟面子。等一提了堂,他就不管了。

“好!我答應算數。”朱才拍一拍胸脯說,“不過此刻得請王頭兒先把我家老爺放一放,讓我好告訴他。”

王狗子很慷慨地答應,吩咐放人。

朱建伯重又回到了后廳,面色灰敗,欲哭無淚,看着他的瑟瑟發抖的老伴兒。

“老爺,我斗膽做主答應下來了。事情擺在那裏——”

“你不必說了。”朱建伯看着他的妻子說,“傾家蕩產的日子到了!隨便你怎麼辦吧!反正我已經看穿了。”

聽他這話,似乎生死置之度外,大有訣別之意,朱太太便又忍不住掉淚,把一串鑰匙遞了過來,用發抖的聲音說:“老朱,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老爺一條命都在你身上。你盡心儘力去辦吧,花多少錢都可以,只要,只要——”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往裏就走。朱才嘆口氣,極力振作起來,叫興兒收拾行李包,又叫廚房裏預備熟食,再叫“車把式”套車。然後開了銀櫃,取出八百兩銀子,用個盛糧食的口袋裝好,喊兩個人抬着送到廳上。

“多謝,多謝。”王狗子頓時換了副樣子,“你請朱太太放心,朱老爺到案,一切有我。如果有什麼話,我自會招呼!”

無論如何第一關算是過去了,王狗子只叫把守在各處的人撤回,並不急着上路,這就不妨從容些。

“王頭兒,”朱才說道,“我有個計較,你看行不行?”

“自己人,不要緊,你說吧!”王狗子很大方地說,“總可以商量。”

“你看,”他指着銜山的夕陽說,“天快晚了,橫豎趕進城也在起更以後,索性吃了飯,趁晚風涼舒舒服服進城,卻不是好?”

“對了,我正要說這句話。”王狗子笑道,“少不得要叨擾了。”

“好說!現成,現成。”

這不是假客氣的話。朱家大戶辦喜事,喜宴辦得特別豐盛,肥雞肥鴨,煮得稀爛的肘子,原封未動的還有的是。湯鍋煮開了不去撥動它,再熱的天也不會壞,此時大盤盛了出來,再用大碗斟上自家作坊里的洋河高粱,又是現蒸的白面饅頭,把王狗子和他手下,好好“犒勞”了一頓。

朱才敬了一輪酒,代表他主人略盡東道主的敬意,然後說一聲:“各位盡請放量,東西備得足,回頭還要趕路,不吃飽不行。”說后拱拱手,匆匆趕到後面。

后廳里也在吃飯,老夫婦愁顏相向,連筷子都不動,一見朱才,就如遇見親人一般,雙雙站起身迎了出來。

“老爺保重身子,不能不吃點東西!”他很懇切地說,“反正只要等大爺把小姐的去向打聽得有了下落,案情立刻就可以明白。只不過一堂,就可釋放。我陪着老爺進城,先請舅老爺備好一個保,等在那裏。什麼事等老爺出來了再作商量,此刻急也無用,也沒有什麼好急的。”

聽他說得有條有理,朱太太大為寬慰,“老朱的話不錯,沒有什麼好急的。”她動手舀了一碗雞湯,勸着她丈夫說,“你多少吃一點,此刻身體最要緊。”

朱建伯為了安慰妻子,勉強喝了半碗湯,吃了半個饅頭。朱纔則和朱太太在商量,派定興兒跟着進城,另就如何籌措現款,準備衙門裏上下花費等等,一一做了安排。

裏面收拾了行李什物,外面安排好代步的牲口,等王狗子他們吃得酒醉飯飽,這就該上路了。

朱太太到這時候,自又不免落淚,千叮萬囑要朱才好好照顧。朱才也是千叮萬囑,等朱大文一回家,不管消息如何,連夜要趕進城來會面。

“老朱,”王狗子說,“我們是好朋友,有句話說在前頭,這一路進城,朱老爺愛坐轎坐轎,愛騎騾騎騾,悉聽尊便。只是進衙門那一刻,你得在我公事上有個交代!”說著,他做了個手腕併攏的姿勢。

這就是說,進衙門時要給朱建伯上手銬。朱才心想,又非江洋大盜,何用如此?口中不言,心裏有了主意,此刻且先敷衍他再說。

“自然,自然!”他連聲答應,“總叫王頭兒在公事上過得去。”

“你明白最好,請吧!”

由於那八百兩銀子的力量,朱建伯得以坐着涼轎進城,另外一匹騾子馱着行李。朱才和興兒隨着轎子。王狗子和他的手下,都敞開了衣襟,一路打酒嗝,一路七沖八跌地跟在騾子後面,直到二更天才到縣城。

就在等待開門的那時候,朱才把王狗子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頭兒!我請教你一句話,進了衙門,你把我家主人,交到什麼地方?”

“交到班房。”

“交到班房也要銬嗎?”朱才說著,已把一塊銀子塞到了王狗子手裏。

看銀子說話,“那倒不一定。”王狗子說,“也可以不銬。”

他把手一縮,銀子縮進了袖子,然後伸個懶腰,手掖着袖子口往上一縮,那塊銀子沿着袖管掉落在他縫在腋下的一個口袋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王狗子又瞞着他手下,得了一筆好處。

“那麼,我再請教,今天天這麼晚了,還要過堂?”

“大概不會了。”

“我家主人在班房坐一夜?”

“這可說不定,也許馬上收監。”王狗子說,“這歸班房做主,我把人交到班房,就算交差了。”

朱才心裏叫不迭的苦,重重關口,是塞不滿的無底洞。

光是今晚不收監,便又得花一筆,而且要早早安排。但是三更半夜,哪裏去弄上千的現銀。

一客不煩二主,唯有跟王狗子商量,要多少錢都好說,只是今夜不行,要明天上午才能補到。王狗子回答得很坦率,班房裏的事,要聽衛虎的吩咐,他做不了主,不過他答應一定儘力幫忙。

於是等城門一開,直奔縣衙。王狗子把朱建伯帶到班房,立刻便有個小夥計迎着他小聲說道:“怎麼這時候才到,頭兒等得不耐煩,發了脾氣,你小心點!”

王狗子一聽有些着慌,急急問道:“頭兒沒有回家?”

“沒有。”小夥計向裏間歪一歪嘴。

王狗子顧不得再跟他說話,匆匆忙忙奔了進去,只見衛虎正在假寐,聽見腳步聲把眼睛睜了開來。

“正犯帶到!”王狗子急忙提高了聲音,顯得精神抖擻地報告。

衛虎翻起一雙三角眼,看了看他說:“你過來!”

等王狗子走到面前,他伸起手來就打了王狗子一個嘴巴。

“你曉不曉得我為什麼打你?”

“不曉得。”王狗子捂着臉,委委屈屈地說。

“打你個嘴饞貪杯!”衛虎說,“你早早進城來,哪裏不好吃酒?難道只有白洋河才有洋河高粱?”

原來如此!王狗子氣得哭了!定定神,把捂着臉的那隻手,往前一伸,揸開了大拇指和食指,輕輕說了句:“八百兩!”

衛虎點點頭,問道:“人呢?”

“在外面。”王狗子又說,“頭兒,朱家有個老管家跟了來的,為人很識竅。他托我跟頭兒來商量,今晚不收監,再是個八百兩,不過今晚上沒有現銀子,明天上午一定如數送到。”

“今晚不收監,難道明天也不收監?”衛虎問道,“那時候又怎麼說呢?”

“他們還在做夢呢!”王狗子向衛虎耳語,“朱家的人說,已經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女兒的下落了——”

“怎麼?”衛虎變色,搶着問道,“莫非已知道了陳家的兇手是誰?他們怎麼會知道?”

聲音雖低,辭色甚厲,王狗子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只當自己酒後泄露了秘密。這個冤枉吃不起,因而又氣又急,頓時滿頭大汗。

越是如此,越使衛虎疑心,喝道:“說呀!怎麼回事?”

這是件洗刷不清的事,但王狗子一急急得腦筋靈敏了,於是神色也大不同了,故意抹一抹汗笑道:“還好!人家在我們沒有到以前,就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那個新娘子的下落了。”

照此一說,與王狗子無關,衛虎才比較放心,“這大概是他們胡猜猜中的。”他說,“派了誰來打聽?”

派的是朱家的“侄少爺”,王狗子已經聽朱家的傭僕談過,心恨衛虎多疑,翻臉就是不認人的模樣,故意搖搖頭說:“那可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管他了,“以後怎麼樣呢?”他問,“他家打的什麼主意?”

“他家的主意,是這麼打的,只等打聽到確實消息,把他家女兒找回來,朱建伯便可脫卸干係。打算着問過一堂,就可釋放回家。所以這時候能不收監,最好不收監。”

衛虎的臉色鐵青,連連冷笑,“打的好如意的算盤!”他這樣說了一句,心裏在盤算,本來還可以慢慢兒來,吊脖子的繩子,一步一步來收緊,照現在看,要一堂就問成了死罪,才可以永絕後患。同時朱家的女兒,從此也不能再在宿遷露面,得要想辦法把這個人“滅”掉才好。

“頭兒,”王狗子催他,“你老主意打定了沒有?人家還等着回話呢!”

“不必麻煩了。”他說,“你告訴他,今晚不收監,也不要錢——反正有他用錢的時候。”

“是——”王狗子答應着退了出去。

“來啊!”衛虎叫來那小夥計,“你到後面去通知大老爺那裏值夜的人,只等大老爺五更一醒,立刻到前面來通知。再告訴值堂的,早堂就有要案,伺候看刑。”

“曉得了。”那小夥計答應着,自去分頭通知。

衛虎也帶着一名小廝,當時把他叫醒,取下燉在“五更雞”上的燕窩粥,倒出來吃完,然後叮囑,到五更天當心裏面有通知出來,說完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眼睛閉着,心裏卻在默默盤算。到了天色微明時,小夥計來告訴他說,大老爺已醒。衛虎急忙起身——怕自己精神不濟,嚼着一支關外人蔘,走入后衙。

隔窗向張華山請了早安,他說:“跟大老爺回話,孝義鄉陳家命案,指使的正凶已經帶到。”

“噢,可是早堂就要問?”

“是!”衛虎答道,“此犯頗為狡猾。衛虎伺候大老爺升堂。”

張華山心裏有數,凡是這樣的案子,就必須衛虎在身旁提示,所以連聲答道:“好,好!你叫他們預備。”

預備是預備刑具,別樣大刑,哪怕是夾棍都是現成,要用到時,一聲吩咐,立即就有;唯有衛虎發明的那樣“一品衣”,須得預先生好一盆熾旺的火等在那裏。但這不便公然預備,否則就變成有意使用酷刑,因而得在暗處着手。

“看看苦主來了沒有?”衛虎又說。

“早就來了。”

“在哪裏?”

“縣前菜館等着。”

“你回頭當心。”衛虎告訴值堂的衙役,“先提原告,問完了你叫人把他們帶開,不要讓被告跟他碰頭。”

原被兩告,原是翁婿,見了面未見得“仇人眼紅”,說不定倒敘上了親戚,兩下一搭上話,變成對質,立刻就會有許多漏洞發現,這不是當耍的事,所以衛虎需要預囑得清清楚楚。

等張華山一升堂,原告已從菜館到了堂下,傳上來問的也還是昨天那幾句話,只不過多了兩句安慰之詞,“本案指使的正凶,已經緝捕歸案,”張華山說,“本縣自會秉公審理,替你昭雪冤讎,好好退了下去,靜候傳詢。”

“是!”陳家騏作了個揖,起身下堂,接着便有人把他帶得遠遠的。

“帶朱建伯!”

堂上一聲吩咐,堂下相遞呼傳,有個皂隸去到班房,不由分說,把一副手銬銬到朱建伯手上,拉了就跑。

一上堂便又喊堂威,那聲音就像看見過街老鼠,路人起鬨喊打那樣。多少年來的經驗,不論如何兇惡的犯人,一聽見堂威,心裏便會發慌,恍恍惚惚自以為犯了眾怒,願意盡量招供,以求無事。

朱建伯此時方寸大亂,頭上一陣陣地嗡嗡作響,自覺魂靈已經出竅,一步一步挨上堂,身不由己地往下一跪。

“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朱建伯。”

“多大年紀?”

“小人今年五十五歲。”

“哪裏人?”

“本地人。”朱建伯答道,“世居白洋河鎮。”

“朱建伯,我問你,你可是有個女兒,許配了孝義鄉的陳家?”

“是。”朱建伯說,“小女名叫青荷,七歲時就許配了劉老澗的陳家——”

張華山因為受了衛虎的教,被告只要有一語不符,立刻就要釘緊了問——這就叫“鍛煉成獄”,所以這時他立刻打斷了話問:“怎麼說是劉老澗?”

“回大老爺的話,我那親家老家原是劉老澗,移居孝義鄉。”

這不關被告的事,張華山也不去探究為何移居,只問:“你女兒今年幾歲?”

“今年二十。”

“女孩子二十歲還不嫁,而且已許配了十三年,這是什麼道理?你要實說!”

“小人不敢有半句虛言。實在是時候不巧,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因而耽誤了下來。”

“那麼你女兒到底出嫁了沒有呢?”張華山故意這樣問。

問到這話,正是傷心之處,朱建伯眼淚汪汪地說道:“就是前天嫁出去的,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張華山冷笑道,“你倒真會說話,也罷,我先不問你這一段,只問你,以前三個日子不吉利,前天這個日子就吉利了嗎?”

“現在才知道大大不吉。唉,大老爺,小人家門不幸,不知從哪裏說起。”說著,放聲大哭。

“呸!”張華山猛然把驚堂木一拍,“好刁惡,膽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又是一款罪名,朱建伯怕受刑,嚇得止住了哭聲,連聲告饒:“大老爺恕罪,小人不敢!”

“往下供!既知不吉利的日子,何以又嫁了女兒。”

“實因小人的親家,為此動怒,請媒人來說,七月二十四不發轎,便不要小人的女兒了,為此無奈。”

“照此說來,你們親家已成了冤家?”

“回大老爺的話,我那親家不肯體諒,逼得厲害些是有的。小人當時看日子不好,還待跟媒人商量,哪知媒人也不受商量。”

“這可見是你的理屈。”張華山想了想說,“你那親家、媒人都不受商量,你就記仇在心了?”

“小人並未記仇。”朱建伯急忙聲明。

“然則是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了過去?”

“這倒也不是。是聽了一個看相的勸——”朱建伯把當時如何遇着“小純陽”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朱建伯和張華山都不知道“小純陽”就是新任巡按劉天鳴,衛虎卻明白,聽入耳中,驚在心裏,趕緊湊到張華山耳邊說道:“大老爺追‘小純陽’的下落。”

“朱建伯!”張華山便依言問道,“這‘小純陽’現在何處?”

“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胡說!”張華山急轉直下地問道,“你可知你那親家已經被害?”

“小人知道。”

“好!原來這你就知道了。說!你如何挾仇報復,指使你女兒在喜堂刺死公公!”他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說!說!”

“冤枉!”朱建伯極口喊道,“刺死親家的,不是我女兒,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冤枉啊冤枉。”

“住口!”張華山喝道,“那麼你女兒呢?你把她交出來!”

“大老爺明鑒!”朱建伯朝上磕頭,“小人原就說過,小女下落未明,請大老爺派公差查明,前日野廟避雨,還有哪家花轎經過,中途坐錯了花轎,才生出這件命案。將小女查獲,傳到堂上,便見分明。”

“好一張利口,明明你女兒已經畏罪自盡,你又夤夜盜去屍首,企圖消滅罪證,如今反要本縣來替你查人。你女兒已經見了閻王,教本縣到哪裏替你去查!”

他這番話說得朱建伯驚疑莫名,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張口結舌,半天說不上來。

“不動大刑,諒你不招!”

一把火籤摔下來,一頓板子打得朱建伯暈死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躺在監獄裏——朱家花了三千兩銀子,才得一張高鋪,從監外請了醫生替他療治傷勢。

朱建伯身上的痛還好受,心裏的痛,卻是無可言喻。細想一想,才知道陳家還有屍首被盜這回事。盜屍的人是誰?作用何在?如果那不知名的新娘子的屍首還在,請了四鄰來指證明白,不是青荷,也是一個有力的反證,如今連這個反證都已失去,以致百口莫辯,看來這條命非送掉了不可。只是到死還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死在誰手裏。落個冤沉海底,死了也是糊塗鬼,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然而有件事,現在卻是明白的,既有高鋪睡,又有外面的醫生,可知家裏已花了錢。現在錢可通神,也是自己唯一的憑藉,只有從這方面來想辦法。

於是他呻吟了一聲,立刻便有人用欣慰的聲音說道:“好了,好了,醒了!”

“不要亂動!”是醫生的聲音,“疼得怎麼樣?”

“還好!”朱建伯咬着牙說,“費心,費心!”

醫生笑笑不答,替他敷藥裹傷,又留下好幾包葯,關照一天三次,用熱黃酒吞服,三天以後,便可下床。交代完了,攜着藥箱管自己去了。

“禁子大哥!”朱建伯問道,“你貴姓?”

“我姓吳。”那禁子叫吳四,“你老儘管安心養傷,諸事有我在,決不教你老受苦。”

患難之中,明知這幾句話是大把銀子買出來的,朱建伯依然由衷生感。“吳四哥,”他流着眼淚說,“我不知如何報答?只等我能洗刷了冤枉,留下一條命來,吳四哥,你的後半世都在我身上。”

“那敢情好!”吳四笑道,“我先跟你老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吳四哥,我如今求你一件事。”

“你說,看行不行。”

“我想跟我家老管家朱才見一面。”

“這——”吳四遲疑着答道,“責任太重,我擔不下來。”

朱建伯知道再說也無用,把眼又閉了起來,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燒,說不出是悲憤、害怕,還是困惑。

青荷,我的好女兒!他默默地喊,你到底在哪裏?怎麼不出面來為爹申冤?

青荷還在衛家。

從“洞房花燭”那夜,衛虎為他手下喊了出去,一夜不曾回來,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伴娘早已不知道哪裏去了,新房裏就她孤零零一個人。只見窗外有個瘸子,不時吃力地搖過來、搖過去。細聽外面,那般喧嚷的客人,似乎已走得乾乾淨淨。眼前是奇異而可怪的沉寂。

她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也一天一夜不曾閉一閉眼,又飢又渴,又累又熱。這時才想到在家裏的時節,蘭湯浴罷,吃一碗百合菜豆湯,手搖團扇,躺在竹榻上跟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真正是神仙一樣的生活了。

挨到日中,眼皮澀重不堪,口中渴得要冒煙,她把心一橫,自己站起身來,把茶壺裏隔宿的冷茶,喝了個暢快;款待賓客的喜果喜糕也未曾收去,取了幾塊狀元糕吃,這下才覺得舒服得多。

然而她不敢睡。不睡卻又不行,坐在那裏,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接着是因為頭垂了下來,驀然驚醒。這樣不知弄了多少回,最後她不能不回到床上去睡了。

睡夢中彷彿身上有些癢,突然心中一驚,睡意驅除了一大半,睜眼一看,是衛虎俯着頭,正撮起了嘴唇要來吻她,同時發覺有雙手重重按在自己胸前。

青荷驚、羞、怒三字俱全,身子一滾,順勢一掌打在衛虎身上,等他猝不及防往後避開時,她也逃下床來了。

但是,她逃不開衛虎的雙臂,一撲便撲到了她身上,雙雙往下一倒,倒在床上,被衛虎壓住了身子。

“放手,放手!”她力竭聲嘶地喊。

“喊破了嗓子也沒用!”衛虎喘着氣,制服她那亂舞亂蹬的手腳,“乖乖地,讓我嘗個鮮。”

青荷忍着眼淚,保護自己的清白。胸前衣衫已經被拉破,衛虎的一隻手已經來抽她的褲帶——急勢之下,顧不得怎麼叫骯髒,把他伸出來的舌頭狠狠咬了一下。衛虎從喉嚨里擠出聲“唔”,鬼哭狼嚎般凄厲難聽,自然,他的手也鬆了。他的手一松,她的口也鬆了;同時也有了準備,等他往後一退,她比頭兔子還快,一躥下床,先把茶几上的剪刀搶在手裏,作勢比畫著退到壁角,睜大了眼喘氣。

衛虎有心侮辱她,拿雙色眼盯着她說:“好白好肥的奶子!”

青荷低頭一看,羞得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半邊胸脯露在外面,急忙扯過衣襟來遮住。

“一個小姑娘,怎有這麼大的奶子?你倒說說看。”

青荷咬緊牙關,只當沒有聽見。

“不用說,不知道多少人摸過了!”衛虎伸出那隻摸過她胸前的手到鼻子上聞了一下,裝得不勝陶醉似的說,“好香啊好香!”

她氣得連肺都快要炸了!但隨即生出警惕:這個狗豬不如的畜生,是有意要惹自己動怒,他才有機可乘,偏不上他的當,自己要把心靜下來!

“姓衛的,我告訴你,”她用很冷靜很堅決的聲音說,“我已經不打算活着離開你這裏了。你儘管過來!”她恨極了他,顧不得褻瀆自己,“不錯,我給什麼人都摸過,就是不給你摸!”

這最後兩句話,說得衛虎毛骨悚然。一個謹守禮法的大家閨秀,居然說得出這種連個潑辣少婦都說不出口的話來,可以想見她下了多大的決心!“最毒婦人心!”真不知她會下怎麼樣的毒手?

於是他想到了剛才咬舌頭的那一幕,又驚出一身冷汗,“你這個千人騎的小娼婦!”他惡毒地罵著,“你當心,我包你有痛快的時候。”衛虎真的把她看成毒如蛇蠍,隨即退了出去,吩咐張瘸子格外加意看守,同時又叫他盡自己高興,在窗戶外面說髒話,要讓青荷沒有安安靜靜的日子過。

回到城裏,衛虎把他的親信王狗子、孫二毛、小癩子,還有個負責去盜尤三嫂的屍首的,衛虎手下第一個不要命的狠角色陳大麻子,都找了來商量。

首先是王狗子有事要講,“朱才開出盤子來了。”他叉開五指,伸出手來。

“不會是五千,”小癩子咽了口唾沫說,“乖乖!五萬!”

“怎麼樣呢?”衛虎問。

“自然是要放人。”

“放人?”衛虎冷笑着說,“那不是放虎歸山。”

“所以我沒有敢答應。”

“你是怎麼跟他說?”

“我說,我要請示了我們頭兒才能給他回話。”

“約在什麼時候回話?”

“今天晚上。”

衛虎頗費沉吟。這是件有大油水的案子,但因為牽涉到自己,絕不能放朱建伯。這一來怕弟兄們會有怨言,剛才看小癩子那饞涎欲滴的樣子,就可以想見他們心裏的想法。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狼心狗肺,因為自己斷了他們的財路,說不定會弄出意外麻煩,倒不能不早自為計。

“事情很明顯地擱在那裏,該打說撞生出這麼一場是非來,你們說,放了朱建伯出來,哪裏另外去找出個指使的人來?這一案沒有着落,如何結案?”

要結案除非把真相和盤托出,朱家女兒放回家,但這下把衛虎逼娶尤三嫂的內幕,便全要抖摟出來,那怎行?

看大家不作聲,衛虎便又從利害上去分析,“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像這樣的案子,只能用一方面的錢,”他看看大家說,“用了朱家的,陳家的就不肯拿錢出來了。你們說是不是?”

“是。”小癩子說,“這倒是真話。”

“換句話說,朱家的錢拿不到,陳家就肯花錢,不是一樣嗎?”

這就是說,雖有衛虎牽涉在內,並未損害了大家的利益。反正錢都是一樣,管他姓陳姓朱,於是陳大麻子很大方地說:“凡事都聽頭兒的,有也好,沒有也好,就憑頭兒一句話。”

“大家捧我,我知道。”衛虎緊接著說,“這一案里,除了大老爺的好處以外,我自己一文不要。不過大家也要想一想,這件案子關係重大,要鬧出來,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嘴上特別要當心。”

“那自然。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陳大麻子擺出狠巴巴的樣子,扭一扭袖子,露出一條斑斕的刺青大花蛇,“誰要胡言亂語,休怪我老陳不客氣。”

“算了,算了!”孫二毛攔着他說,“都是自己兄弟,何用如此!辦正事要緊,尤三嫂的屍首怎麼辦,你倒說說看!”

“早就在義冢地里埋掉了。”

“埋得深不深?”衛虎問。

“深倒不深。”

“那不好!”衛虎大搖其頭,“萬一讓野狗銜出一條胳膊一條腿來,不又是弄出一場‘無頭命案’,自己找自己的麻煩。”

王狗子與陳大麻子素日不睦,這時有意要“整”他一下,便大驚小怪地說道:“這個‘無頭命案’一發作,可是不得了的事!安排得好好的一件案子,真正天衣無縫,就怕尤三嫂的屍首露面,那樣一來神仙都難救!趁今天晚上沒有月亮,重新去埋過,埋得越深越好。”

這幾天“秋老虎”正厲害,屍體早已腐爛,說是要挖出來重新埋過——這件事想起來就噁心,但陳大麻子說不出推託的話,只怪自己言語太老實,剛才只要說一句“埋得很深”,不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衛虎很了解,盜屍是陳大麻子的一大功,現在再叫他去干這樁大受其罪的差使,心裏一定很不舒服。他是做“頭兒”的人,必得體恤部下的甘苦,所以接着王狗子的話說:“老陳,你再辛苦一趟。這一案中,你出的力最多,我知道。”

出的力多,分的錢也多,只要頭兒知道就不會吃虧,所以陳大麻子也就很痛快地答應了。

最後談到青荷。“還有個活口要料理。”衛虎陰沉沉地說,“朱家那個小娼婦,是禍水!”在座的人都不知道他逼奸不成,幾乎吃了大虧那一段經過,所以也不明白他何以有那樣陰沉的臉色!

王狗子便猥褻地笑道:“頭兒!送到門上的鮮花你不採?”

“有刺的花兒你也去采!吃了她的苦頭你就知道厲害了。”

這一說,大家才有些明白,看樣子衛虎已經吃過苦頭。但王狗子卻另有想法,涎着臉說:“頭兒,我倒不怕有刺!”

“去你媽的,”衛虎罵道,“你替我少起色心。”

“罵得好!”陳大麻子乘機報復,“也不撒泡尿去照照自己這張狗臉,他媽的,想吃天鵝肉。”

“好了!”衛虎怕他們發生衝突,趕緊呵斥陳大麻子,“你也替我少說一句!”

一直不曾開口的孫二毛,這時有了主意。“頭兒,”他說,“二龍山的楊禿子要找個‘壓寨夫人’,我看正好做這個人情。”

“不妥!你不曉得,那小娼婦厲害得很,楊禿子又是個沒腦筋的人,聽了她的話,做出什麼狗屁倒灶的事來,那麻煩可就大了。”

“照這樣說,倒不如‘咔嚓’一下,一了百了。”陳大麻子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這還是便宜她!”衛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冷冷地自語着,“你不肯!自以為嬌貴得很!我叫你做婊子!”

“聽見沒有?”陳大麻子看着王狗子說,“那時候你就可以去採花了——采婊子的花!”

“呸!”王狗子一口唾沫吐在陳大麻子臉上破口大罵,“采你的妹子,采你的媽!”

一言未終,陳大麻子的拳頭已伸了過來。小癩子跟王狗子的交情好,便在中間攔着,反讓王狗子搗了一拳過去。陳大麻子越發冒火,隔開小癩子,奮身而上,卻讓衛虎喝住了。

“住手!”他的臉色鐵青,“你們這算什麼名堂,是不是在拆我的台?”

這句話說得太嚴重了,兩個人都住了手,但依舊怒目相向。

“你們把腦筋放清楚些!吃這碗飯,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哪個也不用想活命!”

“好了,好了!”孫二毛打圓場,“自己弟兄,開開玩笑認什麼真?頭兒也不必動氣,談正事吧。”

於是決定把青荷送到揚州,賣入妓院,這事歸小癩子去辦。

朱大文不中用,始終沒能打聽出來那天在野廟避雨的另一頂花轎來自何處,去向何方——當然,這是衛虎早已意料到此,預先有了佈置,知道的人怕惹禍,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主母是女流,侄少爺辦不得大事,洗刷這場不白之冤的千斤重擔都落在朱才一個人肩上。白天忙着奔走,照料獄中的朱建伯,直到深夜才能靜下來細想一想那許多道理上無論如何講不通的疑團。

而有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青荷絕不是殺陳德成的兇手。他在想,陳家也應該了解到這一層,然則何以硬告一狀,咬定了親家唆使女兒行兇?

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能勸得陳家再進一張狀子,說明其中的疑問,請縣大老爺另外緝兇,自家主人不就可以先放了出來嗎?

想到了這個主意,朱才精神大振,細細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備好一份隆重的祭禮,然後把朱大文找了來,請他代表他的伯父到陳家去祭奠。

親家已成冤家,朱大文怕挨打,畏縮不前。朱才多方鼓勵譬解,好不容易才把大文的勇氣鼓了起來。

到得陳家,雖未挨打,卻飽看了臉色——朱才很沉着,指揮從人,擺好了祭品,燃上香燭,然後叫朱大文行禮。照例孝子應該在靈前還禮,但以挾恨的緣故,陳家的子弟一個不見。

等朱大文站起身,朱才跪了下去,磕完頭,禁不住悲從中來,揮涕祝告:“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死得冤枉!到底是哪個下的手,怎麼不託個夢告訴我們?那天我家老爺,親自送親,路上受暑,硬勸把他勸了回去。我們老爺說:‘彼此是千年不斷的至親,只有我自己送去,誰教我女兒要靠人家一輩子?’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想想,我家老爺說到這樣的話,怎麼還會記仇記恨?府上豪富,我家老爺說朱家也不是沒有身價、沒有根底的人家,怎麼會做出這種滅門的勾當來?你老人家想嘛!”

雖是對死者的祝告,實際上是向活着的人解釋。靈堂後面原有許多人在窺探,陳家的練武教師“飛刀”楊大壯,心直口快,第一個就說:“我們的狀子告錯了!”

“是啊,師父,”陳家接口說道,“我一直也在想,殺爹爹的,不會是我嫂嫂,是不知道什麼不相干的人。”

他們師徒這樣一說,陳繼成的態度改變了,看着陳家騏,意思是問他應不應該接待朱家的人。

“二先生!”楊大壯見義勇為,“我看要把朱家這個老管家找來談一談。”

“好!”

陳繼成答應着從靈堂後面走了出來,家騏、家兄弟和楊大壯都跟在後面。

彼此原都是認識的,朱才首先招呼,叫一聲:“陳二爺!”接着便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彼此這樣叫應了,僵化的局面便立刻解消。主客雙方,一一見禮,然後是陳繼成道了謝,請到小書房待茶。

“真正是想不到的大禍!”朱才站在那裏說,“做夢都想不到。”

“你請坐,管家!”陳繼成想了想問道,“你剛才在靈堂祝告的那番話,可是出自本心的話?”

“陳二老爺!”朱才直挺挺地向外一跪,“倘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

“言重,言重!請快起來。”

家騏親自去相扶,四目相視,朱才喊得一聲:“姑爺!我家小姐至今還不知生死存亡。”眼淚隨即又掉了下來。

“都不必傷心了,談正事要緊。”楊大壯對陳繼成說,“此案最所不解者是盜屍!我打聽過,朱家沒有一個會武的人,那天等我追了出去,明明看清楚,來人的腳程好快,是會功夫的。”

由這裏開始,兩面把經過情形說出來一核對,自然而然得到了結論:野廟中坐錯了花轎,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認錯了人,所以也殺錯了人。這就是說: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跟另外一家有仇——那一家自己也知道,深恐事機敗露,所以連夜來盜屍首。照此說來,青荷當然也不能露面,一露面,那一家萬事全休!

“所以,”楊大壯說,“如今我們要把青荷小姐找出來。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下功夫去找,一定能夠找到。”

“我還有個辦法,”陳家說,“莫若出個賞格,有那天抬花轎的人,一定會來指出地方。”

“二少爺這話說得不錯。”朱才答道,“府上出多少賞格,我們也照出多少。不過,我要求二老爺補張狀子,先把我們老爺保出來。”

“這應該,我馬上就辦。”

於是三方面同時進行,補狀子,出賞格,四下尋訪青荷的蹤跡。最難的當然是最後一點,朱才一有空就在城裏城外亂跑,大海撈針般,只念着楊大壯所說的“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句話,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現:迎頭遇見青荷。

這天去到一處,見是孤零零一所大宅,牆外就是碼頭,泊着一條船。朱才心中一動,想探個究竟。就這時發覺大門啟開,急忙躲到樹后,但見門裏走出來賊頭狗腦一個人,臉孔好熟,就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等那人一走出門,朱才想到了,那人是個瘸子,不是衛虎的跟班張瘸子嗎?怎麼會在這地方?這些人惹不得,朱才趕緊悄悄走了開去。

回到城裏,只見楊大壯在那裏等他,臉上既興奮,又緊張。朱才嚇了一跳,不知又出了什麼事。“楊師父,”他問,“你老怎麼在這裏?”

“管家,管家!”楊大壯把朱才拉到一邊,悄悄說道,“那頂抬錯了的花轎,我打聽出來了。”

“這——”朱才驚喜得說不出話。他此刻先要整頓全神,盯着楊大壯,彷彿眼一眨,面前的人,就會飛走了似的。

然而楊大壯起初彷彿迫不及待,等該他說話時卻又遲疑不語,同時臉上出現了非常特異的神色——是那種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處理的疑難憂懼的表情。

“怎麼啦,楊師父?”朱才疑雲大起,慌慌張張地問,“莫非我家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是,不是!”楊大壯卻又改口,“但也難說得很——”

“怎、怎麼了?”朱才越發驚惶。

“管家,”楊大壯麵色凝重地看着他,“你先把心定下來!事情很棘手——”

他停頓一下接着又說:“你家小姐落入一個意想不到的魔頭手中!你道是誰?衛虎——”

朱才失聲驚呼:“是他!”

“是他。一點都不錯。”

“我不相信。”朱才搖搖頭,“怎麼會呢?衛虎作惡多端,所以斷子絕孫,人人都說天理昭彰。他家又不辦喜事,怎會有花轎抬進的?”

“管家,你莫如此武斷!辦喜事的是衛虎自己。這事千真萬確,你聽我細說……”

話要從七月二十二日說起。

那天晚上,夫婦倆整整哭了一夜。照尤三的意思,就待與衛虎拼個死活;反是尤三嫂勸他不必做此傻事,她說他拼不過衛虎,不如拿了從衛虎那裏要來的代妝奩的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

“從今你休回宿遷,走得越遠越好。”尤三嫂哭着叮嚀她丈夫,“你就當從未娶過我這個人!夫妻一場,你只聽我這一句話。”

尤三原是個猥瑣無用的人,不然也不能生生地將個嬌妻拱手相讓,第二天果然就走了。鄰居有那夜來聽清了的,也不便去問,只幫着尤三嫂料理“喜事”,上妝入轎,心裏卻都不免冷笑,這雙夫婦,男的無義,女的無情,說媒的時節,看尤三嫂是三貞九烈的樣子,到頭來還是從從容容上了花轎,只怕一心想的是衛家的風光。這樣的勾當,叫人噁心。

“我是從尤家的鄰居那裏打聽到的。”楊大壯說,“那些人至今還不知道尤三嫂的消息,只以為她正在衛家享福。不用說,那晚上叫尤三遠走高飛的時候,便已有了打算。”

“怪來怪去怪我家大先生的年紀與衛虎相仿,以至於尤三嫂認錯了人。唉!沒來由結成冤家,其實是至死還不明白究竟的兩個冤鬼!”

事情實在太離奇了!儘管朱才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話都聽入耳中,卻依然有難以置信之感。一直到心靜了下來,通前徹后想了兩遍,才把其中的關節都想通了。

“怪不得!我家老爺的一條命保不住了!衛虎一定要坐實了我家小姐殺公公的逆倫重罪,他才脫得了干係!”

“是啊!”楊大壯深深點頭,濃黑的雙眉鎖在一起,“你家小姐的一條命,只怕也難保。事情擺明在那裏,只要你家小姐一露面,真相就可大白。所以,衛虎絕不能讓她出頭。”

一聽這話,朱才雙眼漆黑,幾乎昏倒,勉強扶住桌角,定一定神,咬着牙說:“楊師父,無論如何,要把我家小姐尋出來——哪怕是屍首,也要找到。”

“是的!”楊大壯挺胸說道,“空口說白話沒用,打草驚蛇更不宜。我幫你去找。不過,衛虎不是好惹的,經常有江洋大盜、亡命之徒在他家。我得設法去找幫手來,才辦得了這件事。”

“預備到哪裏去找?”

“我師父在滄州,路太遠了。我有個師兄弟在濟南府開鏢局子,我到他那裏去搬救兵,十天以後一定回來。”

“好!”朱才跪下磕頭,“我家老爺和小姐的兩條命,都在楊師父你身上。”

“言重,言重!這也是為我們老東家報仇申冤,分所當為。”楊大壯把朱才扶了起來,又鄭重叮囑,“這事千萬要隱秘,走漏不得半點風聲,就你我兩人悄悄辦事,連我家二先生那裏都不必說起。”

想想也是,這件事說穿了駭人聽聞,不管如何謹慎小心,言談神色間一定會有所泄露,而衛虎的耳目眾多,只要起了疑心,一定會下毒手滅口——如果青荷還在人世,這一來就非死不可了。

為此,朱才連在他家主母面前,都瞞着這個消息。他只是一個人去秘密行事,打聽到那天遇着張瘸子的地方,正是衛虎的老家,心裏便想,青荷如果未死,一定被藏在那裏,能夠想辦法救出她來。至少打聽到一個生死存亡的確實信息,一團亂結才有個下手整理之處。

想到自家小姐,平日機警沉着,強似男兒,朱才彷彿瞽者摸着了一支明杖,頓時信心大增,茫茫前路,不足為畏了。

於是,他扮成乞兒,扮成行商,扮成拾荒的,每天只是在衛家左右前後打轉。一天、二天、三天……到了第八天,有了動靜,衛家牆外碼頭的那條船,忽然把竹篷張了起來,不但張篷,而且遮得極密,同時也下了行李,看樣子是要行遠路。

朱才心裏在想,天氣這麼熱,若是官客,不必把船篷遮得如此密不通風,可見坐船的必是年輕堂客。衛虎家有何女眷,用得着如此?就算有小媳婦、大姑娘,而以衛家的身份來說,也不是什麼嬌貴得不可以讓人看一眼的,關防何用這麼樣嚴密?

就這樣一層層往深里去想,終於料透了將要出現的人物,必是衛虎要把青荷挪到別處。如果猜想不錯,多半是在黃昏下船,連夜開行,才能遮人耳目。為今之計,不管船是往南往北,只有跟定了它再說。

轉定了這個念頭,朱才抑制着難以言喻的興奮,立即回城,不找朱大文,卻去拜訪陳繼成,兩人密談,細說根由。

“原來楊師父說有要緊事到濟南府,是這件要緊事!可惜他不在這裏。不過也不要緊。”陳繼成定定神說,“事情要做得周密,我們來好好商量一個辦法。”

好在陳家有許多自己運米的船,當時召集幹練夥計,說了衛家那條船的特徵,分遣米船,到各處河港關口監視,只要遇着了,便盯住不放。

第二步是派出機警得力的小夥子,到衛家附近去打聽,看船一開動是往南往北,再集中全力去追蹤。

“追到了便怎麼?”陳繼成問道,“是一直盯着,看清了地頭再說,還是出了宿遷縣界就動手?”

這一問,朱才不便回答。因為盯住監視,說起來各人走各人的路,並不犯法;如果動手搶人,非同小可,處置不善,惹出另一場官司,豈不害了陳家。

“這要看二老爺的意思了。”朱才想了想說,“我家小姐是府上的少奶奶,二老爺說怎麼便是怎麼。”

點出青荷的身份,便是提醒陳家,這不僅是朱家的禍福,也是陳家切身的利害。陳繼成覺得他的話很有分量,慨然答道:“只要一出宿遷縣界,就不必再怕衛虎,我們動手把事情掀開來!”

於是陳繼成坐鎮大生糧行,朱才仍舊到衛家附近去打聽消息。由於水路上已有大生的米船在守着,不怕錯失。所以朱才只需遙遙監視,但心裏不免焦急,唯恐所料落空;又怕青荷沉不住氣,相見之下,只要喊出聲來,事機便即敗露,後果將無從想像。

心裏七上八下,不斷轉着這些念頭,直到晚鴉噪林、夕陽下山,方在憂疑何以未見動靜時,突然發覺衛家的邊門啟開,有人走了出來。朱才又驚又喜,毫不遲疑地挑了一副拾荒的筐籠,手持一把竹夾,低着頭疾行向前。

頭雖低着,眼角卻始終掃他衛家邊門,先出來的是三名挺胸凸肚的壯漢,接着出來一名僕婦——這就料中了一半,必有女眷上船。果然不錯,又一名僕婦攙扶着她的“女主人”出門,她似乎正在害着病,頭上矇著帕子,面目雖不可見,但朱才是從襁褓中看着青荷長大的,一認身材、腳步,便知不錯。

因為她頭上矇著帕子,朱才不怕她發現自己,便放心大膽地裝着撿拾破爛,把擔子隔河停下,一面使竹夾東找西翻,一面不斷窺探動靜。而就在青荷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朱才發現她的姿態很特別,一隻左手遠遠伸了開來,彷彿跳板不穩,必須這樣子才能穩住身子,慢慢走上船。但伸出來的那隻手,食指和拇指縮起,另外三指箕張,明明白白是一個“三”的手勢。

這到底有何意呢,還是無意?朱才實在無法確定。不過,只轉眼的工夫,就無須再費心思去猜——正在青荷踏上船頭的剎那,突然見她把帕子一扯,飛快地看了朱才一眼。他確確實實感到視線曾經相接,幾乎失聲喊了出來,等定神再看時,人已經進艙了。

朱才的心亂得很,一種無可形容的興奮和驚奇,把他搞得頭昏腦漲。然而有一點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也不會錯的,那就是青荷確確實實已看到了自己。

船解纜了,一篙撐去,往南而行。朱才再無逗留的必要,棄去筐籠竹夾,走得氣喘吁吁,趕到大生糧行去跟陳繼成商量。

等講完了經過,陳繼成也是興奮異常。“管家,”他問,“你家小姐,我也聽說,聰明能幹,不過,到底是怎麼一種性情呢?”

“我家小姐,心思極靈、極細。”

“那不用說。青荷一定已經知道,身陷虎口,也猜想得到,府上一定會有人去找她,所以步步留心,見了你也不會覺得意外。”

“不!她早就打算好了,要遞消息出來。這個手勢是‘三’,斷斷不錯,就不知道是三天,三個月,還是什麼?”

“不會是三天、三個月。”陳家說,“嫂嫂的意思,想來是指三更天。”

“對,對!”

大家都同意陳家的判斷,此刻要商量的是三更天如何救人。

“既然是嫂嫂指定的時刻,到時候她自然有準備,只要弄只船靠在那裏,三更天打一聲暗號,讓她悄悄走了出來,接到船上,連夜開走,人不知鬼不覺。二叔,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怎麼使不得?”

朱才也稱讚說:“二少爺安排得實在是好!”

“就有一點不好,”陳繼成說,“這個暗號怎麼打?青荷又怎麼曉得我們打給她的是暗號?”

“是!”陳家說,“不但要讓嫂嫂知道是個暗號,而且要讓嫂嫂知道暗號中的意思,照計行事,才能萬無一失。”

“那就越發難了。”

“慢慢想。”朱才倒不急,“總可以想得出來的。”

“那只有管家你想了。”陳家說,“暗號也只有你打,因為你的聲音,嫂嫂必定一聽就明白。”

“有了,有了!”朱才笑容滿面地說,“二少爺的才學好,替我編個歌,我來唱——我家小姐四五歲的時候,奶娘家裏出了事,非走不可,每夜都是我抱着、唱着哄,常唱的一個歌,叫作《耗子娶親》,我家小姐一定聽得懂意思。”

“這容易。”陳家退到一旁去構思,改編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

“我看,索性要裝得像一些。”陳繼成說,“找個小孩放在船上,等他一哭,你便唱着歌哄,這不是天衣無縫了嗎?”

“二老爺說得是,正該如此。”

於是陳繼成就在糧行中徵求。有個夥計的小兒子剛斷乳,生得極乖,抱了來一看,撲到朱才懷裏,毫不認生,便權且當作他的孫子。

等到這裏安排停當,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人,接二連三報到,衛家的船泊在西關,看樣子是等第二天一早開關沿運河南下。

事不宜遲,朱才抱着他的“孫子”,先上了船,趕往西關。關前停滿了等待巡檢司驗放過關的船,天氣太熱,都把船窗開着,唯有衛家那條船,遮得密密的,與眾不同,極易發現。

陳家的船,特意找了兩個生面孔的篙師,但卻是好手,慢慢擠過來撥過去,終於挨着衛家的船泊下,緊接在後面,另有一號船,也是陳家的,內中坐着陳繼成,準備緩急之際,好作個接應。

“朱管家!”船上一個夥計,也正就是那孩子的父親,走來向朱才說,“我家二老爺,請你過船吃夜飯。”

到了陳繼成的船上,見他正在獨酌,朱才告個罪對席相陪,兩人隔着燈,一面喝酒,一面低聲密議。

“看樣子,把青荷接到了船上,下一步倒不大好辦。”

“怎麼呢?”朱才問道,“可是船太多,行動不便?”

“是啊!擠得這麼密,半夜裏把船退出去不容易,有個風吹草動,依舊落在‘那人’手中,這卻是怎麼樣也於心不甘的事。”

“那麼,二老爺看怎麼辦呢?”

“如果他們不會發覺,就把青荷藏在船里,等天亮了再作道理。”

“倘或發覺了呢?”朱才越想越不妥,“他們船上少了個人,不會不知道的,那要一鬧開來,卻是麻煩。”

“鬧就鬧!”陳繼成憤然作聲,“有這麼多船在這裏,料他們也還不敢橫行。”

“這可說不定,這幫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朱才問道,“二少爺可在船上?請他來商量商量,說不定倒又有妙計。”

“他在!”陳繼成向後艙喊道,“家,家!”

陳家正在船艄上觀望形勢,計算着青荷如何現身,這面如何接應。還未籌劃妥當,聽得他二叔喊,進去一問,才知道發現了新的疑問。

“要瞞是一定瞞不住的,鬧也未見得鬧得過他們。說不定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會下毒手,譬如把我們的船鑿沉什麼的,都不可不防。”

這一說,使得陳繼成大為不安。“那,那得趕緊想辦法才好。”他結結巴巴地說。

陳家不作聲,對着燈悄然凝思。陳繼成和朱才不敢開口說話,怕擾亂他的思路,只是怔怔地望着。

“有條計策,就怕裝不像。”

“不管!”陳繼成催促着,“先說了出來,再作商量。”

“我有條‘金蟬脫殼’之計。”

陳家低聲說了他的計策,陳繼成和朱才無不大喜。但這條計策做起來卻不容易,最要緊的是,大家要裝得像,所以要悄悄地費好一番唇舌,才能使兩條船上的篙師、夥計心領神會。

到了二更時分,望見衛家船上燈火已滅,各船的嘈雜聲也漸漸消減,朱才看看時機已到,開始行事。

先把他的“孫子”輕輕擰了一把,孩子被吵醒了自然要哭,朱才便假裝着哄孩子,唱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陳家怕改動得多了,詞句陌生,不能喚起青荷的回憶,所以只揀緊要的地方換了兩句。

“白天相親,黑夜迎娶,三更啟程,順風順水到家門。”朱才把這幾句唱了兩遍,便不唱了,改用“祖父”的口吻哄着孩子說,“寶寶要娘,娘也想寶寶。別哭、別哭,明天一早就到家啰!”

等孩子住了哭聲,朱才也就不開口了。大家在沉默中等待着,一顆心七上八下,誰也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結果。三更快到,月色微明,黑頭裏望着衛家的那條船,忽然間,大家都舉起手揉一揉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了——清清楚楚的一條俏伶伶的影子,如幽靈般悄沒聲地出現。

“呃哼!”朱才輕輕咳嗽了一下。

接着,家把一條竹篙伸了過去。月光下隨即看見一隻白手,搭在竹篙上,然後閃出身子來。朱才依稀看清,不是青荷是誰?

“抓緊了!”他輕聲說道,“膽大些,輕輕過來!”

兩船相併,四手相接,拉到這條船上,那條船上晃蕩了一下。這時管不得那許多,趕緊把她拉了進來,塞到鋪板下。

於是外面“撲通”一聲,家把一塊大石頭扔在水裏,翻身進了艙。

“咦!”衛家船上有人驚呼,“人呢,人呢?”

“真的,到哪裏去了?”另有個人說,“剛才‘撲通’一聲,不要是跳了河?”

“放屁!”第一個人罵道,“必是失足落水!”

好端端跳什麼河?說那話便是露馬腳,所以有人糾正他。但不管是跳河還是失足,反正都相信人在河裏,頓時喊將起來,忙着救人。

這一驚動,密擠着的船隻中,紛紛有人出頭探望。有的拿篙子撈撥,有的跳下船去,有的在船上幫着探望找尋,還有些相互探詢,落水的人是誰。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陳家船上的夥計藉著幫忙撈救,很巧妙地把船撥弄了出來,管自揚長而去。

也沒有走得多遠,到了預先約定的僻靜之處,舍舟登陸。岸上早就停着一輛雙駕的騾車,還有三匹馬,另外一個想不到的人,是剛從濟南府趕回來的楊大壯。

月光下,只見青荷面如白紙,憔悴不堪。陳家的人都未見過這位“新娘子”,但這時候也不是敘禮的時候,而青荷重見朱才,再堅強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行,不行!”陳家跳着腳,“荒村野外,這等號啕大哭,叫人聽見了一定會來看個究竟,豈不糟糕。”

“是!”青荷立刻住了哭聲。

“事不宜遲,我們快走。”依然是家指揮,“師父來了最好。二叔你老人家請回城坐鎮,我跟師父保着嫂嫂去。”

“好,好!”陳繼成說,“明天上午,一定派個人回來給我個信。”

這樣說停當了,再無耽擱。朱才陪着青荷坐上馬車,楊大壯師兄,還有個得力的家人陳明各跨一騎,跟着車子往南而去。

怕衛虎的人發覺了追了上來,車馬都以全速行進,而就在一路顛簸之中,朱才把青荷不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她。

她沒有再哭,過度的刺激,使得她麻木了,心中充滿了無數她不能接受的想像。

而事情也太複雜了,前因後果,錯中有錯的關係,攪得她腦中昏昏沉沉的,幾乎無法思考了。

好久她才問了一句:“娘呢?”

“唉!”朱才嘆口氣說,“太太急得頭髮都白了。”

“娘!”這時青荷才知道傷心,撲倒在朱才腿上,啼泣不止。

“小姐,小姐!”朱才不斷喊她,“你要把心穩下來,天一亮就有大事要辦。”

也不過剛天亮,車馬都進了宿遷西面的睢寧縣城,也不投店,逕自來到縣衙門前。楊大壯首先下馬,昂然走向門前。有個皂隸便大聲喊他:“嗨!站住。你幹什麼?”

這當然是來打官司的。但早堂未開,打官司的不論原告被告,或是見證,都由邊門進班房聽候傳喚,沒有這樣昂然直入的。楊大壯卻原是要有人來答話,所以立即站住了腳說道:“請借一步說話。”

那皂隸看楊大壯雖是風塵滿面,但氣概軒昂,衣服也穿得不壞,不敢輕視,點點頭說:“跟我來!”

一到僻處,楊大壯不先開口,卻把一個梨紙包很快地塞到了那皂隸手裏。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了,是二十兩銀子。

“這,這怎麼說。無功不受祿!”那皂隸問道,“貴姓?”

“楊,楊大壯。”

“巧了。我也姓楊,行四。請問宗兄,有什麼事,不妨實說。”

“這是小意思。”楊大壯指指他手裏說,“事成以後,另有酬謝。敝東是宿遷首富,不會虧待諸位差爺。”

“好說,好說。”楊四問道,“宿遷首富,是姓陳,還是姓朱?”

“也姓陳,也姓朱。”楊大壯答道,“朱家的女兒,陳家的媳婦,身負奇冤。久仰本縣馬大老爺是位響噹噹清官,要來告狀——”

“慢來,慢來!”楊四急忙打斷他的話問,“為什麼不在宿遷告?”

“宿遷告不下來。”

“何以告不下來。宗兄,”楊四把銀子塞了回來,“銀子雖好,不是善財,你不說清楚,明天我們會有很大麻煩。”

楊大壯這時才想到,衛虎勢力甚大,此數縣的皂隸大概都跟他通聲氣。

有冤枉不在宿遷,到睢寧來申訴,越境呈控,不說別的,衛虎的顏面首先受損,所以這楊四不能不慎重。

楊大壯的機變也很快,頓時裝了副神秘的表情。“跟老哥說實話吧!”他放低了聲音,“承衛頭兒關照,到睢寧來告的。”

“這又為什麼?”

“誰知道呢?官司記的是他,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

楊四想了想,把捏着銀子的手,縮了回去。“老衛的花樣真多,不管他了。”楊四另一隻手伸了出來,“狀子!”

“狀子還來不及備。”

“那就麻煩了——”

“多幫忙!”楊大壯兜頭一揖,“你就讓我們自己來擊鼓鳴冤,你老哥裝看不見,不就行了嗎?”

“行是行,我可有麻煩,至少聽一頓官腔,說不定還弄一頓‘筍雞肉’吃。”

“倘有這事,我格外另送五十兩壓驚。”楊大壯說,“我師兄是‘金鞭’林鵬,他在這條街道上走鏢多年,想來熟識。”

“原來你是‘金鞭林’的師弟。那不是外人,好吧,你請便!”

“這一堂下來,我再來看你老哥。”楊大壯說,“各位差爺那裏,請代為先打個招呼,回頭一定有孝敬。”

說罷,楊大壯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略略把經過情形一說,朱才便問青荷:“小姐,你可有上堂的膽量?”

“不敢也不行。”

“可記得我說的話?”

“記得!”青荷答了這一句,向楊大壯斂衽為禮,“有勞楊師父費心,請領我進去吧!”

於是楊大壯領着青荷,進大堂她就大喊:“冤枉!”

這也就不必再講規矩了,楊大壯的身手矯捷,飛快地摘下鼓槌,“咚、咚、咚”連打三下,等值堂的差役趕了來,鼓槌已到了青荷手裏。

“別亂敲!有冤枉慢慢申訴!”那差役喝道,“拿狀子來。”

青荷還未及回答,楊四已趕了過來,把原來那個差役一拉:“等我來!”接着向楊大壯使了個眼色,又問青荷:“是你這位姑娘要告狀?”

“是。”

“姓什麼?”

“娘家姓朱,夫家姓陳。”

“你是女流之輩。照規矩可以叫‘抱告’來告,何必自己拋頭露面?”

“實在無奈。”青荷轉身指着朱才說道,“這是我家的老蒼頭朱才,這個狀,我一個人還告不明白。拜煩上差回稟青天大老爺,傳我跟朱才一起上堂,案子才能問得清楚。”

“你告的到底是什麼狀?這麼嚕囌?”楊四皺着眉問。

楊大壯怕她不小心先露了口風,楊四會從中阻撓,所以趕緊搶着說道:“楊四爺,這件案子一時說不明白,回頭你就知道,請稟報大老爺升堂吧!”

馬知縣本來也就要升堂了。問案本來有個先傳後到的次序,但類似這樣擊鼓鳴冤的案子,也可以提前先審。楊四一則受了好處,二則也是好奇,倒要看看是怎麼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說不定有關風化。看這樣楚楚可憐的少婦敘房幃之事,也是值堂當差的一樂,所以稟明馬知縣,第一案就問青荷。

這馬知縣名叫馬昭賢,是個回民,稟性剛毅,一清如水,善於斷獄聽訟。案內人犯提上堂去,他先要仔細端詳一番,忠厚還是奸詐,情實還是情虛,在他那炯炯雙目逼視之下,不須開口就已有了五分數。

這個原告令他注目。雖然形容憔悴,衣衫破碎,但一望而知是知書識體的大家閨秀,卻又何以如此狼狽?再細看時,一件既破且髒的綢衫,竟是霞帔,由白變灰的百褶裙,上綉白蝶,腳下雖不可見,憑此一衫一裙,可以推斷原是新娘打扮,那就越發令人難解了。

未曾問案,馬昭賢先就是一片父母之心,怕她跪在冰涼的磚地上受不了,向楊四吩咐:“拿個厚些的墊子給她!”

青荷原有男兒氣概,一進了睢寧城就不曾哭過。但堅強的人,遇着一副熱心腸,那顆心就軟了,她聽得馬昭賢這句話,立刻心中一酸,用發抖的聲音說道:“多謝青天大老爺體恤。”再想到張華山,不由得悲從中來:“我的天——為何不教我朱、陳兩家生在睢寧縣,得蒙這位菩薩心腸的青天大老爺蔭庇!”

這兩句話聽在馬昭賢耳朵里,心中便是一驚,看樣子是受了她本地知縣的凌虐,到這裏來告狀,這案子明明不該歸睢寧管,倒要弄個清楚。

剛要發問,卻被青荷搶在前面開了口,“民女身負奇冤。昨夜三更,剛剛逃出虎口,如今只有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倘或不準民女的狀子,民女全家,有死無生。”她磕下頭去,“青天大老爺是民女的重生父母,還是催命的閻王,就在青天大老爺一念之間。”

告狀哪有如此措辭的?旁人都替她捏一把汗,馬昭賢卻已決定要管這件閑事了,便和顏悅色地答道:“你慢慢兒說,姓甚名誰,年齡籍貫,家中做何生理,有何負屈。細細說明白了,待本縣替你昭雪!”

“青天大老爺公侯萬代!”青荷把個頭在磚地上磕頭磕得“咚咚”地響,然後說了姓名年籍,接着控訴:“民女要告的是,宿遷縣萬惡的捕快衛虎!”

這話一出口,先是楊四嚇一大跳,心想,上了楊大壯的當,這二十兩銀子拿得燙手。其次是馬昭賢,提起這條“毒蛇”,也不由得背脊上發冷。

“且慢!”馬昭賢問道,“你既然要告宿遷縣的捕快衛虎,為何不到宿遷張大老爺那裏去告?”

“倘或告得准,民女不敢驚動青天大老爺。衛虎在宿遷縣衙門,一手把持,無惡不作。民女若到宿遷縣去告,只怕不會見着張大老爺,先就遭了毒手。”

這番話說得非常好,如果把張華山牽涉在內,馬昭賢便難措手。因為同是知縣,無權審理,上官或者御史問一句:“你自視為何許人?”這話就很難回答。照現在這情形來受理控案,已經越出職權以外,但有衛虎“一手把持”這句話,說起來,冤抑難以上達,不能不從權處置,也還有一番情理好講。

如此,馬昭賢對青荷便刮目相看了。“你細細說來!”他問,“衛虎如何萬惡?你為何要告他?”

於是青荷自從小定親說起,一直講到昨夜逃出衛家的船——堂上堂下,鴉雀無聲,世間有如此怪誕之事,真是聞所未聞。

“我且問你,”馬昭賢把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問道,“你身在衛家,外面那許多情節,又何從得知?”

“民女昨日逃出虎口,與我家老蒼頭朱才同車投奔青天大老爺治下,是朱才在車中細說與民女聽的。”

“那朱才可有到案?”

“回大老爺的話,”楊四屈膝答道,“朱才在堂下伺候!”

“帶朱才!”

等朱才上堂磕過了頭,馬昭賢照例又要替他“看相”,見他滿頭白髮,鼻直口方,儀錶生得不像低三下四的人,知道是個義僕,便問:“你叫朱才?”

“是。”

“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小人在朱家三十五年了。”

“嗯!”馬昭賢點點頭,“這自然像一家人了。不過,你的供詞,要憑良心。公堂之上,一字不可假,你要小心。”

“小人決不敢有半字虛言。”

“那天你家小姐出閣,中途你家主人受暑折回,以後便怎麼樣?你照你目睹耳聞,從實細講。”

這一講又要傳楊大壯作證。馬昭賢看他眉宇間英氣逼人,心中十分中意,問話的態度便又不同了。

不問案情,問他武功的師承:“你跟誰練的武?”

“家師是滄州人,跟大老爺同姓。”

“噢,你說的是馬德全?”馬昭賢說,“他不但跟我同姓,還是——”

還是同宗。不過公堂上不是認親戚、敘行輩的地方,所以馬昭賢住口不說,但堂下的人都聽得出來。楊大壯暗暗心喜,有此淵源,這場官司就格外有把握了。

“馬德全調教的牲口最好。”馬昭賢又問,“你呢?”

“小人也略知一二。”

“這裏不必說什麼謙虛的場面話,你只說,你會不會調教牲口?”

“會!”這一下楊大壯答得很爽快,“不過只得了家師六分的本事。”

“六分也不錯了。你會些什麼本事?”

“小人練的是祖傳的楊家槍,也會飛刀,是家師傳授的。”

“很好。”馬昭賢點點頭,“你以前做何生理?”

“小人本來在師兄鏢局子裏幫忙。前年路過宿遷,承已死的陳大先生看得起我,留我教他兒子練功夫,一直到如今。”

“誰是陳大先生?”

“就是這位朱小姐的公公,也就是為尤三嫂誤刺斃命的陳德成。”

“那陳德成是不是為富不仁?”

“不是。”楊大壯說,“是個好人,不過脾氣剛了些。”

“尤三嫂的事,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小人每天在茶坊酒肆中訪查,一天聽人閑談,說起尤三忽然失蹤,他妻子不知嫁到哪裏去了。小人心中一動,打聽到尤三嫂的住處,結交上了她的鄰居,才得知有衛虎逼娶之事。”

“你不會聽錯了?”

“絕不會聽錯。”

“那天盜屍,你可在場?”

“等小人趕到,盜屍的人已經走得遠了,小人儘力追趕,沒有趕上。”

“可曾看清了那些人的去向?”

“小人不曾注意。”楊大壯說,“小人當時不曾想到盜屍有此作用,只當是聲東擊西之計,不敢窮追,須趕回來保護家宅要緊。”

“原來如此!”馬昭賢喊道,“朱青荷。”

“民女在。”

“朱青荷,你的冤屈,我已盡知。本縣視民如傷,睢寧與宿遷密邇,原像一家。不過朝廷分地授職,各有所司,本縣不能行文宿遷,傳集證人。這件案子,卻有難處。”

“求青天大老爺,恩出格外。”青荷磕頭哀懇,“務必成全民女一家!”

“這一案造次不得,不然我就拋掉紗帽,亦於事無補。你們且先退下,本縣自有區處。”說到這裏,又轉臉吩咐楊四,“這一案的原告、證人,責成快班,好生保護。你傳話下去,若有差池,我必重責以後開革!”

於是青荷、朱才和楊大壯都磕頭退下,由楊四帶着,交付了快班的頭目,替他們找了一家極大的客店,在櫃房對面弄了兩間房安頓。

這對青荷雖有些不便,但眾目昭彰之地,不怕任何暗算,所以都覺得可以放心。

到了日中,楊四卻又來了,把楊大壯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大老爺在花廳傳你問話。快去!”

“這——”楊大壯疑惑,不傳原告,傳證人是何道理?所以問了句,“可知是什麼事?”

“實在不曉得。只教快去!”

到了縣衙門西花廳,馬昭賢穿着便衣在踱方步,一見楊大壯就問:“你去過南京沒有?”

“小人從前保鏢,南京常到的。”

“那好!我有封信,煩你星夜投遞南京。”說完,馬昭賢開抽斗取出十兩銀子、一封書信遞給楊大壯。

“小人理當效勞,盤纏不敢領。”

“皇帝都不差餓兵,何況是我?你不必客氣,不然我不教你去。”

“是。謝謝大老爺。”楊大壯再看信面時,一個字都沒有。

“你可認識字?”馬昭賢問。

“小人略略識得幾個字。”

“略略識得”是謙虛之詞,到底識得多少呢?馬昭賢便指着壁上所懸的一幅字說:“你念一遍看!”

楊大壯心裏在想,這位馬大老爺倒妙得很,先在堂上考問武功,這會兒又來考問文墨,是何用意?不管他,且照他的話做。於是仔細看了一遍,幸喜都還識得,便即朗然念道:“青山白髮老痴頑,筆硯生涯苦食艱;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又念下款:“六如唐寅。”

“很好!很好!”馬昭賢很高興地說,“你識字也還不少。夠用了!”

不知道他所說的“夠用了”,是指什麼?楊大壯這樣答說:“大老爺誇獎!”

“你知道我為何問你識字不識字?”馬昭賢問,“我另有一番用意。”

“請大老爺明示。”

“你看這封書信上,不是沒有字嗎?”馬昭賢說,“我信封上特意不寫,你也莫問。到了南京,你悄悄拆開,便知究竟。如果你識不得字,這件事便做不成。”

這話把楊大壯說得越發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這位大老爺,葫蘆中賣的什麼葯,唯有連聲答應。

“你馬上就動身,星夜趕去。一路上要小心,這封信千萬不可失落,也不必跟人說起你到南京是去幹什麼。”

“是!”楊大壯這樣答應着,行禮辭別,退出花廳。

雖然馬昭賢一再叮囑,星夜趕到南京,也不可與人說起此行是何任務,但楊大壯不能不先回客店,說明經過——這件事來得突兀,大家都覺得十分意外。

“現在正要靠楊師父保護,”朱才愁眉不展地說,“如何馬大老爺派下這麼一樁差使?楊師父一走,我們孤零零地在這裏,要緊要慢,少個着力的人,怎麼好?”

“慢來!”陳家卻沉着,“馬大老爺不是那麼不體恤的官,無緣無故拉師父的差,照我想,必與案情有關,師父,你老趕快走吧!”

“是的。”青荷接口,“二弟見得甚是。但願楊師父速去速回。”

這一說,不但朱才的疑慮已消,楊大壯更覺興奮,一迭連聲地說:“不錯,不錯!我倒不會想到此。事不宜遲,我沒工夫跟你們說閑話了。”

說完,他隨即到客店槽頭上,牽出馬來,騰身而上,直出南門,加上一鞭,沿着官道,飛奔而去。

過淮陰,經天長,走六合,第二天趕到南京。一進挹江門,楊大壯諸事不做,先找個僻靜之處下馬,把馬昭賢的那封信拆開來看個明白。

拆開那個無字大信封,楊大壯立即明白馬昭賢所以要考問他文字的緣故。原來裏面有一道手諭,如果看不明白,便不知如何報信。那道手諭上寫的是:

字諭楊大壯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門,先覓按院林、李二家將投信,聽候按院劉大人傳詢。此事務須機密,不可令人知聞,否則不但朱、陳兩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縣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着任何字樣,即恐汝沿路不謹,無意間有所泄露,或口頭說出去向,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閱竣銷毀。知名不具。

看完以後,楊大壯細想一想,悟出許多道理,久已聽說,衛虎勾結江洋大盜,無惡不作。現在照馬昭賢的話來看,是已經防到衛虎有所舉動,說不定一路已有人跟蹤。轉念到此,不由得急急向四周看去,還好,沒有人在注目。

於是他把那道“手諭”撕碎棄去,上馬直投巡按御史衙門。

這是個極威風的衙門,楊大壯不敢怠慢,遠遠地就下了馬,仔細一看,有個寬背、細腰、胸挺得老高,看樣子也是“練家子”的壯漢,站在衙門口,閑閑張望,神情很是豪爽,便走上去抱拳招呼:“動問尊駕,想訪一位巡按衙門的林爺,不知要到哪裏去找?”

“哪位林爺?”那人說,“姓林的甚多,得有個名字才好找。”

“就是劉大人身邊的那兩位,一位林爺,一位李爺,找着了一位就好了。”

“噢!”那人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尊駕貴姓?從哪裏來?找林、李二人,是公事還是私事?”

“敝姓楊,從睢寧來。”楊大壯想了一下說,“我有緊要公事。”

“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姓李。”原來這人就是李壯圖。

楊大壯跟着他進了衙門,只見通道兩旁,一溜十數間平房,進進出出的人極多。走到東面一間空屋,李壯圖讓他落座,細問是何“緊要公事”。

“睢寧縣馬大老爺,命我專程來投一封書信。馬大老爺特地囑咐,要見着了劉大人身邊的李爺或者林爺,書信才可以交付。”

“不錯。我就是李壯圖,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看來不偽,楊大壯取出信來,交了過去,又說:“拜煩李爺,稟上巡按大人,若有話要問,我在這裏候命;倘或沒有話,便請賞個批示什麼的,我好回去交差。”

“好,你等着,一定有回話給你。”

於是李壯圖立即拿着信去見劉天鳴——這些事他經驗得多,聽了大壯的話,便知是件刑案,所以把信呈上去以後,靜靜地看劉天鳴有何表示。

拆開信來看不到數行,劉天鳴勃然變色,立即抬眼問道:“送信的那個楊大壯呢?”

“在外面等候發落。”

“快喚他進來!”

一喚楊大壯,他就知道必問朱、陳兩家的命案,及至進得花廳院子,掀開門帘一看劉天鳴正氣凜然的威儀,不由得心裏叫一聲:“天!朱家父女兩條命,這下算保住了。”

“你叫楊大壯,在睢寧縣是何職司?”劉天鳴問道,“怎麼是百姓打扮?”

“小人在睢寧縣並無職司,只為陪着朱家小姐到睢寧縣去鳴冤,蒙馬大老爺看得起,特地命小人來向大人投書。”

“唔!怪不得馬大老爺信上說,朱、陳兩家命案的詳情,問你便知。你且細細講與本院聽。”

“是。”

這一講,足足費了半個時辰才講完。劉天鳴凝神靜聽,臉色異常沉重,長嘆一聲:“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這句成語,李壯圖和楊大壯都聽不懂,面面相覷,不敢動問。

“楊大壯!這件案子,我馬上要辦,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且先在外面歇息,本院自有道理。”

“真正是撥雲見日的青天大人。”楊大壯跪倒磕頭,激動地說,“小人先替朱、陳兩家,叩謝昭雪之恩。”

等劉天鳴的書童把楊大壯領了出去,劉天鳴又是一聲長嘆:“壯圖,實實在在,陳德成的一條性命,是送在我手裏。”

李壯圖大為驚詫:“大人,怎有此話?真正不明白了。”

“你可記得在宿遷私訪,我在一家姓朱的人家‘有所逗留’?”

“大人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李壯圖說,“那天大人扮的是‘小純陽’。”

“對了!朱建伯原不肯把他女兒嫁過去,還要挑好日子,是我勸他依從男家的意思。不然七月二十四,朱家不會發轎,自然尤三嫂不會坐錯了花轎,陳德成也就可以不死了!”

“這等說來,便宜了衛虎那廝!”

“如何便宜得了他?”劉天鳴雙眉一掀,連連拍着書案,“非除此惡不可。”

“大人!”李壯圖提醒他說,“如今衛虎要想脫身事外,必定把一切罪過,都架在朱家父女身上,保不定酷刑逼供。大人可還記得‘一品衣’那個名目?”

“啊,一品衣,一品衣!”劉天鳴極不安地搓着手,“保不定已斃於他那酷刑之下,又是兩條無辜人命!便把衛虎千刀萬剮又濟得甚事?”

這非做緊急處置不可。劉天鳴略想一想,親自動筆,辦了一角公文,蓋上巡按御史的紫花大印,囑咐李壯圖帶着楊大壯,連夜動身,趕往宿遷,去救朱建伯。自然,馬昭賢那裏也有複信,讓楊大壯順便帶去。

李、楊兩人剛剛在南京出發,在睢寧那方面,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衛虎耳目眾多,從青荷一露面,供出案情,他當天就在宿遷得到了消息。事情非常棘手,但不是沒有辦法,連夜去見張華山,編了一套謊話,說是刺死公公的朱青荷沒有死,逃在睢寧,並且又捏詞呈控,必須備辦公文,向睢寧縣把“正凶”要過來,歸案訊辦。

這就有些不大對路了,張華山詫異地問道:“那麼在陳家行兇,畏罪自殺的婦人又是誰呢?”

“這自然是買出來的兇手,為怕認出真面目,所以連夜盜走屍首。”

張華山總覺得其中的情節,對不上準頭,但也因此,急於要把朱青荷捉回來問個明白,所以當時同意了衛虎的建議,派巡檢趙士龍攜帶公文到睢寧縣去捉人。

趙士龍跟衛虎勾得最緊,在場面上一個叫名字,一個叫“四老爺”,私底下卻是稱兄道弟的朋友。所以第二天一早,衛虎特地去看他,千叮萬囑,務必把朱青荷立刻捉了回來。至於為何如此之急,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不過中午時分,趙士龍就到了睢寧縣城。兩縣密邇,多的是熟人,先找睢寧縣的巡檢魯一帆,道明來意。魯一帆答非所問地說:“公事且擺在一邊,我先請你吃酒。”

“今天不行,改日你到宿遷來,我們好好醉他一場。”趙士龍歉然地說,“實在是逆倫要犯,耽誤不得。”

“什麼逆倫要犯?”魯一帆說,“我請你吃酒,就是要講這件新聞給你聽——真正是破天荒的大新聞。”

“那就不必吃酒了,你快講,講完了好辦正事。”

於是魯一帆把朱青荷的供詞,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聽得趙士龍暗暗心驚——他原當衛虎不過藉此案勒索,誰知就是他本人牽涉在內。趙士龍也曾隱約聽說衛虎逼娶一個姓尤的女人。只以表面身份有關,不便到他家去喝喜酒,以後又鬧了幾天病,所以不曾打聽出其事,想不到竟是這麼一件案子!

也唯其如此,他要幫衛虎的忙,就非得把“正凶”即日提回不可。“一帆兄,”他說,“你們也不可聽她片面之詞。案子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案兩命,又是逆倫重案,本縣堂官所擔的干係甚重,無論如何請老兄幫忙,讓我今天就把人犯帶回去。”

“我自然幫你的忙。不過,我只能向本縣堂官去說,到底怎麼樣,誰也做不得他的主。走,走!我帶你到後堂去。”

到後堂,把趙士龍的手本和宿遷的公文遞了進去,馬昭賢並不覺得意外,他已經料到有此一着,吩咐請進來面談。

雖然隔了一縣,趙士龍仍舊以屬下的禮節參見。馬昭賢卻很客氣,跟他寒暄了好半天,卻就是不提公事。

陪坐在一旁的魯一帆,知道馬昭賢在這一案中,要幫朱青荷的忙,也不敢胡亂開口。於是趙士龍忍不住開口了。

“回大人的話,”他欠着身子說,“朱青荷逃匿貴縣,捏詞呈控。這件案子,要請大人高抬貴手。”

這話說得不好,馬昭賢立即抓住他的錯處反問:“請教士龍兄,如何叫作‘高抬貴手’?”

趙士龍發覺自己失言,但決不能認錯,唯有找理由來掩飾辯護。“聽說大人准了朱青荷的狀子。一案兩辦,在貴縣不過意外的閑事,在敝縣卻是責有攸歸,關係甚重。如果大人能夠不管這件閑事,讓我今天就把正凶帶了回去,感激不淺,所以說請大人高抬貴手。”

“原來如此!”馬昭賢答道,“在我也不算管閑事,只是替貴縣分勞,把案情問清楚了打疊案卷一併移送……豈不省了貴縣大老爺許多精神?”

“這是足見垂愛,感激不盡。不過,現在案子問到緊要關頭上,許多疑義,都得把正凶提堂對質,才能明白。”

他開口“正凶”,閉口“正凶”,馬昭賢聽不入耳,故意湊過頭去問道:“士龍兄,正凶是誰呀?”

這一問,趙士龍勃然變色,覺得馬昭賢欺人太甚,剛想發作,轉念想到“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便忍氣答道:“自然是朱青荷。”

“只怕未必。”馬昭賢搖搖頭。

話又說不下去了,趙士龍發覺他支吾其詞,完全是有意拖延,這是為了什麼?他心想,闖出大亂子來,張華山的紗帽不保,換個新縣令來,自己未見得像現在這樣上下其手。利害相關,不能不好好想個辦法,非把這件事辦妥了不可。

於是他沉住氣,慢吞吞地說道:“大人,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說!儘管請說。”

“我是為了大人着想,不過或許說得不中聽,請大人鑒其微忱,諒其率直。要這樣,我才敢奉陳。”

“言重,言重,言重!你是貴客,我決無慢客之理,你儘管請說。”

有了這句話,就是保證不至於發脾氣,趙士龍知道,話就說重些也不礙了:“大人,你老何苦管此閑事?朱青荷一案,既不是睢寧管轄,又不能到宿遷傳提人證,辦不出一個結果來,倒是阻撓宿遷辦案,似乎難以辭咎。京里言官,極其囂張,聞風言解,參其一本,請問大人該當如何?”

這話軟中帶硬,託詞言官上詞可能是張華山會告上一狀,無論如何是自己的理輸,馬昭賢不由得動容了。

“再說,朱青荷到底是不是片面之詞,誰也不曉得。就眼前而論,有她夫婿指名呈控的狀子,‘送忤逆’就憑尊親一句話,所以朱青荷是逆倫要犯。大人把她留在睢寧,卻又當她原告,並不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殺,或者出了其他意外,以致不能歸案,請問大人可擔得起這個責任?”

這番話馬昭賢還不過覺得咄咄逼人,詞鋒甚厲。魯一帆卻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他已聽出其中威脅的意味,衛虎無惡不作,黨羽眾多,說不定弄出個人來,一刀刺死了朱青荷,那時馬昭賢怎麼交代。

於是他開口了,“大人!”他說,“這閑事以不管為宜。大人請想,這一案中既能盜去屍首,自然也可以殺人滅口。睢寧縣安然無事,何苦弄件命案出來自找麻煩?”

聽得這番話,馬昭賢發覺趙士龍不易對付,於是很客氣地請他先休息,說必有很切實的答覆給他;同時把魯一帆留了下來,商量對策。

“此人的幾句話厲害得很。”馬昭賢說,“倒要好好商量個辦法對付他。別的我都不在乎,他說不把朱青荷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盡,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這話有道理在內。”

“是。”魯一帆湊近他說,“這話意存恫嚇。衛虎手下素來有班亡命之徒,說不定暗下毒手,卻是可慮。”

“啊!”馬昭賢矍然答道,“你說的比我想的還可怕!”

“大人,”魯一帆乘機說道,“我們犯不上弄件無頭命案在身上,早早把朱青荷送走了吧!”

“移送當然是要移送的。我只怕一送過去,張華山就會非刑逼供,所以能拖得一日是一日。現在——”

魯一帆奇怪了,“請教大人,拖下去有何用處?”他問。

馬昭賢密函呈報巡按這件事,魯一帆自然不知道。他也不願說破,所以含含糊糊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何用處,反正於心不忍而已。現在沒有辦法了,只好移送,但不能說提人就提人——總還要打疊文件,有些日子耽擱。”

“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魯一帆還真的怕出事,極力勸他,“大人就決定明天一早移送好了。案卷也不必太詳細,有那麼一回事,公事上交代得過去就好了,千萬不能惹火燒身。”

“明天一早移送可以,案卷不能不詳。叫刑房連夜趕辦。”

“是!”魯一帆答應着要走。

“慢點,還有,”馬昭賢喊住他,“我想請你勞駕一趟。”

“大人可是派我解送?”

“對了,我請你帶同朱青荷到宿遷走一趟。”馬昭賢想了一下又說,“我請你面見張華山,把話交代清楚,人是移給他了,全案我要另行申詳上台。”

“是。我跟他說。”

“話不妨說厲害些。讓他知道,一手遮不盡天下耳目的。”

魯一帆不敢違命,第二天中午到了宿遷,見着張華山,把馬昭賢的話交代明白,然後告辭回縣交差。

這兩句話,張華山聽在耳中,當然不是滋味,而且也有些擔心。雖然,劉天鳴在他看,與以前的巡按御史,一模一樣,只要銀子,不管案子,但馬昭賢既然管了閑事,當然不會說好話,萬一劉天鳴查問,總是一件麻煩事。

為此,他不能不細看一看睢寧移下來的案卷。燈下細讀,大為驚異,居然牽涉衛虎在內,真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

“快!快!”他吩咐家人張升,“快把衛虎找來!”

衛虎早知道張華山必要找他,並且也料透了找他要問些什麼,心裏已有打算,便不慌不忙,從容自若地到籤押房去見張華山,行了禮問道:“大老爺傳喚,可是要問那逆倫重案?”

“是啊!”張華山指着原卷問道,“你可知道朱青荷在睢寧縣供些什麼?”

“不知道啊!只曉得她捏詞呈控。”衛虎依舊是平日那種慢條斯理的神態和語氣,“這個女人毒得很!”

“你去看!”

衛虎把朱青荷的供詞,看了一遍,心裏也着實吃驚,因為指證確鑿,沒有一句假話,但他是千年的狐狸,練出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本事,看完了,把案卷放在桌上,一言不發。

“怎麼回事?”張華山指着他問,“你自己倒說說看!”

“回大老爺的話,教我怎麼說?我新娶的女人,好端端在家裏,她怎麼又說坐錯了花轎到我家,我又為何逼奸,這不是朱青荷在活見鬼嗎?”

衛虎敢於當面撒謊,是他料定了張華山不知道他家的情形,也沒有一個人敢在縣太爺面前透露真情。加以神色間絲毫不見心虛,張華山倒有些疑惑了。

“照你說,完全是沒影兒的事,那這個女人為何能編得原原本本,煞有介事?倒實在有點弄不明白了。”

“所以說,這個女人毒得很。”衛虎略停一停又說,“照我在想,她故意咬我一口,當然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大老爺!”衛虎湊近他面前,低聲說道,“朱、陳兩家都是首富。我正在替大老爺效力。銀子到底是好東西,白花花捧出去,有哪個不心疼的嗎?這個女人特意跑到睢寧縣去告,第一是告大老爺,打算着睢寧縣馬大老爺,能為她撐腰;第二才咬上我。一下想扳倒大老爺和我。說實話,我倒不怕她;大老爺前程攸關,不能大意。”

聽了這一番話,張華山“恍然大悟”,恨恨地罵道:“真正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衛虎!”

“喳!”

“你看這件案子,現在該怎麼辦?”張華山面色凝重,“她的心毒,就怨不得我的手狠了。”

“正是這話。大老爺,”衛虎放低了聲音說,“當斷不斷,必受其害。明天一堂就要把她‘做服’!只要她畫了供,就不怕她了。”

“如果她不肯畫,一堂做不服呢?”

“我自有保大老爺高升‘一品’的辦法。”

這是暗示着要用“一品衣”這件衛虎獨創一格的刑具。對江洋大盜,他用過,效驗如神;但對一個弱女子,用此苛刑,是不是必要?會不會引起公憤?倒要好好計較一番才是。

但在眼前,無法細加研究,只有第二天在堂上看情形再說了。

“朱青荷!”張華山拍着驚堂木說,“我看你的供詞,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坐錯了花轎那件事。你講,當時是怎麼坐錯了的?”

“那是因為——”她把當時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自己的花轎你都認不清?”

“民女當時蓋着頭,兼以天黑匆忙,如何認得清?再說,天下花轎都是一個樣子,就是大老爺說的,再想不到會有坐錯花轎那件事!”

“好一張利口。”張華山冷笑着問道,“你倒說,什麼時候發覺坐錯了花轎?”

“坐在花轎不久,民女有些心慌——”

“慢慢!”張華山趕緊問道,“為什麼心慌?”

“只因為……”朱青荷有些礙口,說不下去了。

越是如此,張華山越不肯放鬆,隨着驚堂木的聲音吼道:“說!”

“只因為,”朱青荷紅着臉說,“只因為快到夫家了。”

新娘快到夫家,自然心也慌,這個理由成立,張華山便又問:“心慌便怎麼樣?”

“民女當時想摸幾塊干點心來吃,定定心。”

“摸到沒有?”

“回稟大老爺,摸到了花轎便不得錯了。”朱青荷又說,“民女一摸沒有摸到干點心,卻摸到一塊手帕,一摸便知不是民女的——”

“慢着!”張華山又要捉她的錯處,“你如何一摸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的?”

“因為,”朱青荷不慌不忙地答道,“那手帕是濕的。”

“新娘子上轎,捨不得娘家而哭,也是習見之事。”張華山有意問她,“難道你不曾哭?”

朱青荷答得也乾脆:“民女不會哭!”

“為何不哭?”

這話問得就沒有道理了!堂下看審的老百姓有笑出聲來的。張華山面子有些掛不住,連連大拍驚堂木,把笑聲鎮壓了下來。不過他也知道,這笑聲就是對問案不滿的表示,倒不能不顧忌些。

於是他不等堂下答話,自己轉圜,“這且不去說它。”他說,“我且問你,你發覺了別人的手帕便如何?”

“民女先是奇怪,繼而恍然大悟,是坐錯了花轎。”

“你可知道坐錯了花轎,以後會怎麼樣?生出些什麼花樣?”

“民女當時心裏極亂,慌得冷汗直流,慢慢才把心靜下來,才想到會鬧一場極大的笑話。”

“你不曾想到是要鬧一場極大的命案?”

這話是套取口供,一不小心就會上當,用心極其惡毒。朱青荷怒從心起,雙眉一豎,大聲答道:“青天大老爺,天在上頭!民女從小謹守閨訓,從未想到害人之事,那時只愁着鬧一場笑話,哪裏會想到什麼命案?青天大老爺也是有兒女的,小姐出閣的時節,高高興興辦喜事,請問青天大老爺,可曾想到過有什麼意外之事?”

這一頓搶白,把張華山氣得臉色發白,不等她說完,便拍案大喝:“你胡扯什麼?對本縣說話,竟敢頂撞,莫非當本縣的刑具,只是擺樣子的嗎?”

說到這裏,值堂的王狗子替大老爺助威,“嘩啦啦”一聲,把副夾棍摔得好響。堂下聽審的朱、陳兩家親屬,無不膽戰心驚,為朱青荷捏着一把汗,但她本人卻能沉得住氣,雖然臉色青白,卻並無畏懼之色。

“看你是個女子,權且饒你這一頓打!快說實話。”

“民女說的句句是實話,不敢隱瞞青天大老爺。”

“你還說不敢隱瞞。我問你,你想會鬧笑話,為何不喊轎子打住?”

“花轎是鎖着的,就喊也無用。”

“如此你就任由轎夫抬到他家,與不相干的新郎官拜堂不成?”

這句話問到要害上,朱青荷當時做錯的,就是這一點,不過她也有解釋。

“民女當時心想,喜堂上不能鬧笑話,怕一鬧便不得收場。不如等事後再說明白,悄悄兒去換了過來——”

“這哪裏有‘事後’?”張華山又算佔住理了,忙不迭要駁倒她,“‘事後’就不是全新的新娘子了!”

朱青荷說的是拜了堂的“事後”,張華山卻把它解釋為洞房花燭第二天的“事後”,那就當然不是“全新”。朱青荷雖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但出閣之前數天,早有族中嫂子同床共枕,把《易經》上天地乾坤的大道理,教導得清清楚楚,所以一聽縣大老爺歪纏,不由得又羞又氣,垂着頭流淚!

而堂下有那輕薄的不免奸笑。這一次張華山不發火,反以那笑聲為得意,心想,這一下可以把這個“刁婦”駁倒了!

朱青荷豈是那等容易駁倒的人?定一定神,仰起頭來大聲說道:“公堂之上,不是取笑的地方,民女請問大老爺,可容民女據實陳情?”

這話問得很厲害,張華山只能這樣答道:“正是要你據實招供。”

於是她把在喜堂中所聽見的,亂七八糟的浮言浪語,惡謔毒咒,以及有人貿然來揭蓋頭,發現那人滿臉橫肉的情形,都說了出來。

這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堂上堂下,鴉雀無聲。說到揭蓋頭的,她不自覺地左右而視,意思是想看一看,那個人可在皂隸捕快班中——其實,匆匆一眼,又在驚惶之中,就看見了也未必認得出來。偏偏王狗子做賊心虛,發現她的清冷悲憤的視線掃了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一下壞了,堂下立刻有人竊竊私語。張華山一拍驚堂木,兩旁皂隸便喊堂威鎮壓,等靜了下來,張華山便又接着問:“朱青荷,你是什麼時候才見着那家的新郎官的?”

“很晚,很晚了。”

“那新郎官怎麼說?”

“他沒有說話,一伸手先來摸我的臉。”朱青荷說到這裏激動了,“青天大老爺,你請想想,哪有明知道弄錯了新娘子,扣着不放,半夜相見,先就動手輕薄,不是無惡不作、膽大包天的人,做不出這等事來!”

這一說,聽審的人又騷動了,可以約略聽得出來,是相互在詢問:“哪一家的。這新郎官存心不良,可惡!”

“就是他!”朱青荷百脈僨張,失卻了冷靜的理智,用手一指,厲聲喊道,“就是站在大老爺身旁的,那個十惡不赦的衛虎!”

這一聲把堂下搞得大亂,“是他?”“是衛頭兒?”“想不到!”“怪不得!”七嘴八舌在談。

張華山的方寸也有些亂了,不知如何應付這艱險窘迫的場面,想一想還是只能用威硬壓,於是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等人聲低一低,隨即大吼:“好可惡的潑婦,明明犯了逆倫大罪,潛逃出縣,竟還敢飾詞誣控,任意侮蔑本縣公人,照你這樣子,不是失心瘋,便是目無王法。本縣倒要看你真的是瘋子,還是真的目無王法?來,大刑伺候!”

大刑就是夾棍,對婦女從來罕用。堂下便有人驚詫,不過轉念又想到了,這是大老爺故意嚇一嚇她,真的瘋子便不會怕。因而不響,只看朱青荷的神色。

朱青荷渾身發抖,但這不是嚇得怕,是氣得如此——張華山一看這情形,心知不好,這個“刁婦”實在難對付,狠一狠心,撒下一把火籤來,大聲喊道:“動刑!”

居然真的要動大刑——堂下看審的人,實在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嚇人,還是整人。

正在困惑着急,又聽衙門外馬蹄奔馳甚急,隨後便是“登聞鼓”一陣亂響。

大家回頭看去,是個武將打扮的壯漢,一手持着馬鞭,一手持着極大的一個公文封,正大踏步走了上來。

“你是什麼人?”張華山怒氣沖沖地說,“竟敢擾亂公堂。”

“奉按院劉大人鈞諭:有緊急公文一封,請張大老爺當堂開拆!”

這個突如其來的人物,沒有人識得他的來路,更不知投遞公文,為何要取這樣的行徑?但衛虎心裏有數——他認識李壯圖,心知來意不善,便趕緊湊向張華山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平靜了,“你姓甚名誰,奉何人差遣?”

“回張大老爺的話,我叫李壯圖,奉南直隸巡按御史劉大人差遣,星夜投遞緊急公文。”

莫非是倭寇要從海州入侵,飭令預加防備的公文,這可不是當耍的事,便招一招手說:“拿來我看!”

未拆封口,先看封面,認得是劉天鳴的親筆所批:“嚴限星夜投遞宿遷縣正堂張,公文到日,即時拆開,不得片時遲延,違者聽參。開拆情形着令李差據實呈報,不準虛誣徇私,違者軍法從事。”

因為有“徇私”的話,這又不像軍情了,張華山心想,若是備倭的公文,沿海各縣應該都有,便問:“別縣可有這樣的公文?”

“這倒不知道,我亦不敢打聽。”

問亦徒然,且拆開來看了再說。撕開封口,抽出內頁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特諭宿遷縣令張華山,該縣朱青荷逆倫一案,隱情甚深,本院現已接獲密報,即日起程,親臨該縣審理。仰該令即時停審,朱青荷及伊父朱建伯當堂交保開釋。案內涉嫌人犯,並着該縣一體緝拿到案,毋得走漏一名,致乾重處,切切此諭。

等看到一半,張華山已經臉色灰白,看完以後,望着衛虎,半晌作聲不得。

衛虎實在狠,到此地步,依然沉着,對張華山說道:“朱家父女,請大老爺遵論辦理。”

“噢,噢!”張華山茫然失措,不知如何着手。

“大老爺沉住氣,凡事有我!”衛虎又說,“交保開釋,須作為大老爺自己的意思才好。”

有衛虎替他壯膽,張華山一顆懸搖不已、七上八落的心,總算能夠定了下來,大聲喊道:“朱青荷!”

“民女在!”

“此案萬分複雜,尚須慎重訪查。本縣久知你是本縣富戶,有家有業,諒你不致潛逃。現在本縣將你與你父親,交保釋放,隨時聽傳。”

這幾句話一說,堂下歡聲雷動。朱青荷卻明白,完全是按院大人的公文使然,但表面不得不磕頭道謝:“多謝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

這話有些刺心,張華山繃著臉說:“你不要以為就此無事,案子尚待審理,有罪無罪,還很難說。”接着便問:“你可有家屬在此?即速取保!”

話剛說完,堂下有人高聲答道:“小人願保朱家父女。”

接着,走出來一個人,年紀四十歲左右,穿着白布大褂,腳下也是一雙白鞋,是有孝服在身。張華山看了他一眼,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下來答道:“小人陳繼成。這朱青荷是小人的侄兒媳婦。”

原來死者是陳繼成的兄弟。張華山弄清楚他的身份,不由得大為惱怒,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問道:“陳繼成,我且問你,告朱建伯指使女兒行兇,犯下逆倫重案,你可知道是誰的狀子?”

“這——”陳繼成硬着頭皮答道,“是小人的侄兒陳家騏。”

“你可知情?”

“小人自然知情。”

“既然知情,何以出爾反爾,一會兒告朱家父女,一會兒又來保釋朱家父女,你是有意拿本縣作耍?”張華山戟指申斥,“目無長官的刁民,我叫你識得厲害。”說著,便往簽筒里去拔火籤,看樣子要撒下來吩咐動刑,先打陳繼成一頓板子。

陳繼成急了,急忙磕頭喊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有下情稟陳,容小人說完,如果不在理上,甘受責罰。”

“好!你說。”

陳繼成原是緩兵之計,先躲了一頓打再作道理。此時便定一定神,搜索枯腸要找幾句話來說,無奈行為是有些前後矛盾,實在難以措辭。

“快說!”

“是!”陳繼成無法,只好搪塞了,“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原不知朱家父女冤枉。”

“然則,你們叔侄進狀子,也是冤枉了朱家父女?”

“這話——”

“難道不是這麼說?”張華山有心要把案子打消,便恐嚇陳繼成,“本縣先辦你個誣告朱家父女的罪。”

真是平地起波瀾,案子越扯越大了!陳繼成有些光火,頂撞說道:“既然大老爺喜歡辦小人的罪,小人並無話說。請大老爺定罪就是!”

這一來,反是張華山有些下不得台了,依他的性格,最好當時便打他一頓,但一眼瞥見公案上巡按御史的公文,不覺就氣餒了。

“要定你的罪還不容易?”他說,“你願打願罰?”

話風已經軟了,陳繼成還在猶豫,跪在一旁的朱青荷,卻生恐節外生枝,怕他吃了眼前虧,便轉臉低聲說道:“二叔,你老人家忍口氣!”

聽得這句話,陳繼成便毫不遲疑地向上答道:“小人願罰!”

“罰你捐一萬兩銀子,置辦學田。”

“是!”

“還有,你既然自承誣告朱家父女,該把狀子撤了回去。”

這話驟聽有理,多想一想便知存着私意。看朱青荷連連使着眼色,他也會意了,便即問道:“小人把狀子撤了回去,請問大老爺,小人胞兄喜堂慘死,難道就此不明不白地算了不成?”

“那也不是。”張華山答道,“你另補一張狀子,等本縣替你緝兇就是。”

“既如此,小人遵命。”

“好了!”張華山大聲說道,“原告撤回訴狀,本案不結而自結。朱建伯、朱青荷,着即釋放。”然後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宣告:

“退堂!”

這樣審理命案,從來不曾聽人說過,真弄不清這位大老爺是糊塗還是精明,但李壯圖冷眼旁觀,知道他的用心,隨即大聲喊道:“張大老爺,且慢退堂。”

“怎麼?”張華山瞪着眼說,“你敢阻撓本縣的公務?”

“不敢!”李壯圖不亢不卑地答道,“我只是提醒大老爺,這案結不得。”

“為什麼?”

“案子已經告到按院劉大人那裏,要結得等劉大人來結。”

這句話出口,堂下又亂鬨哄的一片,竊竊私語,原來張大老爺忽然開釋朱家父女是出於這個原因。照此看來,果然結不得。

“結不得便如何?”張華山用質問的語氣說。

“請張大老爺將案內人犯,一體緝拿,靜候按院劉大人親臨本縣審理。”李壯圖接着又聲明,“此是劉大人的面諭,要我提醒張大老爺,不可違誤。”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張華山無可閃避,想一想只能這樣反問:“誰是案內人犯?案內人犯,不就是朱家父女嗎?”

“喏!”李壯圖指着衛虎說,“這不就是嗎?”

衛虎繃著臉不響,張華山可着急了,如果承認他的指認,便得將衛虎收押,那就等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如果要開脫衛虎,得有一番理由——這個理由從哪裏去找?

情急無奈,只好講歪理了,“姓李的!你不過奉按院所差,如何干涉本縣公務?”他板起臉說,“本縣豈能憑你胡亂指責,便胡亂抓人?你指本縣公人衛虎是案內人犯,有何憑據?”

這幾句話聽來倒也振振有詞,但李壯圖隨劉天鳴多年,辦過好些貪官,所以一絲不亂,沉着異常,這時便指着公案上的案卷說:“這麼厚一疊案卷,裏面自然有供詞,憑供詞所指,緝拿有關人犯便是。”

“這位老爺說的是,”朱青荷大聲接口,“萬惡的衛虎,民女已經指認明白,請青天大老爺拿問!”

這下李壯圖振振有詞了:“是不是張大老爺你——”

一句話未完,張華山惱羞成怒了,拍案罵道:“你什麼東西,敢來咆哮公堂?本縣問案,自有權衡,何用你來插嘴,給我滾下去。”

“哼!”李壯圖冷笑道,“張大老爺,我是好意。此時人家不敢拒捕;事後你想緝拿,可就不容易了!”說罷,大步下堂。

眼前的窘局倒是應付過去了,但細想一想,衛虎詭計多端,無惡不作,一轉背潛逃無蹤,那時按院追究責任,自己百口莫辯,豈不大糟其糕?

因此,一退堂他就緊拉着衛虎的手臂,口中說道:“來,來,須好好商量!”

把臂進入後堂,有一間書房,是僕役們不奉呼喚不準進入的密室,張華山一向與衛虎在這裏商議種種見不得人的謀財害命的密謀。這一天自然格外隱秘,但縣大老爺一反常態,本應上坐的,卻坐在進門的一張椅子上,還把只腳橫撐着,攔在門口,意思是防衛虎溜走。

衛虎見此光景,心情越發沉重。不過他的腦筋極清楚,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非要拚命不可。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面要設法保全張華山,一面亦得死命把他拉住。反正好歹要在一起,才有合力衝破難關的希望。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不即開口,靜靜地等張華山先開口。

“衛虎!”張華山臉色蒼白,還有些氣喘,“我先問你句話,朱青荷,你到底把她扣留過沒有?”

“大老爺,這一層,你老人家就不必再追問了!”

“啊!”張華山跳了起來,“如此說來,果有其事!”

衛虎不答,把雙鼠眼直勾勾地平視着,彷彿麻木不仁似的。

“唉!衛虎,我的前程斷送在你手裏!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害得我這麼慘?”張華山想想有些傷心,不由得從眼眶裏掉出豆大的兩顆淚珠。

“大老爺!”衛虎用冷而尖刻的聲音說道,“這時候掉眼淚,有何用處?大老爺也該想想,衛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年端午,十萬現銀,托保鏢送回大老爺家鄉,八月半又是四萬。這些銀子,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說著,他從貼肉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冊,拿在手裏拍得“噗噗”作響,“我替大老爺經手的事由、銀數,都記在這上面。”

張華山大吃一驚,衛虎好厲害!做事留下後手,可見他早具深心,怪不得這等不慌不忙!原來有恃無恐——這本“閻王賬”往巡按御史那裏一送,自己不但傾家蕩產,一條命也完了。

頹然倒在椅子上,他半晌作聲不得。衛虎卻又開口了:“事到如今,大老爺須拿個主意出來,我好着手去辦。”

“我有什麼主意?”張華山欲哭無淚,凄聲說道,“只有大家一起死!”

“就是這話。大老爺跟衛虎死活分不開。大老爺肯聽我的話,我包大老爺安然無事,而且還要陞官。”

有這等好事?!張華山有些不信,“你倒說說看!”他抬起眼問,淚水未乾,但卻閃耀着光芒,顯然是為他所鼓舞了。

“大老爺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從前提過劉公公的話——”

對太監的尊稱,叫作“公公”,劉公公就是劉瑾。提起這件事來,張華山不覺精神一振。“不錯!”他的聲音也有勁了,“你不說我倒想不起。怎麼樣,那條路子,你走通了沒有?”

“路已經鋪好了,一走就通。如今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辦——”

“你預備請誰去辦?”張華山急急打斷他的話問。

“趙老爺人很能幹,我想請他去。”

“好!”張華山問,“你說,是怎麼個辦法?”

“我請趙老爺帶兩萬兩銀子進京,一萬兩銀子備辦奇珍異巧,用大老爺的名義,孝敬劉公公。一萬兩銀子花在劉公公左右掌權的老爺們身上。請劉公公跟吏部說一說,把大老爺調升知府,限期赴任,我跟你老人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走他娘的清秋大路。大老爺看衛虎此計如何?”

“那還有什麼話說!”張華山抹一抹眼淚笑道,“你的計策,沒有一條不好的。”

“那麼,我立刻就去辦事。兩萬兩銀子,也不必大老爺費心,我先墊上,將來再算。”說著,作個揖,起身就走。

走得太匆促,倒引起張華山的疑慮了,“慢慢!”他一把拉住衛虎,神色嚴重地說,“衛虎,你不是作弄我?”

衛虎一愣,想一想才明白,張華山多心了。“大老爺,”他說,“我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你老人家身上決不會用。不然,我豈不是畜生都不如了。”

“你也不要怪我小人之心,實在關係太重大了。”

看他還有不甚信任的神氣,衛虎便反過來拉張華山的手臂:“來,來!大老爺,你要不相信,我賭咒。不過,我是賭了,大老爺倘或翻臉,我衛虎是雞蛋碰石頭,那又怎麼說?”

“我決不負你。你不信,我們一起賭咒好了。”

書房裏供着“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一個縣大老爺,一個叫他“大老爺”的捕快,跪在一起賭咒:彼此禍福與共,誰要是半吊子,中途抽後腿,或者出賣“朋友”,天地不容,雷劈火燒,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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